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隨著金線被抽走,程大夫的聲音也戛然而止,卻引得葉秋嬗一陣苦笑。 原來就連程大夫這樣救死扶傷的名醫對她也是厭棄的啊…… 此刻的程大夫卻不知自己幾句無心的抱怨已入了葉小姐之耳,他依舊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樣,起身對馮mama道:“葉小姐只是受了驚嚇,開幾張安神助眠的方子調養幾日便可,并無什么大礙?!?/br> 馮mama沖程大夫道了謝,恭敬地送他出了院子才回到屋中。這時候葉秋嬗已經坐起身了,馮mama大為欣喜。上前幾步準備攙扶她起身,卻忽然想起早晨時自家小姐的吩咐,邁出的腳步也只能生生停下來。 “茉香,你伺候著姑娘,我去后院熬藥?!瘪Tmama對身旁的茉香道,而后又對床上的主子道著告退。 “馮mama,讓茉香去熬藥吧。我有話對你說……”葉秋嬗將她叫住。 馮mama略有些詫異,抬頭便見自家小主子紅腫著眼,嬌顏憔悴的模樣。心中不禁再次悔恨今早沒央求著跟隨她一起出去,不然也不會被那狠毒婦人害成這樣…… “姑娘,你心頭可好些了?程大夫說你是因驚嚇而昏厥過去的……” “馮mama不必擔心,我已經緩過來了。只是……”思及前事,葉秋嬗鼻頭一陣酸澀,滴滴熱淚便抑制不住滾落下來,“只是我沒想到姨娘她居然這般對我……” “姑娘莫哭啊……”馮mama也頓時老淚盈眶,慌忙抽出手帕給葉秋嬗擦拭眼淚,“奴婢都聽茉香說了,肖姨娘平日里總是嬗兒前嬗兒后地喚著姑娘,真沒想到她居然是個蛇蝎心腸?!?/br> 一聽馮mama說起往昔,葉秋嬗不禁憶起兒時與庶母相處的點滴,真情自然是有的,但假意也不是無跡可尋。怪只怪她實在太渴望娘親一般的關懷,才會蒙蔽了自己的雙眼…… 馮mama為葉秋嬗拭著淚,心里頭一直咒罵著肖姨娘的陰險,這些葉秋嬗都聽了進去,令她再次確信自己可以通過與人接觸探聽到他人的心聲。 相比肖姨娘的口蜜腹劍,其實更讓葉秋嬗難以接受的是自己身體上的異狀。她猜度這奇能應是自己大病之后才顯現出來的,以前可從來沒這么‘活見鬼’過…… 馮mama曾為了哄她入睡,講過許多民間的志怪故事。故事里的那些蛇精狐貍精便可以輕易窺探凡人的內心,而后吸食他們的精魄…… “難不成我其實是妖精轉世?”葉秋嬗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而后又覺著不對,她若真是狐貍精轉世還能讓庶母給蒙騙這么多年?那這狐貍精怕也是只傻的。 “亦或是我其實已然病死了,卻因怨氣太重閻羅王不收,讓我成了不人不鬼的妖孽?” 葉秋嬗越想越邪門,可就是找不出確信的緣由來,一時心亂如麻又不敢告知旁人,怕把她們嚇著,真把自己當成妖孽了…… 她今日見識了什么叫人心叵測,現下還是心有余悸,連自己貼身奴仆都不敢完全地信任了。 葉秋嬗此刻唯一想起來的人,只有她爹,那個一心為仕途奔波,給了她富足和安定,卻與她并不親近的爹。若說這世上還有什么值得依靠,那便只剩骨rou親情了吧。 她想將自己的異樣告知父親,側目往窗外看,正是夕陽西垂的時候,父親應該剛好回府。 葉秋嬗吩咐馮mama給自己拿了件披帛,便匆匆坐著竹轎上路了。 到正屋的時候天色已暗,葉芳的書房內點起了燭燈,一雙人影影影綽綽地印在窗紙上。 葉秋嬗見此心中一跳,預感到不妙。果真走近了便聽到肖姨娘那把子又嬌又軟的嗓音,正和她父親說著矯情話。 守在門外的小廝已進屋報信,沒一會兒便響起葉芳渾厚的聲音,是讓葉秋嬗進去。 “扶好我,莫害怕?!比~秋嬗自身尚且都還有些忐忑,卻還要分神安慰膽小怯懦的茉香,當真是多一分能力,多一分責任…… “父親?!比~秋嬗一瘸一拐地行至屋內,忍著酸痛恭敬地朝葉芳行了禮。 “起來!”堂上之人卻怒喝出聲,嚇得葉秋嬗瘦弱的身軀都跟著顫栗起來…… “你腿傷未愈到處亂走什么?!”