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節
“母親在里面?” “太后正在內殿,殿下隨我來?!?/br> 容珂走到最里面的宮殿,就看到滿屋錦繡,夏太后坐在胡床上,旁邊擺著一盤雙陸棋,已經走了一半。 看到容珂過來,陪太后下棋的宮女立即起身,跪下行禮道:“殿下安好?!?/br> 夏太后笑著對容珂招手:“今日就散朝了吧,每日見你都要和朝臣議事,現在快過年了,全朝都放了假,可算能休息半個月了?!?/br> “對。這幾日沒來給母親請安,還請母親勿怪?!?/br> “這倒不妨,我閑在宮中,若是膩煩了,召兩個人進來說話就成了。倒是你,一個女兒家,非要住到宮外,孤零零的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毕奶笕缃衲w色晶瑩,眉目舒展,一看便知過的極舒心。怎么能不舒心呢,原來宮里共有三個太后,容珂斗倒了兩個,如今后宮里只剩下夏太后。太后和皇后、太子妃不一樣,太后那是專門用來享福的,再加上有容珂、容瑯在,命婦們為了投容珂的好,可不是一股勁捧著夏太后。 容珂反倒覺得自己在宮外住的舒心,她說:“公主府建了好些年,總空置著也不好。再說我住在外面,和朝臣議事也方便些?!比雽m多么繁瑣,光走路都要耗費許久,但是進公主府,禮儀上就要隨意許多了。 聽了這話,夏太后的笑微微凝固起來。她將容珂拉著坐下,說:“珂珂,你陪我下一盤雙陸棋吧?!?/br> “好?!?/br> 容珂下棋,從小到大就沒怵過,甚至還能控制著讓對方贏幾子,或者輸幾子。她小的時候,就能故意只差一點輸給高祖,好哄祖父開心,現在陪夏太后下雙陸棋,實在是毫無挑戰。 容珂走棋走得輕松寫意,心思非常放松。下了幾步后,夏太后道:“珂珂,你是女子,時常讓外男出入你的府邸終究不好看?!?/br> “母親,你將我的公主府想成攝政王府就是了。他們是臣,不只是男子?!?/br> “過年你都二十一了,你還是不肯成婚嗎?你原先說要替吳太后守孝,那便守著,我不強求你,可是孝期到今年六月便沒了,你為什么還是不肯成婚?” “我便是要成婚,也要趕在之后。今年要推行農桑新政,恐怕空不出時間來?!?/br> 夏太后聽容珂這話分明是松口了,甚至已經隱隱有了人選。夏太后放下手里的馬形木棋,也不下棋了,本著臉問道:“是誰?” “母親,您看蕭景鐸這人如何?” “承羲侯蕭景鐸?”夏太后的臉色驚疑不定,“你要嫁給他?” “才不是,我就是問問您覺得他怎么樣?!?/br> 夏太后虎著臉,砰地一聲拍在棋盤上,將檀木盤上立著的棋人都震倒了。 “我不同意?!?/br> 第126章 猜忌 “我不同意?!?/br> 容珂本來笑著,聽到夏太后這話, 她顯然很意外。容珂的笑容慢慢收斂, 最后定格成端儀的攝政公主模樣。容珂摩挲著手中的木棋, 然后扳直了腰, 看向夏太后。 “母親這是什么意思?” “你十六歲的時候, 你父親將你立為攝政長公主, 我自知主不了你們父女的事,便按他的想法, 不參手朝事。這幾年下來, 幾個王爺一個接一個死了, 后宮里的人也越來越少, 你殘殺親人手足, 執意扶持那些銀梟衛,我都由著你,因為這幾年,長安的狀況確實越來越好。你的所作所為, 我都一句話不說, 任你安排, 我以為你殺再多人, 至少是向著我們這個家的?!?/br> “可是自從梁王死后, 全朝上下就是你的一言堂,你說什么下面人就聽什么, 如今半個朝堂都是你的人。