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節
呂繚的馬車行駛了過來,那車夫將馬拉住,呂繚掀開簾子叫:“問她什么,把她拎上來!” 小廝得了令,將她推上車去。那車夫立即驚馬撒開腿狂奔跟去了。 呂繚這馬是花費萬緡買來的名駒,要追上孔慈那匹瘦馬,即便是拉著這馬車也綽綽有余。眼見孔慈的馬屁股便在前面,呂繚盯著霜小道:“我已經聽聞了,是官家要對馮家人做點什么,她馮君才非得逃走不可吧?!?/br> 霜小哼一聲:“你放屁?!?/br> 呂繚反手一個巴掌:“我打她這么多回,她都不走,死要面子活受罪的馮君,會自己逃跑么?” 霜小道臉登時腫起,突然笑了幾聲。 呂繚:“你真以為他們能順利出城去?有我在她哪兒都別想跑!那馬上的男人是誰,她莫不是偷了男人?” 他伸出指頭狠狠戳了戳她的臉頰。這時馬一停,車夫在外面說,“到城門了,那倆也下馬牽著等過呢?!?/br> 呂繚嘲一聲,“看我現在就截他們去!就算是天生神將的女兒,背著我偷人我也要把她沉塘……??!” 霜小一口咬住他的手指,呂繚歇斯底里地叫出來,“把她嘴扒開!”那小廝與車夫都擁進來扒霜小的嘴,呂繚的手指一出來,便一腳將她踢出馬車去。 霜小的腦袋摔在城門前硬實的石板上,登時便流了血。 城門馬上要關了。 孔慈正要護送馮君出去,聽見喧囂聲回過頭來。人群擁擠,但唯他一人高大,一切收歸眼簾。 馮君正要回頭,孔慈將韁繩塞到她手里,把她往外推了一把,“趕快走,莫要成了他人威脅馮熙的把柄?!?/br> 馮君點了點頭,還想說點什么,卻見他已經擠入人群離開了。 霜小瞪大了眼睛,腦袋的血漸漸鋪開??状纫话褯_過去抱住她,嘴唇顫了顫,想說什么,卻聽她道了一聲:“別娶她……” 早就不想活,但也不想死,怕自己死了便成全了別人…… 說完之后,眼睛合上,就再也睜不開了。 手里擁著的人,一瞬之間卸下了全部的力氣??状鹊难例X忍不住打顫,一雙眼睛如利刃似地瞪向了呂繚。 周遭人群已被嚇得四散,呂繚眼見她死在地上,全被人看了個清楚,嚇得讓車夫掉頭就走。 孔慈抱起霜小的身子緩慢前行,她的身子越來越冷,直到懷中變得像這暮春晚上的霜露那樣的冷。 …… …… 馮熙的毅捷軍早已經蓄勢待發。西軍幾路暢通無阻,收割城池,直抵長安。 絳綃在馬上奔了兩天兩夜,越往西去,便越聽到毅捷軍的大名。所有人都說,馮節度使反了。 有人說他要當安祿山,長驅直入取帝京。 有人說攻下長安,天下便有了兩個太陽。 等她的馬到了長安時,長安的城頭已經掛上了“毅”字的旗幟。 那長安留守是個貪生怕死的,又厭惡宦官和駙馬,便不戰而降,倒戈投誠。這留守倒是個投機者,知道馮家良將名傳千古卻落得死的死,反的反的下場,他不僅投誠,還向著馮熙說出了一句驚天地泣鬼神的話,“不如便效仿圣祖,黃袍加身,就在長安古都稱帝!” 眾將兵自出云中城,便早就揭竿而起了。馮熙就是他們的王,長安更是龍城,于是紛紛叫好! 那長安留守已在城內秘密趕制起了龍袍,馮熙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是沉默。不過眾將士都知道,如今的沉默,便是為了不日宣告天下。 絳綃被帶了進去。長安暮春繁花如煙,到了市坊一路熱鬧,堪比得汴梁。 到了留守府,便等著引領的兵士前去通報。 在廳里等了半晌,突然一個穿著甲衣的男人沖了出來,一把將她抱了起來。 