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
喻蘭川聽見那幫小孩喊她“夢夢老師”,已經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再旁聽了一會“夢夢老師”那口飄飄悠悠的神棍腔,實在快要看不下去了,后悔沒把她早晨叼勺子的尊容拍下來,游街示眾。 他敲了一下店門,打斷了甘卿的話,板著臉走了進去,把店里“星星點燈”的畫風拖進了“焦點訪談”里。 青少年們紛紛回頭看他,有個小女孩還捏緊了剛買的“水逆退散卡”,可能是想貼在喻總的腦門上。 “有事,”喻蘭川冷淡地敲了敲柜臺,“你什么時候關門?” 甘卿的笑容紋絲不變:“不好意思哦,先生,水逆期間我這里要接待的客人比較多,大家都是預約過的,如果有需要,可不可以也請您提前一到兩天打招呼呢?” “不可以?!庇魈m川不客氣地一口回絕,瞄了一眼那些“水逆退散卡”,他湊近甘卿耳邊,低聲說,“我要給物價局打電話了?!?/br> 甘卿:“……” 賤人! 十分鐘后,甘卿施展三寸不爛之舌,把客人們都糊弄走了,她歪歪斜斜地往柜臺上一靠,恢復了正常語氣:“小喻爺,我這是小本生意,你行行好吧?!?/br> 喻蘭川的目光掃過她柜臺上那堆玩意的標價:“我看你做的是‘沒本’的生意?!?/br> 甘卿嘆了口氣,感覺到了這一任盟主的神通——他能靠一部手機千秋萬代、一統江湖:“您大駕光臨,有什么事?” “昨天晚上,你看沒看見閆皓拿著聶恪的手機發微信?” 甘卿想了想,不以為然地說:“可能看見了吧,他當時拿著手機按了一會,我也不知道拿得誰的手機?!?/br> 喻蘭川額角青筋跳了起來:“那你昨天為什么不說?” 甘卿莫名其妙:“……你也沒問啊?!?/br> 喻蘭川:“你跟我走?!?/br> “???” “昨天明明是你先出手的,半路你沒事人似的走了,撂個爛攤子和黑鍋給我,你想得美?!庇魈m川咬著牙,想把她從柜臺后面拉出來。 然而手還沒碰到,他忽然感覺手腕上有一陣涼意——不是碰到了什么東西,是某種讓人汗毛倒豎的感覺,喻蘭川下意識地一抬手腕,反應已經非常及時,卻依舊沒躲開,他脈門處被兩根手指一彈,同時,甘卿在他脖子上吹了口氣,手腕上傳來輕微的疼痛感……以及某種粘附在上面的、更可怕的東西。 如果她的手再重一點,或是手指間夾一把刀…… 喻蘭川當年練寒江七訣的理由很中二,但這么多年來,他施展的機會不多,從來沒有體會過幽微間一手一指的較量。 其實所謂“四兩撥千斤”的功夫,古代或許是有,現如今誰也沒見過,以喻蘭川十五年來練劍的淺薄了解,這是不太可能實現的,大爺爺恐怕也不行。而甘卿并不是一個五大三粗的人,她的身體條件在那擺著,力量上限、抗擊打能力,一目了然,不可能強到哪去。 可是方才一瞬間,喻蘭川覺得眼前的人就像是碎成了無數細小的塵埃,無孔不入地盤旋在自己周圍,咽喉、手腕、胸口、太陽xue……同時向他發出警告,像是有無數把致命的小刀架在上面。 她并不跟人對抗,根本感覺不到她的力量,只是仿佛一陣致命的風,一點罅隙就能鉆進來,輕飄飄地要了對手的命,對方沒了命,自然也就沒了力氣。 跟喻蘭川迄今為止見過的一切流派都不一樣。與其說是武術,不如說是殺術。 這是……什么功夫? 建國后為什么還有這么不和諧的品種? 甘卿躲在假發后面,捏著“神棍嗓”沖他笑:“哎喲,先僧(生),好好說話嘛,干什么動手動腳的,嚇死人了?!?/br> 喻蘭川:“……” 他沉默了一會,默默地拿出手機。 甘卿一秒鐘有了人樣:“行行行,好好好,你說,讓我干什么?” 就這樣,甘卿早退半天,被盟主拉上了賊船。 “安心診所……”甘卿低頭掃了一眼喻蘭川發給她的地址,又看了看眼前破破爛爛的小門臉,嘆了口氣,感覺喻蘭川拿她當小弟使喚。 她正在徘徊時,兩個中年人從“安心診所”里走了出來,其中一個女人對旁邊的男人說:“……管用的,你聽我的,我們家孩子期中考試比上學期提高了不少?!?