葉芳怒意不減,大步一跨已走至葉秋嬗跟前。 葉秋嬗自小便有些畏懼這個不茍言笑的父親,現下被他‘烏云罩頂’,心中的篤定頓時便嚇退了幾分。 相較她這個不怎么親近的女兒,肖姨娘那般夜夜陪伴枕席的妻妾才讓他更為信任吧…… 她又比她早到一步,定然已將事實歪曲,任她怎么解釋或許都只是徒勞了。正當葉秋嬗心灰意冷之時,一雙溫暖有力的手卻將她扶了起來…… “回你院子去?!比~芳仍舊冷言呵斥,可葉秋嬗還是通過他扶著她的手,探聽到自己父親的心聲。 他分明沒有生氣,只是在擔心她的腿傷而已! 了解到這一點的葉秋嬗心情霎時柳暗花明,也不感到懼怕了,站直了身子朝她爹看去。 “爹,您不用擔心,程大夫說了我這腿傷得多走動才好得快?!?/br> 葉芳有些詫異地看著眼前的女兒巧笑嫣然的模樣,并沒有像平日里對自己又懼又怕,一時竟還有些適應不過來。 半響他才僵著臉教訓她:“你今日真是胡鬧!病還沒好就跑到你姨娘屋里去做什么?頑皮貪耍也不看看時候,若是真留下什么遺癥,叫你以后追悔莫及!” 肖姨娘果真來了個惡人先告狀,明明是她下手讓葉秋嬗傷上加傷卻推脫是其頑皮所致。這是她哄騙葉芳的片面之詞還就罷了,可今早之事明明那么多雙眼睛都看到了,卻一點風聲都沒有傳到葉芳耳朵里,這讓葉秋嬗十分膽寒。 葉府當真是寵妾滅嫡,讓一個庶母只手遮天了么……葉秋嬗不禁發出一聲冷笑。 “爹,是姨娘讓人過來接女兒過去的,說是燉了烏雞湯給我補身子。沒想到一到風萚軒姨娘便要看我的傷勢……”葉秋嬗如實道來,還未說完便被心虛的肖姨娘搶過話頭去。 “姨娘自然要關心關心你,可你偏要調皮,左搖右晃地往旁邊倒去。我心急之下只得按住你的傷腿好讓你不摔倒,卻失手將你誤傷了,都是姨娘的無心之失啊……”她哭訴著,當真一副追悔莫及的樣子,美麗精致的妝容都抹花了。 呵,葉秋嬗心想自己還未說什么呢,她便賣起了苦rou計,這樣一個庶母又怎會是個簡單角色。 “是啊,姨娘的手勁可真大,女兒當場就痛暈過去了?!比~秋嬗始終稚嫩了些,現下擠不出眼淚,只能裝模作樣地掖掖眼角。 而后悄悄往她爹那兒看去,卻見這堂堂三司省青使大人此刻正蹙緊了眉頭,一副左右為難、疑惑不解的樣子…… 他大概還在詫異,為何平日里親昵得如同親生母女的兩人,此時卻好似話外有話、針鋒相對一般。 “姨娘自然要用力些,不然嬗兒摔到地上傷勢更重,只怕又會怪我了?!毙ひ棠镪庩柟謿獾卣f著,眼角眉梢都寫著無辜。 這可真是顛倒黑白了,葉秋嬗心中有氣剛準備反唇相譏,卻被自己父親打斷。 “好了!”葉芳早已神色不耐,他最厭煩的便是后院家眷的明爭暗斗,所以這些年除了肖弄嬋這一個妾氏,再沒納過妾。新娶的續弦不管家事他也不在意,直接將管事之權交給肖弄嬋,只要不把府里弄得雞飛狗跳他便知足了。 葉芳一心抱負全在朝堂之上,官場運籌帷幄之后,回府只想享受安寧。 現下見到妾氏與女兒這般劍拔弩張,真是不勝其煩,立即下令要將她倆趕出屋去。 “為人母要寬善,為人女要孝敬。你們倆這般模樣成什么體統!馬上回自己院子歇息去,別在書房里礙我眼?!比~芳大袖一揮便將兩個女子趕出屋去,葉秋嬗和肖姨娘在門口面面相覷氣氛頗有些微妙…… 還是肖姨娘率先側過身去,叫來自己的丫鬟扶著下了階梯,昂首挺立一副傲慢的模樣,全然不見半點往日的平易近人。 她故作姿態地走了幾步,又停下來問道:“怎么?嬗兒還不回屋就寢?” “……” 她不就是得意葉芳并未向著自家閨女嗎,此時的‘嬗兒’二字叫人聽著十分刺耳。 “往日情誼譬如昨日死,今日之后……”葉秋嬗立在原地幽幽道。 肖姨娘倒是愣了片刻,末了又轉身回來,目光半分冷意半分譏嘲?!敖袢罩笕绾??” “今日之后,你可別來惹我?!卑腠?,只聽葉秋嬗傲然道。 第4章 葉秋嬗再三考慮之后,還是決定不將自己身懷奇能的事告知葉芳。 她爹讀了半輩子圣賢書,當年還是先皇欽點的探花郎,這般清傲的讀書人最不恥的便是怪力亂神之語。葉秋嬗好不容易感受到父親對自己尚且還有一絲絲的愛護之意,可不想因此又與他疏遠了。 