絳綃驚慌失措,想掙扎時,低頭看見那人的臉。 “儒風……” 他那臉上欣喜地像得了糖人地小孩兒,絳綃蹭地臉便紅了,道:“人多,都看著吶,快放我下來!” 儒風卻不放:“你此回來了就跟著我們,放你離了我,我是絕不可能放心點?!?/br> 絳綃沒辦法,臉又燒似的,“好啦,不走?!?/br> 儒風這才把她放下來。 絳綃正了正色,“我是來告訴二哥,公主落難了?!?/br> …… ☆、吉時到了 阿氅長大了許多, 看起來是個白胖小子了。 不愛哭, 倒是愛笑,雖然還看不大遠,只看得到周圍方寸的東西, 卻只這周圍方寸的什么都能觸動他笑, 尤其是母親。 阿氅越發長得像馮熙。都說男娃兒像娘,但阿氅著實只有櫻桃小嘴兒像趙頑頑,趙頑頑每天都問鳳霞一遍,鳳霞是老實人, 就沒說過像她。 趙頑頑自生子后一直素淡,唯一個金簪子每日里都梳在頭上,墨發素服的煞是扎眼。鳳霞問是為什么每日都梳這個, 趙頑頑就大聲說給一干荀宅的丫鬟小廝,“萬一受了逼迫,也好了斷?!币虼塑髯右卤惴愿老旅娌荒芙?,他自己來時, 也只在門外站站。 趙頑頑其實一點也不害怕, 凡事不疾不徐。但凡一個喜愛卑躬屈膝的人,都是極其有耐心的, 他們認為自己的卑微和耐心一定能換來他們想要茍且拿到的東西,有這想法的,譬如宦官,譬如荀子衣。但實際上,真正的梟雄不會給這些人機會。趙頑頑知道她的夫君就是這樣的人。 二十八這天陰翳得很, 霧靄連綿,十步不見人。 宜殺。 御營都統制文淵今日正在宮里,接見他的不是趙煦,是趙煦身邊兒的程之海。 程之海道:“想必你已經知道馮熙造反之事了,毅捷軍把持西軍,那長安留守竟然向他們投誠了!真乃孬種!陛下和荀駙馬為此頭疼得很,特特讓我跟文都統商量這御營備戰護駕大事?!?/br> 文淵怎可能意外?,F在趙煦與荀子衣穿一條褲子,不僅把祖宗道云中拱手相讓,又要將馮熙的頭顱獻給胡虜乞降,馮熙還能乖乖愚忠把人頭獻上? 文淵原來在上皇時候,乃是和韻王/管通一黨,自逼宮那日投奔了馮熙,這才能在御營都統制的位置上待下來。 但荀子衣與趙煦卻顯然沒把他當自己人,連番拔掉自己的親信,換了他荀子衣的幕僚,儼然便將他做空。 而如今找個沒命根子的跟他交代兩句,便算是搪塞了他,實際上,荀子衣也早就把那幾個幕僚叫過來吩咐妥當了。 文淵手指頭捏一捏袖子,“現如今程內監您還管著皇城司,不知皇城司可戒備妥當了?我如今在御營不過是個閑人,您與我說,還不如讓皇城司早做準備,免得您口中的反賊回了他原先治下的老地方,鼓動那皇城司的人都跟了他,可就麻煩大了?!?nbsp; 程之海嘴唇顫了顫。因為文淵的確說到了點子上?;食撬咀运髡埔詠?,除了內侍省的內監們服他,其他人根本不服,尤其是三千親軍,雖然馮熙走后諸多調換,但也都在禁軍宮內侍衛親軍和御營中調換,若是馮熙真的振臂一揮,暗中傳信讓他們也反了,也未可知。 他便對文淵道:“您還真提醒了我?!闭f罷他也不想跟這被架空的文淵多廢話,尋自己手下出宮抬轎去皇城司去了。 文淵還站在那處,負手仰頭,口中低低道:“這蠢閹人還真把自己當過去的管通了。那荀子衣也真以為自己能執掌軍事了?真是兩個四腳王八?!?nbsp; “伯父也不怕這宮里到處是耳朵?” 濃霧之中,十步之外傳來一個熟悉冷著的聲音。 文淵將袖子甩下來,喜道:“我所料不錯啊。你小子總要回來的。上一次便是咱們伯侄兩個做的,這回也不能少了咱?!?