尤其是蕭景鐸,他曾經是邊疆都督, 到現在他在軍中都是一呼百應,而且他今年又被調到了兵部,已經是副相了!你說要嫁給他,珂珂,你自己說,你到底要做什么!” 容珂“咣”地一聲將手中的雙陸棋砸在棋案上,宮女們慌忙進來查看:“殿下,太后,怎么了?” “都出去!” 殿內殿外所有侍女立刻齊刷刷跪下,低著頭,大氣不敢出。 “容珂!”夏太后也怒了,“你這是做什么!” 這明明是夏太后的日華宮,可是容珂只需聲音高一點,闔宮上下都立即跪倒,不敢忤逆。這就是容珂,權勢大到驚人,宮內宮外的聲望都凌駕于眾人之上,只要有她在,她沒開口,任何人說話都不管用。 夏太后也是當過太子妃和皇后的人,在她的宮中,侍女卻更聽容珂的話,夏太后也惱了。她板起臉喝斥:“這是在我的宮里,你都敢這樣沒大沒小,容珂,你太放肆了?!?/br> 容文哲在世的時候,唯有生氣才會喚容珂的全名,可是有朝一日,容珂卻從母親的口中聽到自己的全名,起因竟然是因為喝斥宮女。 “母親不妨直說吧,你究竟想怎樣?” “你專權太久了,就算你要招駙馬,也得招一個性情溫和、無權無勢的官家男子避嫌。你弟弟才是天子,這個朝堂正經的主人,你代為執掌天下,也太久了?!?/br> 容珂氣得笑了出來:“我經歷了那么多暗殺,有兩次差點就成功了,我殺江安王,滅突厥,平吐谷渾,剿滅鄭王和崔家,最后還親征梁王!我做了這么多,在你眼里,便是一個替代品,隨時隨刻要給他讓位嗎?” “可是你說,你現在有沒有那個想法!”夏太后也高聲吼了出來,臉上兩行清淚橫流,“我知道你不容易,可是阿瑯呢,他就輕松嗎?他從八歲起就再沒有和我撒嬌過,他小時候那么貪玩,可是現在卻每日讀史習經,一直讀到掌燈!所有帝師都夸他勤勉用功,日后必為明君。你大權在握,現在還要招蕭景鐸為駙馬,你們倆一個攬政一個掌軍,阿瑯的性命不就在你們的轉念之間嗎?容珂,你自己說你要做什么!” “你居然這樣想我?”容珂眼睛突然映出水光,她的睫毛動了動,水澤轉眼就消失了,“還是說,你早就在猜忌我,今日不過是把心里話說出來了?” 夏太后哭的不能自已,說不出話。但即使如此,她還是抽噎道:“我不同意你們倆的婚事。你們倆性子都強,就算在一起也處不來。你找個安分人家,早早將朝堂大權還給你弟弟才是要緊事?!?/br> 容珂聽了這話,突然冷笑了一下,一甩袖把整盤棋“嘩啦”一聲打翻在地。 刻成馬形的雙陸棋在地上彈起,落下,發出清脆的響聲,許多個棋子的聲音匯在一起,將大殿反襯地死寂無聲。 “母親,我剛從父親手中接過帝璽的時候,我以為大宣的危機出自憫太子,于是我殺了江安王,軟禁和靜郡主。后來鄭王和崔家蠢蠢欲動,他們是繼脈,我以為不是同一脈終究不同心,于是我施計逼反鄭王,幽禁崔太后。再后來,三叔也趁機叛亂了,于是我親眼看著他死在我面前,那時我以為天下熙熙,唯有血脈親人才靠得住。到現在,我終于明白,禍患不是來自外界,而是永遠,起自內訌。別說江安王、梁王這些,便是同胞兄弟、血脈至親又如何,一樣在猜忌我,背叛我?!?/br> 夏太后哭的越兇,容珂卻不想再說話了,她轉過身,看著黑壓壓跪了一地的宮人,說道:“今日之事,我只要在外面聽到一點風聲,你們所有人,都要陪葬?!?/br> 容珂說完就快步朝外走了,公主府的侍女連忙追上去,想給容珂披上披風,卻被容珂一手揮開。 太后宮里的宮人老老實實跪在地上,都嚇得手腳冰涼。不光是因為容珂最后的那句威脅,他們都知道容珂做得出這種事,更是因為,乾寧公主和太后爭執的內容。 . 容珂快步走出日華宮,她簡直一刻都不想待下去了。