第57節
被板磚砸的時候,因為神經高度緊張,甘卿沒太覺出疼來,直到這會回來,她才發現有點嚴重,右手已經抬不起來了。 張美珍不在家,甘卿苦笑著抱怨說:“二位也太不把我當未婚女青年了,這要是在古代……” 于嚴其實還挺尷尬的,但鑒于甘卿這會的半身不遂有他的功勞,也不好撂下不管,于是吭吭哧哧地說:“那要么……我去八樓看看周姐在不在家?還是……” 喻蘭川截口打斷她:“沒胸沒屁股的豆芽菜,侏羅紀也沒人要看你!” “……”甘卿眨眨眼,“我怎么覺得這句話有點熟悉?” 她說著,表情不大端莊地舔了一下牙根,笑了笑,居然真就不怎么避諱地脫了外衣和里頭的毛衣,兩位男青年嘴硬也好、嘴軟也好,還是不約而同地慫了,一起把視線轉向房間各個角落。 然而想象中香艷的場景并沒有發生,甘卿里面穿了件夏天可以外穿的運動背心,她肩頭只有一層薄而細密的肌rou,將將包住骨頭,有能把刀鋒控制在毫厘之間的力量,但硬扛板磚就有點捉襟見肘了。烏青從三角肌后方一直延伸到了肩胛骨附近,皮下爆裂的血管織出了一片觸目驚心的蛛網。 喻蘭川不由自主地活動了一下肩背,感覺后背跟著疼了起來。 于嚴不安地說:“我剛才還使勁拍了一下,我這手欠的……這不行吧,得去醫院拍個片子?!?/br> “不至于,”甘卿回頭看了一眼,不以為意,“板磚掃了一下,我感覺骨頭還好?!?/br> “最近醫院是哪家?”喻蘭川不理她,摸出手機來叫車。 “真的不至于?!备是浒延鸾q服拉上去,晃晃悠悠地站起來,頓了頓,她說,“唉,好吧,其實是孟叔讓我自己去交醫保社保,我一直拖到現在還沒交……去醫院太貴了,反正是右手,不影響什么,自己抹點藥過兩天就好了?!?/br> 喻蘭川忍無可忍,一口烈火噴了出來:“既然沒什么用,你一會剁了燉湯好嗎?” 甘卿:“……” “凡是沒用的事一定要干,凡是正經的事一定要拖,醫保也拖!”喻蘭川怒道,“自己抹什么藥?去廚房拿白胡椒粉和面自制‘金瘡藥’嗎?二十一世紀了,您老還反清復明呢!” 于嚴忙說:“我的鍋,都怪我手欠,醫藥費我來負責?!?/br> 喻蘭川:“負什么責?你很有錢嗎?” 于嚴:“……蘭爺,你怎么跟個被人踩了領地的貓似的?” “領地”甘卿說:“那個,我……” “你閉嘴?!庇魈m川轉身去接網約車司機的電話。 約的車很快到了樓下,本打算回家做飯的甘卿被莫名其妙地搓上車,拉到了最近的一家骨科??漆t院。 路上不堵車,連醫院里也比平時冷清。甘卿鮮少有就醫的機會,抬頭看著門診大樓,幾乎有點茫然。喻蘭川撂下一句“等著”,就把她扔在了座椅上,自己跑去拿號掛號,發苦的藥味漂在理石地板上,偶爾經過的醫護人員目不斜視。 于嚴看著他的背影,忽然感嘆說:“蘭爺其實最懶得管閑事了?!?/br> 甘卿僵著右半邊身體抬頭看了他一眼:“……我跟你認識的可能不是一個‘蘭’?!?/br> “對啊,所以說他對你是真的好?!庇趪涝谒赃呑聛?,摸出小本,“我剛才幾次三番想問你是怎么回事,都被他堵回來了——夢夢老師,來做個筆錄吧?!?/br> 這倒是沒什么好隱瞞的,甘卿簡明扼要地把事說了。 “我總算明白什么叫‘淹死的都是會水的了’,”于嚴板著臉說,“黑燈瞎火,一看就有詐,你怎么就敢獨自追過去?” 甘卿很好脾氣地笑了笑,是一臉典型的“虛心聽取,不打算改”。 于嚴:“那刀和血跡呢?收集了嗎?” “沒?!备是涫窒氲瞄_地說,“不用查,我大概心里有數,我師父以前到一百一來,也都是避開別人耳目的,丐幫里那么多人,連楊幫主的兒子都跟衛驍有仇,看我不順眼也正常。上次在那個什么極樂世界里跟許家人動了手,我就估計得有這么一出,正常?!?/br> “你心里有數就不用保存證據了?這叫故意傷害!哪正常了?”于嚴嚴肅下來,“小喻爺說得對,二十一世紀了,你們怎么還來江湖仇殺那一套?” “普通人有打架斗毆,江湖人有江湖恩怨,都管,你們警力夠嗎?”甘卿笑了笑,“再說,你當這些人是進個看守所都能嚇尿的良民么?這些打手靠人養著,抓進去也不會供出主子的,一回生、二回熟,隨便關一陣,出來還有飯吃。警察同志,你這身制服嚇唬得了好人,真正的賤人才不怕你們?!?/br> 于嚴無言以對。 “正經過日子的人能讓他們sao擾瘋了?!