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第十四章 喻蘭川繞著絨線胡同轉了八圈,也沒找著能停車的地方,最后只好把車停在了八百米外的商場下面,再自己走回去,感覺還不如不開車。 一百一十號院的東院門出來,是一條很窄的單行線,馬路對面有一排沿街的便民小店。 剛跟于嚴坦白完自己的心懷不軌,就被叫到這來,喻蘭川覺得自己可能需要冷靜一下,于是他在一家飲品店里點了杯涼茶,站在路口慢慢喝。 這時,他余光掃見了一個熟悉的人影——甘卿在隔壁水果店里,拿起這個放下那個,挑挑揀揀,不時往對面的“一百一”看。 喻蘭川順著她的目光一瞥,發現一百一十號院門口有兩個乞丐打扮的人,正蹲在墻角說話。 兩個乞丐聊了好半天,期間,甘卿在水果攤上磨磨蹭蹭,把一箱橙子挨個摸了個遍,終于,兩個乞丐一前一后地走了,她這才直起腰,摳摳索索地摸出三個鋼镚,頂著老板娘要咬死她的目光,買走了倆橙子。 她在躲丐幫的人? 喻蘭川腳下輕輕一滑,無聲無息地跟了上去。 可是追上去說什么,喻蘭川沒想好。 他是個典型的冷漠都市人,“關我屁事、關你屁事”協會的骨灰級會員,最討厭管閑事。不管甘卿是躲丐幫的人、還是躲城管,跟他有什么關系呢? 這么一想,喻蘭川又覺得自己今天有病。 甘卿走路的樣子非常懶散,腳好像一直懶得抬,放松的雙肩一搖一晃的。但仔細看,腰腹間卻又是繃著勁的,那一點微妙的緊繃讓她整個人就像一把捆起來的柴,再怎么晃,架子不散。 喻蘭川看著她的背影,出了神,想起大爺爺從小教過他,人可以不用舞刀弄槍,當代社會,就算手無縛雞之力也不影響什么。但行立坐臥,必須有規矩,雖然這些都是不費力的小事,但水滴都能穿石,姿勢不對,該放松的地方緊張、該緊繃的地方松弛,那就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堅持破壞自己的骨和rou,不用等到老,必先等到病。 比如走路,一口精氣神都在腰腹間,要是塌了腰,脊梁骨就沒了正形,人就不穩,不是上身往后仰,就得肩頸往前縮。 越往后仰,肚子越大,腿腳越不堪重負,腰椎、膝蓋、腳踝、腳后跟,一個都別想好。越往前縮,后背越彎、身上的賊rou就都往后背跑,胸口會越來越薄、氣越來越短,后背則越來越厚,慢慢的,就會像肩頭頸后馱著個沙袋。 這根脊梁骨,今天無關痛癢地消磨一點,明天無關痛癢地消磨一點,短則幾年,多則三五十年,先天再優越,也遲早得給消磨壞了。 脊梁骨壞了,rou身就算是完了。 大爺爺領著他在“一百一”的東小院里散步,講過很多類似的話,小時候不懂,聽完就算,大一點,才因為繁重的學業和事業,開始琢磨老人的養生之道,及至入了世,沉浮幾年,偶爾想起,又覺得他說得那些養生之道也都意味深長。 武學一道,先是強身健體,溝通自己的筋骨,因此自視、自覺、自醒,再由此看萬物與百態人間。 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跟著人家一路進了一百一,馬上要走到電梯間了。喻蘭川自覺尷尬,正想超過她,假裝只是碰巧同路,甘卿忽然回過頭來,從塑料袋里掏出個橙子遞給他。 喻蘭川一愣,不明所以地看向她。 “看在你弟全須全尾的份上,”甘卿壓低聲音,“今天在那個城中村你看出了什么,不要跟別人說?!?/br> 喻蘭川本來也沒打算說:“你放……” “放心”倆字沒說完,甘卿就把那橙子塞進了他手里。 “給你點賄賂,”她似笑非笑地眨了一下眼,眼波倏地流動起來,瞬間,一個木訥寡言的鄉下姑娘,就變身成了坑蒙拐騙的新式神婆,“萬一透露出去,會有仇家來追殺我的,到時候你的良心和我的陰魂可都不會放過你的哦。噓——” 喻蘭川:“……” 什么亂七八糟的! 上了電梯,喻蘭川才回過神來:“你行賄就拿一個橙子?” 甘卿不再裝模作樣,懶洋洋地說:“我明天才發工資,身上就剩最后三塊錢了,那橙子一塊五,給你的是我一半的身家性命,這還不夠?那好吧,這個也給你,算我傾家蕩產了?!?/br> 喻蘭川:“……不了,我也沒有那么窮兇極惡?!?/br> 這時,喻蘭川按的六樓到了,他走下電梯,甘卿正要關門,他卻忽然回過頭來:“等等!” 甘卿一偏頭。 喻蘭川:“你是哪里人?” 