況且她還通過此奇能知曉了庶母的險惡居心,這般看來,這異狀還是對她有些益處的,只不過今后是福是禍她便不得而知了。 好在她天生是個看得開的人,那晚與肖姨娘撕破臉皮后,回到自家院子竟然倒頭就睡,第二日醒來便一點也不將以前的事擱在心里頭了。 不過心頭雖然放下,腿上的傷勢卻發作起來…… 撩起褲腿,膝蓋上一大片的烏青占據著葉秋嬗白嫩的皮膚,叫旁人見了也觸目驚心。馮mama更是一邊給她上化瘀膏,一邊掉眼淚。 “我可憐的姑娘喲……” 【你庶母可真不是個好東西啊……】 “那么嬌嫩的皮膚若是留下什么疤痕可怎么辦喲……” 【真該叫肖弄嬋那賤人也嘗嘗跪祠堂的滋味,好好一個閨女哦給害成這般模樣?!?/br> “姑娘,您往后可千萬要避著點肖姨娘了,她、她沒安好心……”馮mama壓低了聲音道。 “這我自然是曉得了?!比~秋嬗一邊聽著她表里截然不同的兩重對話,一邊忍著笑意,乖巧地點頭應是。 馮mama見此,十分欣慰地頷首,繼續擦藥,只是心里頭還在腹誹。 【我們家姑娘以前就是個四方棒槌,趕著趟子往壞人跟前送。這下終于開竅了,不容易不容易?!?/br> 馮mama心里想得樂滋滋地,她若是知曉葉秋嬗能聽見她的心聲,只怕會當場羞愧地撞死在墻上…… 被自己的奴仆一針見血地評價為‘死笨’,葉秋嬗自己也十分尷尬,原本因覺得人心兩面十分滑稽而產生的笑意也被她生生哽了下去。 這奇能好是好,可有時卻顯得聒噪了……此時的她,方才初初體會到窺心術的弊端之處…… 藥擦到一半,茉香進了屋子。 “姑娘,二姑娘來了?!?/br> 葉秋嬗還未做回應,外邊就響起小丫鬟清脆洪亮的嗓音。 “大姑娘起了嗎?二姑娘來看望您了嘞?!?/br> 二meimei?葉秋嬗秀美一蹙,便知來者不善。 “進來罷?!钡悦嫔桓牡卮鸬?。 隨后便聽大門‘吱嘎’一聲被推開了,兩道窈窕的身影一前一后走進來,即便隔著簾子,也能窺見走在前頭那女子婀娜的身姿。 “大jiejie,你的腿可好些了?”聲音若黃鸝出谷,葉祎盈玉手將珠簾一掀,露出一張千嬌百媚的小臉來,這容貌比之親娘肖氏還勝一籌。 “多謝meimei關心,這幾日擦了程大夫開的藥膏,淤青也快散去了?!比~秋嬗神色疏離,她無法確定自己這個真心疼愛過的庶妹是否也和她娘親一般狼心狗肺。 葉祎盈聽她說完,往她裸露在外的腿上看去,眼中的吃驚倒是不假。 “大jiejie的腿居然傷得這么重……”她往前邁了兩步,不一會兒便從驚訝轉為了遺憾,“那后日庚太妃的百花宴jiejie怕是去不成了……” 葉秋嬗一聽便經不住冷笑起來,她庶妹今日之行果真目的不純。 “當然要去!”她仰起臉冷冷答道,帶著譏諷的目光讓葉祎盈見之一愣,立時便感覺到自家大姐的變化來。 “可是……jiejie的腿傷這么重,也不便走動呀。而且,爹還給你下了禁足令……”葉祎盈輕蹙著柳眉,狀似擔心她的模樣。 “爹那邊我自會去游說,倒是meimei你,難不成是怕jiejie瘸著腿有礙觀瞻么?”葉秋嬗說著已經站起身來,其實她的腿已經好多了,雖然走起路來仍有些僵硬。 “meimei不必杞人憂天的,你忘了么。我娘親曾是庚太妃的閨中密友,憑著往日的情分,庚太妃娘娘應是不會為難我的吧?!?/br> 葉秋嬗口中的娘親自然是她的生母趙氏。 趙氏出身將門,娘家列祖列宗無不是朝中大臣,當年求娶趙氏的才俊更是踏破了門檻。只是她一片芳心都交付與葉芳,而后不顧族人反對,一心一意下嫁葉家,沒想到剛過了幾年安生日子便染了疾香消玉殞了…… 那個時候葉秋嬗還未記事,肖姨娘也還只是個名叫弄嬋的通房丫鬟。 沒想到十來年倏爾即逝,丫鬟弄嬋成了葉府人人敬畏的肖姨娘,而正經的嫡出大小姐卻被人暗中算計,怎不叫人道一句諷刺。 葉祎盈聽她莫名提起自己生母,神情僵硬。不論肖姨娘在葉府怎樣榮寵無邊,但嫡庶和家世之間的鴻溝永遠是她和她娘親心頭的一根rou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