备是溆脹]受傷的手把掉下來的碎頭發卷上去,“幸虧是我啊?!?/br> 她就無所謂了,孑然一身,心情好一走了之、心情不好不死不休,她也能奉陪,反正她什么都沒有,大家可以坐下來比一比誰的腳比較光。 只要肯破罐子破摔,就能活得無所顧忌。 甘卿:“就是楊幫主那里,最近可能有人要找他麻煩?!?/br> 于嚴沉默了好一會,瞥見喻蘭川已經掛好號回來,正往這邊走,他忍不住說:“甘卿,你可能不喜歡包,也不喜歡首飾,那你喜歡什么呢?人這一輩子,總要有個追求的方向吧,你不怕老來兩手空空嗎?” 甘卿想了想,回答他:“有的人打的是‘收集經營’類的游戲,有的人開了‘冒險流浪’模式,生活方式不一樣,有什么高下之分嗎?” 于嚴猶豫著說:“那倒也是……” 就聽甘卿又慢悠悠地補了一刀:“反正不管開哪個模式,大部分人都活得不明不白,不是無事忙,就是不知道明天住哪,都差不多慘吧?!?/br> 于嚴;“……” 甘卿在醫院被折騰了一溜夠,又拍片子又面診,大動干戈一番,最后得出了和她本人一樣的結論——骨頭沒事,回去休養幾天,別作就好。 醫生給她化瘀上藥,聽說她是被磚頭砸的,還以為小青年閑來無事往施工工地鉆,于是絮絮叨叨地給她好一番教育,告訴她“君子不立危墻之下”。 離開醫院的時候,已經很晚了,甘卿有點發愁地思考晚飯做什么,就聽見于嚴問:“喻蘭川呢……哎,蘭爺,你又跑哪去了?“ 喻蘭川掛號、拿藥,平均每隔五分鐘就消失一次,過一會再突然出現,忙得一言不發、不可開交。 “車在那邊?!庇魈m川說著,塞給甘卿一個紙袋,一股面包的麥香就從紙袋里飛了出來,是個三明治套餐,還熱著。 “嘖,”于嚴撇撇嘴,“我以為你要請我們吃大餐呢,土豪,高中生請女生吃飯都不買快餐了?!?/br> “吃什么大餐,拿腳吃么?”喻蘭川瞥了甘卿一眼,又轉頭噴于嚴,“喂你就不錯了,你哪那么多事!” 甘卿心里輕輕地一動——她的慣用手是左手,但這是受傷以后強行改的,拿筷子、端杯子,其實用的還是右手,她的右手并不像自己說的那樣可有可無。 在她愣神間,喻蘭川飛快地伸出一只手,拎走了她紙袋里的飲料,擰開,然后又跟扔炸彈一樣飛快地塞回她手里,若無其事地走了。 甘卿:“……” 她站在路邊,小心翼翼地低頭咬了一口紙袋里的三明治,又輕輕地抽了一口涼氣——好奇怪,抹了藥、還有飯吃,受傷的后背反而開始疼痛難忍了。 于嚴從前邊轉頭說:“上車再吃!別嗆著風咽東西啊,唉,夢夢老師,你怎么跟小孩似的?” 甘卿含混地應了一聲,拖著半身不遂的身體往前走。 一輛破破爛爛的桑塔納停在斑馬線前,讓她先過,甘卿心不在焉地沖車子的方向點了個頭,沒抬眼,人和車擦肩而過。 就在這輛桑塔納的副駕駛上,一個年輕女孩焦慮地不停地用指甲摳著安全帶,趁停車,她小心翼翼地問旁邊的司機:“我為什么要換地方?” 司機說:“還不都怪你自己,叫你別出門、別讓人看見,不聽?!?/br> 女孩囁嚅道:“我看……街上沒人……” “流浪漢不是人?乞丐不是人?實話告訴你,那些乞丐和流浪漢都能被收買,一頓飯的事,就能給那些放高利貸的人渣當眼線?!?/br> 女孩輕輕地哆嗦了一下:“那他們……找來了嗎?你們答應的幫我還錢,還了沒有,我……我什么時候可以回家?” 司機把車窗打開一條縫,噴了口煙,慢條斯理地啟動車子,敷衍道:“快了?!?/br> 女孩著了急:“可是每天都有利息啊,越拖越多的!” “我知道有利息,不用你告訴——你以為還了錢,你就沒事了?警察和照片上的人都在找你,”司機瞥了她一眼,“哪那么簡單,再忍一陣吧?!?/br> 第六十七章 桑塔納車里的女孩,就是于嚴他們找得焦頭爛額的王嘉可。 單就五官而言,王嘉可非常的漂亮,可是她整個人透著一股焦灼感,那種狀態就好像是恐怖片里的女主角——慌不擇路,而途徑的每一個路口、每一個角落都有可能突然冒出個什么怪物來,她全身戰栗著,坐立不安。 司機從后視鏡里看了她一眼,把暖氣開大了些:“怎么,冷???” 王嘉可雙臂神經質地抱在胸前,搖搖頭。 這一路紅燈有點多,司機閑極無聊,自然而然地拿旁邊的漂亮姑娘做消遣,問她:“你借的什么錢還不上?這么漂亮一大姑娘,吸毒了?” 王嘉可:“我沒有?!?/br> “那賭博?