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歷過極端黑暗的人，要么與黑暗融為一體，要么和黑暗抗爭到底。林敬知想，他應該是個軟弱的人，做不到抗爭到底，所以最終的最終，林敬知選擇了逃避。

    敏銳的大腦是最好的工具，它能在第一時間捕捉人腦的真實想法，哪怕只是一個微小的念頭，都能夠捕捉到。而在捕捉到的一瞬間，林敬知就會把那些探知來的黑暗想法屏蔽，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他的眼前終于鮮少出現黑色的東西，那些不該有的回憶被勾起的次數也終于越來越少，他身體里那些黑色的東西再沒有sao擾過他。

    那么，要不要干脆把痛苦的回憶直接刪掉呢？

    在該亞的時候，有人問過林敬知這個問題，而以該亞的技術先進程度，記憶刪除手術可以完美成功。

    但林敬知的答案是不要。

    因為在那些昏暗的記憶里，他曾經有過一個小太陽，照著他走到今天的小太陽，林敬知他不想忘。

    “林哥哥你不要怕，”記憶里的淺發男孩額頭上綁著綁帶，沖林敬知揚起一個大大的笑容，“難受的話就吃我給你的糖，痛痛就會飛走啦?！?/br>
    那個笑容是林敬知心臟上最大的一塊疤，碰一下，就是綿綿密密到席卷全身的疼。

    “咚咚”一道聲音打斷了回憶，林敬知愣了愣，發現自己不知什么時候已經回到了宿舍，扭頭，是窗戶的方向在響。

    走到窗邊，林敬知看著窗外，停頓了好半天，表情有些僵硬地拉開了窗戶，“……你一定要以這么不尋常的方式來找我嗎？”

    一只手抓著窄窄窗沿的西德抬頭沖他拋了個媚眼，“這樣是不是比較帥我cao！”

    他話還沒說完，在另一只手往上抓的過程中，已經抓住窗沿的那只手不小心一個打滑，整個人眼見就要在空中失去平衡，突然，一只冰涼的手向前伸，蓋在他手背上，抓住了他的手腕。

    是林敬知。

    微涼的手心緊緊地貼著西德的手背，有些用力，這是一個向上拉扯的動作其實是無用功，林敬知心里知道的，他連黃毛都拖不動，更何況貌似比黃毛還要重個十二十斤的西德。

    但當時他就是下意識地這么做了，并且在發現西德能穩住自己時，都沒有松開。

    兩個人在黑暗中對視了片刻，西德沒說話，一個借力從窗沿上翻進去，林敬知的手還落在西德的手背上，一直到他整個人確實進來了之后，才后知后覺地想要松開。

    然而哪有那么容易？翻進房內的西德反握住林敬知的手，把他整個人往自己面前扯了扯，從林敬知的角度，剛好能看見對方棱角分明的臉。

    西德沒有在笑，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緊緊地握著林敬知的手，看過來的眼神里帶著十足的侵略性，甚至連身體都逼近了一些。

    周圍的氣壓驟然降低，林敬知愣了愣，下意識地往后一退。

    也就是這么個動作，讓西德注意到了林敬知的臉上似乎有那么點不對勁，他停住腳步。

    “你哭了？”

    剛剛在夜色中，林敬知背著光，西德還有點看不清他的臉色，現在一看，頓時發現不對勁。

    林敬知的眼睛有些濕潤，細看也不像是大哭過，但和平時確實不大一樣，西德當即眉頭就皺起來了，“怎么回事？因為科研院的事？不是你聽我說，那點破事你往我這丟就行了，你別想那么多”

    “沒哭?！绷志粗獡u頭打斷他。

    停頓了片刻后，又抿了抿唇，“你有糖嗎？”

    第32章

    林敬知說完那四個字的一瞬間, 西德就翻身跳窗了，十分鐘后，捧著五盒嶄新的糖果盒重新爬窗回來。

    “……為什么不走門？”眼睜睜地看著西德在窗戶那摩擦了一個來回，林敬知沒忍住問道。

    西德帥氣落地，聞言沖他一笑, “因為隔壁在拍電影?！?/br>
    林敬知：“？”