宮人追上來想給她系狐裘,都被她一把打開。 出殿之后,凌厲的寒風立刻朝面上撲來。容瑯手里握著一柄兔燈,正帶著一眾人朝日華宮走來。容瑯看到容珂,快步跑上來:“阿姐,你要出去了?怎么這么快……” 容珂“啪”地把容瑯打開,她眼神冷冷地盯著容瑯:“讓開?!?/br> 容瑯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也不知為什么阿姐會這樣對他說話。他驚訝地望著容珂,僅過了片刻,容瑯依言讓開。 容珂從前只覺得容瑯還小,可是今日這一面,她卻突然看到許多東西。 容瑯已經長很高了,幾乎與她平齊。算一算年齡,容瑯今年都十三了。 容珂收回視線,冷淡決絕地朝前走去,沒有再說哪怕一句話。 容瑯在原地愣了許多,他看向那個兔子燈,這是他特意尋來,討阿姐歡喜的。容珂屬兔。 “圣人……”內侍小心翼翼地問,“公主今日可能是心情不好,您不要放在心上。要不,老奴去和永和宮打聽打聽?” “何必去永和宮打聽?!比莠樋嘈?,“進去問阿娘不就知道了么?!?/br> 日華殿內,夏太后還在哭,見了容瑯哭的越發厲害。容瑯一直靜靜聽著,等夏太后哭完了,才問:“阿娘,今日你和阿姐說什么了?” 等聽完夏太后的轉述,容瑯長長嘆氣:“你為什么要這樣說?沒有阿姐,我可能都活不到現在?!?/br> 容瑯突然就理解容珂走時的心情了,這還是從夏太后口中說出來的,真實的對話,指不定還有多少傷人的話。 “她如今權傾朝野,說一不二,現在她沒有這個心思,誰知道她哪天就被權力迷了眼,想長久霸占著那個位置了呢?” “她想那就去拿就好了?!比莠樥f,“母親,阿姐比我,更適合當皇帝。您不必生氣,我有自知之明,我固然算是用功,可是太師總說我勤勉,從不說我聰慧,因為真正聰慧的人,是阿姐那樣的!許多東西阿姐看一遍就能記住,我不行,只能看一遍,背一遍,再抄一遍,才能達到阿姐的要求。即使如此,處理許多實政,我都比不上她隨口一句話的通透。她是不世的天才,如果我是父親,我也會將江山托付給她?!?/br> “好好好,你們父子三人一條心,只有我,是外人,也是壞人!”夏太后賭氣別過身,說道,“你怎么不想想,我是為了誰?珂珂她就不是我的女兒了嗎?” “阿娘,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墒浅蒙系氖?,遠不是一句‘我為你好’便能解決的。等我到了十六歲,如果阿姐愿意將權力放給我,我感激她的瀟灑大度,如果她不愿意,我也沒什么可怨的,因為她,確實遠遠強于我?!?/br> “你就這樣沒出息!”夏太后氣得直懟容瑯的腦門,“你們容家的男人,長得越好看心就越狠,就連你父親,所有人都贊他溫文爾雅、有上古君子之風,他殺憫太子尚在襁褓的孫子時,也眼睛都不眨。怎么到了你,就這么大方了呢?” “若現在攝政的不是阿姐,是其他人,只要我自忖比他強,我就一定會想方設法殺了他??墒前⒔悴灰粯?,她是我的親人,也是恩人。我剛剛繼位時才八歲,什么都不懂,早朝時見到那么多人都會哭??墒前⒔阕o著我,一步步平定藩王,剪除世家羽翼,讓我坐穩了帝位,還為我打下一片錦繡基業。如今朝堂這個狀況,任何人上去,便是個昏君,只要不自己作死,也能將天下發展地像模像樣。這些是阿姐搏來的,不是我,技不如人便要讓位,如果是阿姐想要皇位,我毫無怨言?!?/br> 在容瑯心中,他的長姐便是無所不能的神明,她美麗又強大。容瑯發自內心地覺得,父親的選擇沒有錯。 