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每月房貸近兩萬,期限三十年。 有期徒刑最高才二十五年。 銀行比監獄還狠毒。 而更缺德的是,這處讓他一貧如洗的“豪宅”還有一年多才能交房。這意味著,這一年里,他每月還完貸款,還要另付七千多的房租。 除此以外,這一周的大額支出還有下半年的停車費八千五、兩份“結婚稅”兩千、以及老上司那非得這時候添白事的死媽…… 喻蘭川對著屏幕發了會呆,長出了一口氣,摸了摸腰,感覺朝不保夕的腎正在瑟瑟發抖。 就在這時,他手機響了,來電顯示是“咸魚”。 “咸魚”大名于嚴,是喻蘭川的小學同學,當時那個班主任普通話不行,“于”“喻”不分,老開玩笑說他倆是親兄弟,于是時間長了,兩個脾氣秉性完全不同的男孩就莫名其妙地玩在了一起,成了發小。 于嚴從小到大的夢想,就是要當一條真正的咸魚,不料事與愿違,可能是有夢想的人不配當咸魚吧——總之,他陰差陽錯地成了一名人民警察,別看歸屬于他管的都是些三只耗子四只眼的雞毛蒜皮,居然也時常忙得腳踩后腦勺,已經有一陣子沒sao擾過喻蘭川了。 “有事說,沒事滾,”喻蘭川在發小面前向來沒有偶像包袱,果斷扒了他裝模作樣的畫皮,露出惡劣本性,半死不活地從舌尖上彈出幾個字,“不喝、不約、不去?!?/br> 于警官忙說:“等等,蘭爺,你弟在我這呢?!?/br> “哦,”喻蘭川聽說,面無表情地捏了捏鼻梁,“弟弟跳樓甩賣,一萬一只,不還價,支付寶轉我賬上,從今以后,他就是你弟了?!?/br> 于嚴:“別鬧,不是在我家,是在我們所,派出所!” 喻蘭川一頓,從鼻子里“哼”了一聲:“他犯什么事了?” 于嚴義正言辭地譴責道:“你這混蛋玩意,當得什么大哥,一天到晚就不能盼點好嗎?這是一個挺好的孩子,好心好意地助人為樂,扶老太太,結果老太太碰瓷,要不是有路人及時報警,剛才差點讓幾個流氓給打了。別廢話了,你快點過來!” “這是好?”喻蘭川一撩眼皮,“這叫缺心眼吧?!?/br> 于嚴:“……” “再說不是‘差點’么,那就是沒挨打,我還有點事,讓他先在那等著吧?!庇魈m川把筆帽往鋼筆上一扣,“你給他喂點食,回頭我給你報銷?!?/br> 于嚴:“喂,你這個人渣,你……” 喻人渣已經掛了電話。 第三章 “吃吧?!泵窬趪腊芽蓸泛蜐h堡推到少年面前。 他們所有規定,值班民警沒事不許叫外賣,怕影響不好。這點東西是他跑了一站地買回來的,跑出了一身大汗。 少年臊眉耷眼地接過去,抬起手背擦了一下臉,顴骨上有一小塊擦傷,被汗浸過,又疼又癢。 于嚴就找女同事借了塊消毒濕巾扔給他,一邊對著空調口吹冷風,一邊數落:“助人為樂要量力而行,你們老師沒教過你嗎?哦,她讓你跟她走,你就跟她走,劉仲齊同學,你既然那么聽話,那為什么大好的暑假時光,不好好在家寫作業?你哥天天加班,沒人管你了是吧? 這話不知怎么觸動了青春期少年纖細的心,漢堡的包裝紙拆了一半,男孩的表情一下黯淡了下去。 喻蘭川姓喻,他弟弟姓劉,因為兄弟倆是同母異父。 喻蘭川十歲的時候,父母因生活理念不合,和平分手,喻蘭川跟了媽,一年后,親媽又改嫁繼父。 不過這不是一棵小白菜的故事,據于嚴了解,喻蘭川的父母離婚后關系還不錯,而且都覺得對不起孩子,連同繼父在內,都給了他加倍的關懷。一個人加倍,三個人就是六倍,沉重的關懷差點把喻蘭川悶死,每天都被大人們煩得想離家出走。 弟弟出生時,喻蘭川已經上中學了,于是以“小孩妨礙他學習”為借口,出去住校躲清靜。他早逝的祖父有個親哥哥,喻蘭川該叫“大爺爺”,是個孤寡老人,當時老頭住得離他念書的中學不遠,節假日,他就常常以“陪大爺爺”為由不回家。 蘭爺這個人,天生就有點冷心冷肺的,再加上一年到頭在家住不了幾天,跟這個便宜弟弟著實沒什么感情。 然而,就在不久之前,喻蘭川他媽得到了國外一個實驗室的邀請,這位斗志昂揚的老太太,生命不息戰斗不止,悍然決定舉家征戰美帝。但是在國外得安頓,現在也不確定要待幾年,小兒子剛上高中,是個典型的理科偏科選手,英語不行,所以家人決定,先把他留在國內上學,觀察一下成績再說。 