    “咱們出事的時候人家都假裝度假去了，禮尚往來嘛, 他出事我也要搞個不在場證明。進你宿舍樓可是得登記的, 造假芯片太麻煩了?！边€是翻窗簡單點，雖然林敬知住的有點高, 但這并不是問題, 西德說著，把糖果盒一排擺在了林敬知面前, “想吃哪種口味的？”

    林敬知聞言低下頭來, 然后微微一頓。

    該亞和波利海妮婭的食物是不同的, 所以他以為糖果應該也會存在差異, 不論是口味還是外包裝。然而讓他感到驚訝的是, 西德買回來的五盒糖果, 盡管內芯有些許不同, 但外表上卻和林敬知小時候吃過的那些糖……幾乎一模一樣。

    白色包裝，淡淡的奶香味, 很甜。

    林敬知的舌尖勾了勾其中一個糖, 感覺到熟悉的奶味在味蕾上彌漫開來, 目光看向其他的小盒子, 雙眸亮晶晶的。

    “喜歡？”西德壓低了嗓音看著林敬知，雙眸里有情緒在堆積，如果這時候的林敬知沒有因為糖果而分心的話，一定能聽出西德聲音里的一絲顫音。

    帶著期盼、興奮，和不敢置信。

    “嗯?！绷志粗c頭。

    “那還難受嗎？”幾乎想都沒想，這個問題就從西德嘴里脫口而出。

    林敬知下意識地就想搖頭，然而在那一剎那，從糖果中回過神的大腦似乎在回憶里捕捉到了什么和此時非常相似的片段，他抬起頭來，盯著西德看了好半天，“為什么覺得我難受？”

    那種探究和好奇的目光刺醒了西德，他眼內的情緒一收，故作輕松地越過林敬知，把糖盒都放在了桌上，“都寫臉上了，怎么會不知道？這些都留給你，以后我隨身會帶的?！?/br>
    林敬知皺眉，下意識地就想說不要。他會記住牌子，以后想吃的話自己去買就是，不需要西德隨身帶這么麻煩。

    然而當他抬起頭看著西德的背影時，話突然又有些說不出口。因為在那一剎那，林敬知驀地發現，西德其實很少背對他。

    從邊疆回來之后，除了談離婚以外，這人一直都是愛笑的，至少在他面前是這樣。

    ·

    林敬知吃下第二顆糖的時候，已經是凌晨兩點四十分。

    科研院內，劉可已經把那名記者帶到了自己新找的地方。這個地方所在的區域，不算科研院的內部區，和外邊專用于接待軍部、議院造訪人員的接待廳比較近，故而這個點還留在這辛苦加班的人幾乎沒有，要進來偷偷用點什么東西，也比較簡單。

    好在劉可平時跑腿的多，才能對科研院內部情況，和夜間地區空曠程度這么了解，否則的話，這么緊張的時間內，還真不一定能找到這么個地方。

    “這不是蘇銘那吧？”那記者才不知道劉可的千辛萬苦，他來之前覺得蘇銘那種程度的重點看護病患，附近應該是到處都是精密的儀器，可這地兒，“好空??？”

    “蘇銘的重癥監護房往外至少有三道防護大門，還不包括細節關卡的指紋膜、虹膜、基因卡檢測，就算上面全部都幫我們做好了假芯片，但那附近也沒有逃生出口，錄制還好說，去那給你直播？”劉可冷笑一聲，“怎么不上天呢？”

    “那在這也拍不了吧，什么東西都沒有的，這可是直播，又不能通過后期來給你p個上去”

    記者話還沒說完，走在他前面的劉可就打開了一扇門，當那扇門被打開，看見里面一邊花白的布景之后，記者一愣，隨即瞬間恍然大悟，“全息影視間？你把蘇銘那邊的場景導入進來了？”

    “地方不算大，一會走動的時候自己注意點，別讓人看出端倪了?！眲⒖烧f著，伸手在全息影視間內部按了一下，房內瞬間升起了一陣可見的波頻，緊接著，和蘇銘的重癥室門外一模一樣的場景，便出現在了投影間內。