甘卿:“你猜?!?/br> “算了,”喻蘭川直接問,“你十五年前,有沒有來過燕寧?” 甘卿想都沒想,毫不猶豫地回答:“不記得了,畢竟我今年才十六?!?/br> 喻蘭川:“……” 甘卿逗完他,戳了戳電梯的關門鍵,往后退了一步,笑了笑,消失在了關上的門后。這一幕和十五年前城郊刻在他腦子里的畫面重合度極高,喻蘭川差點追上去,就在這時,身后忽然有人說:“來了啊,進去吧,老頭等著你呢?!?/br> 喻蘭川一回頭,看見老楊大爺的孫女楊逸凡叼著根煙走了出來:“一把年紀了,就他最忙,一天到晚有莫名其妙的人上門,不知所謂?!?/br> 說完,她朝天花板翻了個白眼,把包往肩上一甩,踩著羊皮底的小高跟走了。 喻蘭川非常茫然,不知道自己哪得罪她了,進門一看,才意識到楊小姐針對的不是他——老楊大爺家里,來了個老太太。 老太太看著和楊大爺差不多的年紀,滿頭白發,干癟瘦小,臉上的rou順著兩腮垂下來,跟嘴一并,組成了一個三角,透著幾分兇相、幾分刻薄,還有點可憐的蒼老。 喻蘭川還沒來得及細想她是誰,老太太就扶著沙發站起來,“噗通”一聲給他跪下了。 喻總雖然在外面總是一張“都給哀家跪下”的嘴臉,卻還是第一次有人真給他行此大禮,嚇得他扶著門框足足愣了兩秒,才手忙腳亂地跑過去扶她。 “有、有有有話好好說,您這是干什么!” 老太太看上去頂多八十來斤,喻蘭川伸手一扶,卻發現她跟長在地上一樣,他兩只手沒能拉起來。 “錢大娘,”楊大爺嘆了口氣,發話說,“他是小輩,您這不是折他嗎?有什么事,快起來說吧?!?/br> 喻蘭川這才覺得手里一輕,連忙提心吊膽地把老太太端起來,安放在沙發上。 這時,他已經大概猜出了這老太太是誰。 果然,楊大爺說:“這位是錢大娘,以前與丈夫并稱‘二錢’,在南邊是有名的義士,腿功卓絕,過去燒煤的那種舊火車都不如她快,早年間,西南一帶有地痞匪幫沿鐵路打劫,直接鉆窗上車,搶了東西就跳車跑,那時候乘客們都不敢開窗戶,就是這賢伉儷牽頭護路,幫著抓了不少壞胚。只可惜……” “楊幫主,別提了,我無地自容啦?!卞X老太打斷他,“我家老頭的臉面,都被我這老不死和幾個劣徒丟光了,以后死了下去,我都得躲著他——小喻爺,對不住,實在是不知道那天泥塘后巷里的孩子是您兄弟,我那幾個徒弟還……還……” 喻蘭川心想:這是人話嗎? 別人家孩子就能隨便碰瓷、隨便綁? 但是教養使然,老太太這么一大把年紀了,他也不方便張嘴開噴,于是淡淡地說:“沒什么,警察說了,后面的事您也確實不知情。要是普通的民事爭端,我們肯定也就算了,但是上升到刑事問題,不是我們說一聲‘算了’,警方就不予追究了,我也無能為力,您理解吧?” 錢老太的眼淚一下就下來了,連聲說了三遍“我知道”,又說:“不敢厚臉皮求您?!?/br> “國有國法,小川,坐吧?!崩蠗畲鬆斦f,“錢大娘今天過來,主要是過意不去,想見見你,和你說幾句話。她沒有別的意思?!?/br> 錢老太一邊抹眼淚,一邊斷斷續續地說話。 她和她過世的丈夫,早年是當過真英雄的,那時候風華正茂,意氣風發。后來丈夫一場車禍沒了,只給她留下了一個病秧兒子和三個收養的小徒弟。一個女人養活四張嘴,本來已經舉步維艱,緊接著,時代劇變,風雨交加,送一些人上青天,一些人沉下地,有人一夜暴富,也有人失業下崗。 錢老太不幸就是后者。 再后來,意氣這玩意,就像不良姿勢消磨脊梁骨一樣,被日?,嵤氯諒鸵蝗盏叵?,磨著磨著,她就沒了人樣,以至晚節不保。 只有在昔日的舊友向小輩人提起“二錢”的時候,她才依稀回憶起了當年,幾十年積累的厚顏無恥被過去的榮光輕輕一照,竟一潰千里。 錢老太說著說著,就泣不成聲。 她一時恍惚,想不通自己怎么會這樣。 可能英雄就不該活這么長吧。 喻蘭川抽了幾張紙巾遞過去,沒吭聲。 老楊大爺等錢老太哭聲漸小,才伸手一指樓上,對喻蘭川說:“小川可能不知道,當年你大爺爺買這房的時候,錢大娘聽說,不遠萬里地托人捎來了兩百塊錢。她哪有錢啊,那都是從牙縫里摳出來的?!?/br> 喻蘭川:“……” “日?!彼睦锪R了句臟話,“債主!” 第十五章 因為兒子暫時進了icu,錢老太才有時間從醫院里出來,很快還要趕回去,病人情況不穩定,晚上還不一定會發生什么事。 她年紀太大了,沒有精力在照顧垂死病人之余,再去想辦法打聽三個徒弟的情況,只好先顧著一邊。 