這對喻蘭川來說,簡直是一場飛來橫禍,因為繼父是他媽的跟屁蟲,兩口子一起飛了,他成了這小麻煩的臨時飼養……不,臨時監護人。 “我也不是說你做得不對?!庇趪酪娚倌昕蓱z巴巴的,語氣就軟了,“這個……不管怎么說,幫助別人的初衷也是好的嘛,值得表揚,對吧?我剛才給你哥打過電話了,他一會就來接你回家,先吃點東西墊墊——想吃冰激凌嗎?” 劉仲齊把漢堡的包裝紙捏成了一團,故作冷淡地說:“不用了,我自己坐地鐵回去,反正我哥一點也不想來接我?!?/br> “不想來他也得來?!闭x的于警官脫口說,隨后反應過來說走了嘴,又連忙往回找補,“不是,我的意思是,他怎么會不想來呢?你別看你哥那個人臉又冷,嘴又壞,那都是社畜加班狗的正常情緒,他還是很關心你的……” 劉仲齊看了他一眼,睜眼說瞎話的于警官良心一痛,編不下去了。 “我哥臉不冷,嘴也不壞?!鄙倌瓿聊艘粫?,低著頭說,“他沒罵過我,也沒跟我紅過臉,我哥就會給我發紅包?!?/br> 于嚴:“……” “我期末考試進了年級前十,他給我發了個紅包;為了討好他打掃衛生,他又給我發了個紅包;跟籃球隊的同學打架寫檢查,檢查讓家長簽名,他看也沒看就簽了,還是給我發紅包?!眲⒅冽R惡狠狠地咬了一口漢堡,“可能哪天我殺人放火了,他也會給我發個紅包,讓我自己打車去自首吧?!?/br> 于警官聽完,“吧唧”了一下嘴,心里非但不同情,還有點羨慕。 劉仲齊:“我哥是個自動紅包機?!?/br> “孩子,我現在跟你說這些,你可能還不懂?!庇趪勒逶~酌句地說,“等你長大就明白了,愛,是很虛無縹緲的,只有紅包才是對你好的真諦?!?/br> 他這一番勸解雖然庸俗,但也是肺腑之言,不過委屈的中二少年沒聽進去,咬牙切齒地撕啃著漢堡。 “好吧,不愛聽我不說了?!庇趪赖人缘貌畈欢嗔?,就開始問,“那咱們聊聊正事,給我描述一下那幾個跟你要錢的人吧。一共幾個人?” “四個,一個老太太,還有三個男的,三個男人里有一個光頭、一個刀疤臉,還有一個有點瘸,走路一歪一倒的?!?/br> “多大年紀?聽得出是哪的口音嗎?” “不知道,反正不是本地人。幾個男的三十來歲吧。老太太……我不確定,一開始我看她又瘦又小,頭發都白了,還駝背,覺得她可能有七八十歲了,”劉仲齊回憶片刻,臉上露出一點茫然,“但是你們來的時候,她是翻墻跑的。七八十歲的老太太……不可能會翻墻吧?” 泥塘后巷里,很多窄路連三輪車都開不進去,所以當時警車只能停在路口,離碰瓷團伙作案地點大概有兩百多米。 就這兩百米,等民警跑過去的時候,這伙碰瓷的已經翻墻跑了。 于嚴檢查過死胡同里的墻,墻高近三米,墻壁非常平整,幾乎沒有可以攀爬借力的地方,墻上只有半個不太明顯的腳印。如果不是于嚴親眼看見最后一個人人影一閃,從墻頭上消失,可能會懷疑有人報假警。 于嚴悄悄在筆記本上劃下了“問蘭爺”幾個字,又問:“他們攔住你以后,是怎么跟你說的?” “說我把老太太撞壞了,要賠錢?!?/br> “賠多少?” “一千?!?/br> 劉仲齊的運動鞋和書包都不便宜,能看出這孩子家境不錯,手里壓歲錢、零花錢不會少。但是未成年的男孩子,家里大人一般也不會讓他管大筆的現金,要一千合適。這個團伙碰瓷經驗還挺豐富,一眼就估計出這孩子能自由支配的數目。 半大小子,又傻又倔,禁不住嚇唬,還好面,在外面被人欺負,一般也不好意思回家說,都是優質肥羊,宰完還想宰。 于嚴點點頭。 劉仲齊接著說:“我說‘你們干嘛不去搶’,那個光頭就說,‘不然呢,你以為我們是在跟你談買賣啊’?我又說我沒那么多現金,他們就搶了我的包,發現我錢包里真沒多少現金,就拿了我的學生證,說讓我回去準備好錢,過兩天去學校找我要……我想報警,被他們發現了,就要搶我手機,不過這時候你們就來了,沒搶走?!?/br> 這小子一本正經的,總試圖裝大人,裝得不到位,字里行間老往外冒傻氣,于嚴感覺他跟他那又人渣又精明的哥不像一個媽生的。 于嚴一邊聽,一邊憋著笑,然而憋著憋著,他聽出了不對勁:“等會,從這幾個人圍住你,到他們搶你手機,中間大概多長時間?” 