/br> 男人有點遲疑地問:“這……孩子吃了,不會有什么副作用吧?” “沒有,”女人說,“我聽人說,美國那些名校學生、硅谷精英什么的,好多都吃這個,原理就跟喝咖啡一樣,咱們國內不好買,趙醫生這里給代購?!?/br> 男人問她:“您剛才說這藥叫什么?” 女人說:“聰明藥!” “聰明藥?”甘卿從暗處走出來,“趙醫生?” 她打開了手機上的一個團購軟件,這個不知道有沒有經營資質的安心診所有不少團購體驗項目,項目介紹里,顯示主治醫生叫“趙鴻翔”。甘卿想了想,順手團了一個,并及時把購買頁面截圖發給了喻蘭川,讓他報銷。 她打電話問了一下,周六下午的名額未滿,還能約。 團購的項目叫“催眠體驗”,介紹里吹得天花亂墜,說是屬于“團體心理咨詢”,能引導顧客進入催眠狀態,放松身心,緩解日常壓力,排毒養顏。 甘卿一直沒心沒肺的,當然也沒有咨詢“心”的需求,頭一次來,像個剛進城的土包子,還有點不放心地發微信問喻蘭川:“這種不會跟過去的‘攝魂術’一樣吧?” 喻蘭川可能是被她的不學無術震驚了,好半天才回了她六個點。 診所里有個負責接待登記的前臺,除了甘卿以外,還有兩三個購買了同一個體驗項目的。 “催眠體驗室還在準備,請諸位在這等一會,”前臺小姐年輕漂亮、笑容甜蜜,跟診所的破門臉格格不入,“在開始之前,趙醫生讓我先跟大家交代一下,不是每個人都能順利進入催眠狀態的,會有一部分人因為無法放松,不容易接受暗示,如果一會您發現自己屬于這種情況,也不要失望,我們這個項目依然能在一定程度上幫您放松神經,如果您覺得滿意,可以購買我們的長期療程,相對團體項目更有針對性?!?/br> 甘卿一聽樂了,原來這安心診所是她同行,連忽悠顧客的說法都異曲同工——心誠則靈。 催眠體驗室是一間臥室改的,里面拉著窗簾,照明是香薰蠟燭,光線昏暗,幾個墻角都布置了小音箱,三百六十度環繞地播放那種讓人昏昏欲睡的輕音樂,也和星之夢的套路特別像。體驗室正中間有幾把軟綿綿的躺椅——疲憊的下午,白噪音和有助眠功能的熏香,大概不用催都能睡死過去。 獐頭鼠目的趙醫生坐在一個書架前,笑容可掬的前臺正在給每個人發毯子,講解注意事項,甘卿趁這時候說:“不好意思,衛生間在哪?” 她溜出了體驗室,趁診所里唯二的兩個工作人員都忙著,人影一閃鉆進了前臺桌子,桌子底下有一堆不知道干什么的藥,都沒拆包,甘卿掃了一眼,不認識,迅速拍了幾張照片,發給了喻蘭川,隨后翻出了前臺的登記本。登記本是今年全年的,甘卿手指不停留地從頭往后翻,像是數紙一樣,她眼力極好,“向小滿”的名字一滑過,她立刻就捕捉到了,卡在那一頁。 只見那里標注:向小滿,女,36歲,咨詢治療十次(藥費已預結)。 藥費? 甘卿一皺眉,她雖然不知道正規的心理咨詢是怎么cao作的,但熟悉“神棍的職業cao守”,賣個小卡片、哄顧客睡一覺,尚屬于不痛不癢的缺德范疇,但隨便給人開藥吃……這可就越界了。 “聶恪給向小滿找的‘醫生’是這種貨色?”喻蘭川看了一眼甘卿發回來的照片,“這人就是個賣大力丸的江湖騙子,還走私管制藥品?!?/br> 于嚴在電話里偷偷跟他說:“你可以舉報安心診所非法營業,但向小滿在他那就診,不能說明聶恪主觀虐待,聶恪也可以說自己是上當了,電信詐騙還隔三差五就能騙到一個高知呢,給老婆買東西不小心買到假貨又不犯法?!?/br> 這時,喻蘭川的手機里有電話請求接入。 “稍等一下,過會我給你打過去?!庇魈m川掛斷了于嚴的電話,接起來,是一個合作方的同事,平時經常跟喻蘭川一起打球,跟聶恪工作的公司有合作密切。大家都是一個圈子里的人,有心打聽,沒有打聽不到的。 “我去他們公司做過一段時間‘盡調’,”球友說,“對這人印象很深啊,他們有個財務,愛說八卦,陪我們吃飯的時候,十個八卦里有八個跟這位有關系……這人風評不怎么樣,老圍著小姑娘轉,腳底下也不知道踩幾條船,有人還到單位鬧過,讓他下次注意點,別叫錯名字?!?/br> 喻蘭川:“他結婚了,你知道嗎?” “知道啊,聽說他當年戶口能落在燕寧,還是靠他老岳父,家里房、車也都是那邊出的大頭,要不都跟你似的,房奴狗,哪來的錢花天酒地?” 