icu門口就像舊時的春運火車站,躺滿了打地鋪的人,角落里一條小被鋪就的地方是錢老太的,那條小被子紅粉相間,是她結婚那年自己做的被面。 幾個病人家屬在一邊輕聲說話,可能是在商量住院費用的事,說到一半有點氣急敗壞,被路過的護士提醒了,于是各自散開生悶氣,涇渭分明地分成了幾撥,跑到外面去抽煙。 還有人在打電話,坐在地上,背靠著墻,說話都用氣聲,聽著也像個垂危病患。 更多打算在這過夜的人們都已經躺下了——單是躺,除了流浪漢,沒幾個人能在這種地方安睡,有人翻來覆去,有人面壁一動不動,有人縮在外套里一刻不停地按手機,躺累了就要起來坐一會。 這里沒有人哭哭啼啼,也沒有什么關于生命的神圣與思考。 大家看起來都很累。 躺下的時候,錢老太想:“又搶救過來一次?!?/br> 她自己聽著,覺得心里這聲音既不是慶幸,也不是感激,沒敢細想,于是翻了個身,把隨身的布包緊緊地按在懷里,里面有楊幫主剛剛取給她現金兩萬。 楊幫主送走了錢老太,拎著他的綠拐杖,從路口的自動柜員機慢慢地往回走。喻蘭川在旁邊陪著他,垂下眼,他不緊不慢地開了口:“爺爺,我明天還得上班,送您回家,我就先走了?!?/br> 老楊大爺看向他。 喻蘭川優美的側臉像是流水線上生產的,烙著高級白領們標配的表情——左半張臉是“我趕時間”,右半張臉是“不感興趣”,腦門上頂一個“哦”。 “需要受害人諒解書,我可以給,沒問題?!庇魈m川說,“需要我幫忙,我可以提供幾個朋友的聯系方式,都是在籌款平臺工作的,可以幫他們做一個募捐項目。項目上臺,我還可以幫忙轉發,證實籌款真實性?!?/br> 老楊大爺沒聽說過這種新鮮的東西,今年過年,他老人家就學一個收發紅包,家人教了三遍,忘了四遍,差點把孫女逼得上吊,于是他忙問:“還可以這樣?能籌到錢嗎?” 喻蘭川避重就輕地說:“有人捐就能籌到?!?/br> 至于有沒有人捐,喻蘭川不太樂觀,大家都“身經百騙”了,現在上網搜索公益組織的名字,下面的關聯問題里準有“xx靠譜嗎?是騙子嗎?”之類。 “別做夢了,肯定沒人捐?!迸赃吅鋈挥腥瞬遄?,兩人一抬頭,見楊逸凡從自己的車里爬出來,正在跟代駕揮手,一看就是出門應酬喝了酒,她晃晃悠悠地走過來,沒大沒小地伸出一條胳膊,往老楊大爺肩上一搭,“這個故事要多無聊有多無聊——中年男子,沒錢治病,生命垂?!c在哪?生命垂危的中老年男子滿世界都是啊,爺爺!他有什么地方能吸引流量???” 老楊大爺被她的香水味熏了個噴嚏,肩頭一聳,把她抖落下去:“你給我好好站直了,二流子似的,沒個人樣!” “爺爺,現在跟以前不一樣了?!睏钜莘膊挪宦犓翘?,當著老頭的面叼了根煙,“您沒聽說過那句話嗎?‘窮則獨善其身,達則買包買表’,別人的事,讓社會公共服務機構去管,我既然納了稅,就已經盡到了我的社會義務,等于間接幫過他們了!他們還有困難,那也沒辦法,只能說是公共福利不夠分,有比他們更需要幫助的人排在前頭,您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老楊大爺:“滾滾滾……滾!屁事不管,還說風涼話,滾回去自己醒酒!” 楊逸凡笑了一聲,插著兜,噴云吐霧地走了。 喻蘭川——因為和老楊大爺沒有那么熟,不好像人家親孫女一樣口無遮攔,只好用面部表情和肢體語言表達了對楊小姐的贊同,禮貌地跟老楊大爺告了別:“那我先去十樓看一眼有沒有需要清的水電費,先走了?!?/br> 對于當代年輕人來說,“管好自己的事,不給別人添麻煩”,就是最高的自律和道德準繩,相比而言,老一輩人那種“道義為先、不分彼此”的社交觀念簡直就是封建余毒。 老楊扶著拐杖站在院子里,一抬頭,看見將圓的月亮,就知道是快到“十五”了,這月十五是中元節,居委會提前半個月就掛出了海報,提示人們“文明祭掃,禁止焚燒紙錢”,連死人都要“文明”了! 他覺得自己老了,江湖也是行將就木,意氣盡了。 喻蘭川把大爺爺家檢查了一遍——上次走的時候忘了關窗戶,屋里落了一層浮土,他盤算著等下周末請個鐘點工過來,以后每月打掃一次。心不在焉地關燈鎖了門,喻蘭川還是沒想好該怎么處理這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