夏太后良久沒有說話,片刻后,她苦笑:“你們父子三人,一個個心意相通,反倒是我妄作惡人?!?/br> . 容珂從日華殿走出很遠,還是覺得憤懣難平。 她停下腳步,舉目四望,目之所及都是威嚴高大的宮殿,白雪覆蓋在宮殿上,愈顯茫茫清寂,天地一色。 容珂突然懷疑,這是她從小長大的地方,可是這里,真的是她的家嗎? 這座宮廷,是他們隴西容家從前朝皇帝陳望手中奪來,后來秦王在這里殺了兄長,自己入主皇宮。然后高祖秦王死在這里,她的父親容文哲也死在這里,一代代帝王在這里來來往往,而太極宮卻始終無聲地注視著世間變化,沒有人能真正將這里據為己有。 她攝政六年,權傾朝野,天下人再無人敢忤逆她??墒翘霉煤挽o郡主詛咒她不得好死,曾祖母吳氏懷疑她在后宮下毒,親叔叔梁王說她愧對祖宗,而現在,她親生母親也說,你狼子野心,不得善終。 天下人敬她畏她,但也猜忌她,背叛她。容珂突然懷疑,她走到這一步,身邊還剩下什么?她究竟哪里做的不好,竟然能讓所有人都背叛她。 她站在在雪地里,一時茫然。 雪地里漸漸有一個影子走近,容珂就那樣看著對方,他穿著紅色朝服,在這樣的雪天里明麗的晃眼。 蕭景鐸走到容珂面前,無奈地嘆了口氣:“為什么又不穿狐裘?” “你怎么來了?誰告訴你的?” “散衙之后,我在兵部多等了一會,見你一直沒出來,就進來看看?!?/br> “你撒謊?!?/br> 發脾氣的容珂真可怕,蕭景鐸非常識事務地改了口:“我擔心你,特意來找你的?!?/br> 委婉承認,他大概知道怎么了。 蕭景鐸今日等容珂出宮,沒想到還沒等到容珂,卻等來了銀梟衛的密報。礙于容珂臨走時的禁令,銀梟衛不敢說的太明白,但是蕭景鐸結合容珂的脾氣,大概也能猜出怎么了。 天底下還有什么事,能把容珂氣成這樣。 蕭景鐸手臂上擔著狐裘,是紅色的,他展開,繞過容珂肩膀,替她系在脖頸上:“你年紀小,穿紅色的多好看?!?/br> 這就是時下的審美,上至天子下至平民,大家都喜歡大紅大紫、花里胡哨的東西,金器要華麗,襦裙顏色要鮮艷,就算是國之重事冬至朝貢,滿朝文武也要穿著紅彤彤的公服,一片紅紅火火的看上去多么吉利。素雅的東西,在宣朝沒前途的。 容珂由著蕭景鐸替她圍狐裘,最后,實在忍無可忍:“你想勒死我嗎?” “緊了?”蕭景鐸將繩子放松,大言不慚地說,“第一次沒經驗,以后多試幾次就好了?!?/br> 容珂冷冷哼了一聲,沒有說話。蕭景鐸越發自來熟:“想去哪兒,我陪你走?!?/br> 他們穿過兩儀門,順著中軸線,朝承天門走去。 蕭景鐸陪著容珂,慢慢爬上承天門。容珂手扶上城墻,舉目朝長安盡頭望去:“長安這樣大,這樣規整。今日有雪,若是天晴,站在這里,還可以看到終南山?!?/br> 這里是承天門,如同它的名字一般,這是這個王朝最高最重要的地方。長安第一聲報曉鼓聲就從這里擊響,緊接著,各街道上的鼓才被允許敲響,宮門、城門、坊市在鼓聲中推開,長安的清晨,這才開始。 站在承天門,朝前看,是繁華昌盛、開放包容的長安,往后看,是威嚴肅穆、萬國來朝的太極宮。這是九州的中心,是歷代帝王必爭之地,是這天下無上皇權的至高點。 “你看,那是皇城,那是東市和西市,那些是佛塔,還有那里,許是哪戶人家的后花園。站在這里,仿佛全天下都盡收眼底?!比葭娓袊@,怪不得風這樣大,還是有人頭破血流地想要爬上來。 蕭景鐸將容珂的手拿開,說:“城墻上積了雪,你手涼,不要放在上面?!?/br> 容珂直接惱了:“你不要轉移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