也不像啊?!彼緳C用眼角夾了她一下,又不憋好屁地說,“總不能是贖身吧?” 王嘉可臉嫩,被這么個二流子似的男人調戲,卻敢怒不敢言,臉漲得通紅。 “就隨便聊幾句唄,”司機流里流氣地說,“大過年的,我辛辛苦苦來接你,開個玩笑你也生氣?你這姑娘脾氣也太大了,怎么在社會上混???” 王嘉可剛畢業不久,對“在社會上混”這個說法還有天然的敬畏,一些年輕人——特別是從小被教導“溫良恭儉讓”的年輕女孩,在感覺被冒犯的時候,總是習慣先反省是不是自己太事兒了,而不是果斷判定對方是傻逼。 司機這么一說,她就愣了愣,居然還真有點不好意思,于是緩和下語氣,老老實實地交代了:“我……一開始其實就是借錢買一盒化妝品?!?/br> 司機其實對她的血淚史不感興趣,挑起話題純為聊sao,帶聽不帶聽地哼唧了一聲,示意她接著說,兩只眼珠幾乎要分道揚鑣——一只勉強留著看路,另一只挪到了太陽xue,專門往女孩身上放射下流的視線。 王嘉可毫無察覺,專心致志地摳著安全帶:“那天我們一個群里的人轉的二手,節日限量版的套裝、全球斷貨,已經絕版了。她那個全新沒拆包,真的很難得……我也真的很想要,鬼迷心竅一樣……” 可是正好臨近月底,她沒有錢。 在中學當音樂老師,是個讓人羨慕的閑差,因為眾所周知,中學音樂美術課都是數學組老妖怪們的后花園。王嘉可工作的三十三中是個規模不大的學校,不招音樂特長生,她平均每天上一節課,再就是偶爾有文娛活動的時候幫忙組織一下,平時不用坐班。 但工作清閑,相應的,她收入也不高。 因為課少,王嘉可每月拿的錢只比基本工資多一點,燕寧臥虎藏龍,有錢學音樂的孩子都會找音樂學院的名師,她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青年,就算想私下開班,也招不來幾個學生。 一月到頭,那點錢根本不夠干什么。 網上關于她的流言蜚語沸沸揚揚,越傳越邪乎,有人說她從頭到腳都是名牌,出門就開瑪莎拉蒂,還有人說她經常出入高級場所,出門非五星以上不住——其實完全是胡說八道。 別說“瑪莎拉蒂”,她連沙琪瑪也沒有,每天坐公交車上班;一天三頓飯,兩頓在單位吃食堂;衣服和鞋大多是淘寶買的,偶爾到商場里的實體店看看,也只是試裝過把癮而已。全身上下唯一和奢侈品沾點邊的,是她剛工作的時候,咬牙給自己買的一個大牌入門款的包,設計非常敷衍,打滿商標的那種,一點也不好看,但是因為身價不菲,頂著這么一幅尊容,竟也享受著主人最小心翼翼的呵護。 她二十多歲了,工作了、社會人,有一兩件裝門面的行套,這很過分么? 即使這個門面讓她連滾帶爬地還了半年的信用卡。 每月的工資,刨去房租水電等必要支出,剩下的只夠勉強生活。 網上那些人說,女孩二十歲就得開始用眼霜對抗眼紋,二十五歲就會走向衰老,青春和美麗流逝如指間沙。 那些與她同齡、原本長相平平的丑丫頭們,都在朋友圈里勵志地分享妝容和服飾穿搭心得,日漸光彩奪目。她那么漂亮,從小鶴立雞群,美貌幾乎成了她的自信之基,現在卻要在這花一樣的年紀里過得灰頭土臉,反而不如那些丑小鴨了! 偶爾買一兩樣精致的小東西打扮打扮,這很過分么? 難道要她出去打幾斤的甘油抹臉嗎? 可是用不了幾年,她就要變成上妝都卡粉的黃臉老女人了??! 這么一兩樣小東西——幾支口紅、一瓶精華,網上那些人一開始說,“老公男朋友連這點東西都不能滿足你,你是有多便宜”,后來又說“連這點東西都要靠男人,你是有多便宜”……女權不女權的,她也不太關心,反正不管正方反方各自持有什么觀點,總之,東西本身是“微不足道”的,而你不能“便宜”。 就是這些微不足道的東西,讓她的“花唄”和信用卡上永遠有虧空,每月工資到賬第一件事就是還錢。 但生活總有意外,那個月她剛買了一雙鞋,還在攢尾款,手機就在公交車上被人扒走了,這場無妄之災簡直是壓倒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新手機耗光了她所有的信用額度。 距離發工資還有不到一個禮拜,王嘉可身上還剩八十塊零五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