劉仲齊不明所以地看了他一眼:“沒多長時間,就說了幾句話……兩三分鐘吧,怎么了?” 于警官皺眉,跟旁邊同事對視了一眼——據匿名報警的人說,看見幾個流氓圍著個學生動手動腳,不知道在干什么,請他們派人看看。 但問題是,泥塘后巷的路很不好走,尤其夏天,道窄人又多,他們從出警到趕到案發地,絕對不止兩三分鐘。 也就是說,報警的人在劉仲齊被圍住之前,就提前知道了碰瓷團伙的作案地點。 怎么知道的? 于嚴追問:“他們跟你要錢的時候,附近有別人嗎?” 劉仲齊搖搖頭:“……我沒注意?!?/br> “那你知道什么人會替你報警嗎?”于嚴問,“仔細回憶一下,你跟那個老太太走的時候,是不是有人注意到了?” 劉仲齊一愣,無意識地捏了捏兜里那張卷邊的名片:“確實……有一個人,當時她還拉了我一把,但我不確定……” 一個小時以后,大尾巴狼喻蘭川才姍姍來遲,進門時一臉匆忙,裝得挺像,就跟在電話里耍大牌的那貨是狗一樣。 “老太太你也敢扶,咱家是家財萬貫嗎?”喻蘭川開車把便宜弟弟接回家,一路上既沒有批評教育,也沒有安慰,到了家,才不痛不癢地隨口打趣了一句,又打發他去休息,“今天嚇著了,早點洗洗睡,我跟你于哥說幾句話?!?/br> 劉仲齊磨磨蹭蹭地答應一聲,偷偷瞄他,好像在期待什么。 喻蘭川看見他那小眼神,就暗自嘆了口氣,從兜里摸出手機:“行吧,那我給你發個紅包壓驚?!?/br> 劉仲齊的臉瞬間就黑了,一言不發,轉身就走,還摔上了自己房間的門。 喻蘭川有點震驚:“現在的熊孩子犯中二病,連錢都不要?” 于嚴正好跟同事交接班,他住得離喻蘭川租屋不遠,于是蹭了趟車,順便來發小家坐一會,見狀立刻腆著臉湊上來:“他不要我要,哥,還缺弟弟嗎?要不我給你當兒子也行?!?/br> 喻蘭川從冰箱里拎出一瓶蘇打水扔給他:“給你搭順風車還沒收你錢呢?!?/br> 于嚴順勢往他的沙發上一仰:“子曾經曰過,‘芝蘭生幽谷,君修道立德’,蘭爺,說好的不慕富貴呢?” “不慕富貴我慕什么,慕你嗎?起開?!庇魈m川踢開于嚴的腳,把死在沙發底下的掃地機器人拖出來,充上電,“我要是能擠出時間來,早出門拉滴滴去了。不知道爸爸現在有房貸?不說孝敬,還伸手要錢?!?/br> “那你怎么不回家???你媽不在,又沒人煩你?!庇趪勒f,“租房多貴啊?!?/br> “遠,”喻蘭川嘆了口氣,“早高峰十大擁堵路段,我得穿過仨?!?/br> 他記得自己剛畢業的時候,早高峰還是從清晨七點開始,現在已經提前到了六點半,再過兩年,這些人可能都不打算睡了。 喻蘭川回去住了兩天,感覺自己不是回家睡覺,完全就是回家簽個到,還不夠費油的。 于嚴想了想,搖搖頭:“我們坐地鐵的赤貧體會不到土豪的痛苦?!?/br> 喻蘭川一指門口:“沒事快滾?!?/br> 于嚴就正色下來:“你弟今天這事,我得跟你說說?!?/br> “那你長話短說吧?!庇魈m川帶聽不帶聽地把眼鏡摘下來,放在水龍頭底下沖,漫不經心地說,“吃幾次虧,以后就學聰明了,吃虧也是見世面?!?/br> “今天這伙碰瓷的,我懷疑是你們那邊的人?!庇趪勒f,“最近沒有沖你來的吧?” 喻蘭川一頓:“嗯?” 于嚴:“我親眼看見的,三米的高墻,一扒一撐,人就沒影了?!?/br> “翻墻有什么稀奇的?大驚小怪?!庇魈m川不感興趣地“嘖”了他一聲,甩了甩眼鏡上的水珠,順手用衣角擦,“成年男子稍微鍛煉一下,起跳摸高到三米很正常,部隊軍訓‘上墻’你沒見過嗎?跑酷俱樂部里的小高中生都能給你表演五秒翻墻?!?/br> “你是說,有個跑酷愛好者小團體在我市碰瓷……” 喻蘭川不耐煩地打斷他:“我舉個例子說跑酷的會翻墻,沒說翻墻的都跑酷,老咸,你這輩子還能學會‘邏輯’倆字怎么寫嗎?” 于嚴好脾氣地擺擺手:“唉,你這個人,遇見蠢貨就暴躁,暴躁傷得是你自己的肝啊,再說世界上的蠢貨人多勢眾,你單槍匹馬地跟我們生氣,不覺得自己勢單力薄嗎?佛一點、平和一點,帥哥,別忘了你是養生達人?!?/br> 喻蘭川:“……” 居然有點無法反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