    ·

    在科研院赴約劉可的，是一家叫樂盈的媒體。

    這間媒體于一個小時前，也就是凌晨一點半，在自家的博客上發布過一條新的動態，聲稱將于凌晨兩點半，通過直播，揭開一個年度大事件。

    名為樂盈的媒體并不出名，在諸多媒體中也不算主流，一直處于不溫不火的經營狀態，關注的人數也不怎么多。所以這個動態，起初自然沒有引起太大的注意，少數幾個注意到了的吧，也嫌棄這時間太晚，故而當記者打開鏡頭的時候，直播間里并沒有幾個人。

    但這影響其實不大，因為幾乎就在鏡頭被打開的一剎那，各大論壇內，便突然有一批人開始活動，用各種各樣的姿勢去推薦這個視頻，推薦詞說的模模糊糊，大多都是：“你們看見樂盈最新發的視頻了嗎？大瓜！”、“臥槽沒想到蘇娜的事還能反轉？”之類。

    這種不直說的方式，反倒勾起了許多人的興趣，尤其是彼時星網上，有關蘇娜的討論熱度雖然稍微掉下去了一些，但身為年度大瓜，余韻還是存在的。

    尤其是，即便蘇娜在那次事件之后幾乎成為了過街老鼠，但卻并不意味著星網上所有的網民全部都已經站在了科研院那邊。事實上，將蘇娜撇開，這件事還隱隱有點沒完沒了的意思。

    因為這段時間在論壇內，總會時不時有個別帖子冒出來，要么一臉天真地問，“林敬知真的把蘇銘治好了嗎？”，要么一臉陰謀論地表示，“蘇娜倒的這么快說不定就是聯盟政府在控制，為了保下科研院和林敬知，說到底，你們還是不懂那些高級官員心有多黑”。

    這樣的說法起初是沒人相信的，那會兒大家都處于對林敬知和科研院極端愧疚之下，甚至會有網友沖進去對著樓主就一頓罵，然而時間久了，懷疑的風聲挺多了，論據多了，出現的頻率高了，逐漸就真的在人們心中留下了一個小影子。

    這種影子輻射開來，成為了樂盈這次想要挑起事件的最好養料。

    在一部分人若有若無的帶動下，鏡頭不過打開半分鐘時間，直播間就已經涌進了數百萬人。

    與此同時，記者有些壓抑的聲音，傳進了房間內每一個觀眾的耳中。

    “剛剛大家也看見了，這是科研院的一名研究員冒著巨大的風險讓我進來的，在這方面，我和他達成了觀念上的一致不希望聯盟人民被蒙在鼓里，為此我和他都沒有掩蓋姓名，甚至連臉都給大家看了，就是為了讓大家相信我們?！?/br>
    記者聲情并茂地說道，“眾所周知，之前科研院發布視頻聲稱林敬知已經將蘇銘救回，而我剛剛拍攝的那一整段，就科研院的走廊，現在，我將帶大家進入你們最關心的地方，做這件事會招來很多麻煩，但在知道實情之后，我覺得我無論如何都做不到視而不見?！?/br>
    下一秒，伴隨著鏡頭的轉動，直播間內的人數、評論瞬間就開始爆炸。

    只見視頻上，蘇銘的數據板內各種鮮色劇烈起伏相互沖撞，可怖的氣息撲面而來，哪里有一點點傳說中從狂熱狀態中脫離的意思？并且比數據板更直觀的，是蘇銘的身體，被撐開的皮膚和露出的白骨，還有往外不停滲出的血，看上去猙獰萬分。

    倘若林敬知和波特在的話，一眼就能認出這是蘇銘兩天前從飛梭上剛剛被送往科研院的狀態，但看直播的觀眾卻不清楚這一點，并且直接被這從未見過的慘烈景象給震住了。

    “臥槽，這，這不會就是蘇娜之前說的排異反應吧？？骨頭都扭曲成這樣了科研院居然還說救活了？！”

    “……我剛剛還想譴責記者這樣進科研院不好，萬一拍到不該拍的給了海盜團靈感怎么辦，但這一幕真的太驚悚了，我，我之前還站了林博士呢，現在怎么會這樣……這是不是真的??？我到底應該信誰？”