喻蘭川的心被戳了好幾個透明窟窿。 “老人么,指望不了一輩子的,聽說他岳父退休以后身體一直不行,三天兩頭住院,那時候開始,這個聶恪就有點飄了,后來老家沒了,他老婆家里可能也沒什么拿得出手的親戚吧,他就更肆無忌憚了……唉,我聽說他老婆出事了,什么情況?” 喻蘭川三言兩語地打發了熱愛八卦的球友,拐彎抹角地弄來了聶恪的簡歷,收集完資料,已經是傍晚,又跑到六樓找楊大爺的孫女楊逸凡。 楊總手頭各種新媒體、互聯網人才資源豐富,很快,聶恪大學工作期間用過的幾個郵箱賬號都被扒了出來。 “夠不講究的?!睏钜莘舱f,“你看這個,這個是他的常用郵箱之一了吧?” 楊逸凡給他看的是一個截圖,聶恪用自己的郵箱給一個人留言,說:“發郵箱,交換,我老婆?!?/br> 喻蘭川:“對,不是正式走公司郵箱的,他都用這個號,這是什么意思?” “有點pua色彩的色情論壇?!?/br> 喻蘭川:“p……什么色彩?” “pua,pickup artist,一開始是教不會說話的死宅怎么搭訕姑娘的,后來發展成渣男騙財騙色培訓班,研究怎么摧毀女方精神和人格,怎么找機會拍下對方裸照之類的。渣男們私下里還會拿出來炫耀交流,”楊逸凡說,“比如這個,就是他想用自己老婆的裸照交換對方的‘資源’?!?/br> 喻蘭川:“……” 楊逸凡:“哎,我剛才是不是污染純潔美男心靈了?喻總,你聽過就算啊?!?/br> 喻蘭川沒理她:“除了這個,還有別的嗎?” “給我一晚上時間,我找人打入渣男內部,運氣好的話,能弄來這小子當時跟別人的聊天記錄?!睏羁偛辉谝獾卣f,“花點錢的事?!?/br> “多少錢?”剛給甘卿報銷完團購費用的喻蘭川問,“我……” “免了,”霸道總裁楊逸凡說,“老娘就不差錢,這筆給你贊助,純當娛樂?!?/br> 喻蘭川:“……” 要不是他還有房貸,哪輪得著她在這人五人六地炫富? 這時,喻蘭川手機震了震,甘卿給他發來了一個好友位置。 甘卿:“趙神醫的地址找到了,你說他做完虧心事,今天怕不怕鬼敲門?” 第三十二章 喻蘭川總覺得她這一句話里妖氣森森的,趕緊問:“你要干什么?” 甘卿:“不干什么,找他聊聊天?!?/br> 喻盟主心累得不行:“你不要亂來!” 甘卿沒回話,回了個金館長熊貓表情——“長得好看的女人,都不靠譜”。 誰要跟你斗圖! 喻蘭川要給這位行走的表情包跪下了,跟楊逸凡交代了一聲,匆匆忙忙地往甘卿所在位置趕。 趙“醫生”以前是開美容美發店的,后來發現這個行當競爭越來越激烈,遂轉了行。他找人買了個文憑,又經過了一個月的培訓與包裝,完事把臉一抹擦,改頭換面,就成了“心理咨詢專家”,開了這家“安心診所”。 利用一個周末,他賺了好大一筆“安心錢”——下午接待了三撥花錢來聽音樂打盹的、賣出了兩個長期療程,又多了十幾個托他帶“聰明藥”的客戶,賬戶上的數字長勢喜人,他美滋滋地哼著歌回了家。 趙醫生住的地方,離那天聶恪給他塞錢的飯店不遠,走回去中間有一段小路,雖然有點背,但并不太遠,路也都是走熟了的,這位先生缺德帶冒煙,當然是個唯物的拜金主義者,堅信人民幣能辟邪,并不怕黑。他像往常一樣,打開手機上的手電,晃蕩著腿、哼唧著西皮慢板溜達。 可是今天,小巷子卻似乎有什么不同尋常。走著走著,西北風停了,周遭忽然安靜下來,一種說不出的感覺爬上了他的后背。 趙醫生狐疑地用手電往四下一照,什么都沒發現,他懷疑自己神經過敏,于是氣沉小腹,唱出了聲:“我本是臥龍崗散淡的……” “人”字沒出來,黑暗中似乎有人輕輕笑了一聲。 趙醫生倏地閉了嘴,與此同時,他突然發現,自己的腳步聲有一點不自然——帶著“沙沙”的雜音。 是踩著什么東西了嗎? 不,不對! 他猛地剎住腳步,“沙沙”聲卻沒有立刻停下,多了幾下!就好像有人在刻意模仿著他的腳步走,但腳步踩得不太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