    “到底應該信誰 1，蘇娜的事情剛開始一邊倒，最后反轉成那個樣子，現在又來一個拍攝，我感覺整個人都懵了？”

    “這個骨頭變形太嚴重了，身為醫科生表示這種出血量，失血到休克再到死亡最多不超過三個小時，但現在鏡頭內居然一個人沒有，信誓旦旦說要救人的林敬知也不在，這是什么意思？不管了嗎？”

    “不是我說，我真心覺得科研院應該把研究項目進行透明化，讓我們全聯盟人一起監督他們在研究什么，我之前還看見網絡上有個什么西西里的說輻射能使人進化，還說希望科研院注意到。瘋了吧？不記得上一次有人提出機甲能使人進化之后，聯盟發生了什么么？打了那么久的仗，好不容易統一，又搞進化論？那科研院可真牛，前腳出卡特，后腳出林敬知，普通人日子還要不要過了?！?/br>
    “我覺得大家還是冷靜一點吧，上一次事件西德元帥也幫林博士說話了，這種研究過程中肯定會有很多無可避免的意外，還是要給他們信任才行?！?/br>
    “信任個屁啊，變異成這個樣子了還不承認是拿人當試驗品，官方公然為保護個別研究員欺騙我們普通人，如果這個視頻是真的，我簡直都要開始懷疑消散劑是不是真的有用了，只是給前線士兵用，我們又沒用，鬼知道那些什么百分之百好的數據是不是官方在造假，瞞著我們”

    同時，視頻內，劉可看上去又心疼又無奈的，“很多話我不知道怎么說，但我真誠地希望，希望可以停止對這些患者的折磨吧，這樣活著真的太痛苦了，法昂本來就已經和聯盟歸降了，現在的聯盟真的沒必要為了研究這么慌不擇路，選擇這樣的方法……用這種極端的手段也是想引起大家的注意，希望大家可以在輿論上幫幫這些患者”

    劉可捏著手指，盡可能做出可憐巴巴又無奈的表情，一邊瞟了眼記者的方向，就見后者給他比了個完美的手勢。

    劉可是看不到直播間討論的，但那個記者能看見，而這個手勢是他們直接約好了的，意味著輿論已經徹底被挑起來了，他們可以收拾收拾把最后一場“被人發現，保命逃跑”的戲碼演完了。

    屆時輿論會給科研院很大的壓力，他們也能乘亂逃到邊疆

    八百萬觸手可及，劉可整顆心都快雀躍起來，調整調整表情就打算把最后一幕戲演完的時候，一個聲音突然傳入了他耳中。

    “小劉啊，這是不是還是菲立的好啊”聲音傳來，劉可和記者的面色雙雙一變，后者下意識地就想關鏡頭，然而李大爺從喊人到開門再到開燈整個過程簡直表現出了不符合他年紀的迅捷。

    全息投影間內的場景巨變，李大爺全然不覺，滿臉好學道，“我看咱們科研院用的好像也是菲立的，估計挺好的吧，哎這怎么還多了個人……”

    李大爺說著，目光后知后覺地轉到帶著一堆拍攝工具的記者身上，一臉驚訝，“你們在干啥??？拍戲呢？”

    劉可：……

    記者：……

    剛剛還吵得不可開交的觀眾：……

    帶節奏帶到不亦樂乎的水軍：……

    坐在終端前吃糖的林敬知：……

    第33章

    從看門李大爺出現, 到一連串的機器人閃著警報器從走廊上狂奔而至，再到整個區域亮起的紅光，同恍恍惚惚中涌入的人影雜糅在一起，形成一段優美的死亡通告，那名記者終于后知后覺地關閉了攝像頭。

    然而這個動作顯然來得太遲, 直播間內早就一片沉默。

    “……麻煩讓讓麻煩讓讓，我有句媽賣批我一定要第一個噴！托馬斯旋轉噴！是不是有??！??！”

    “輻射系子弟, 剛剛還打了一長串想給林博士說說話, 現在簡直五味雜瓶，笑笑不出來, 氣也氣不出來, 媽的逗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