/br> 那冷著的聲音笑一聲,“您方才說御營已被做空,可還有什么辦法?” 文淵大笑兩聲:“我在御營這么些年,豈是他們說拿走便拿走的?” 那聲音道:“那么您暗中不發,就是在等?!?nbsp;文淵道:“對,就是等你?!?nbsp;那聲音也笑:“侄兒不會讓您失望?!?/br> 文淵欣慰地點了點頭,往那聲音處走了幾步,卻再沒半分對人影了?;氐接鶢I,他便令下人倒了上好的酒喝了兩盅。過得不到一個時辰,他的探子回來報:“方才皇城司的人來信兒,馮熙回了皇城司,脅了程之海?!?/br> 文淵哈哈一聲,“有皇城司,就有一成勝算?!绷硗鈫枺骸吧祥w門今晚誰當班?” 探子道:“是孔慈?!?/br> 文淵道:“嗯,那勝算又多了一成?!?/br> 探子道:“河北軍里的西軍舊將近日也響應毅捷軍,拉起勤王除宦官殺荀駙馬道大旗,現在馮熙的軍隊一路暢通,不過半月怕就能到汴梁城下?!?/br> 文淵道:“那又多了兩成?!?/br> 探子問:“那就是四成把握?” 文淵道:“還有兩成在我這里?!?/br> 說罷叫人把荀子衣安插的那幾個副都統叫了過來。 那幾個副都統進了文淵的大堂,一見桌面有酒,立刻變了神色。 “現在反賊都要打到城下了,文都統還能叫咱們喝酒,難道是不把荀駙馬和陛下放在眼里了?” 文淵搖搖頭,“這你們可就說錯了?!?nbsp;他自己斟酒自己喝了一杯:“這么好的酒,能是給你們的?” 話音還沒落下,他們的身后竄出幾個士兵,手里頭都攥著長刀,一刀插一個,霎那之間全送了西。 文淵道:“現在就剩下那最后兩成……” …… …… 荀子衣正在趙頑頑的門口立著。 今日已經二十八,明日便是成親之日。 “當真是明日才穿么?” “既說是二十九,便是二十九穿?!壁w頑頑哄著阿氅睡覺。 荀子衣見了,有些急不可耐:“那件禮服,是比照皇后服制所做,唯一不同,是那皇后大袖上繡的是鳳翟,你這件繡的是文鳥?!?/br> 趙頑頑道:“都已經等了一月,你現在連這最后的幾個時辰都等不了了?” 荀子衣牙齒咬了咬下唇。 趙頑頑腦袋里一心是為保住這孩子。他為了得到她,自然是要忍的。但他想得明白。就在明日,待他占了她的身子,她也就沒了辦法,只能做自己的女人,而至于這個孩子,便有千百種方法可以將他從這世間抹去。 “等,我自然是能等的?!?nbsp;荀子衣讓鳳霞把那件鳥紋大袖接過去,那絲綢的觸感冰冰涼涼,卻又柔滑到極致。 趙頑頑撇過頭去,一眼也懶得看它。倒是阿氅的目光追著那大紅色,手伸出來,像是要抓它似的。 夜幕將至,荀子衣終于走了。 趙頑頑站起身來向外面去。到了晚上,霧反而淡了,但趙頑頑卻看得清晰。 那人的身影是長在她心里的,不論什么時候,她都能從暗色當中分辨得出。 剛剛入夜之時,還未點燈,她抱著阿氅快步向他靠近,待近到聽的清楚自己的心跳時,停下來,向著他柔聲道:“幾時站在那里的?” 馮熙輕聲道:“只剛來?!?/br> 她懷中的一雙清亮的眼睛,懵懂又大膽地盯著他,他伸出食指,輕輕撫摸阿氅的臉龐。阿氅張口露出笑來,那一雙眼睛彎成了小船兒。 “這是我的孩子?!?/br> 趙頑頑笑了,“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此時你兩個在我身邊,倒只有我一個與你們不一樣?!?/br> 馮熙將她散亂的鬢角放至耳后,“今晚我還有些忙。明天一早,我會親自來接你。你不怪我現在不能接你離開吧?” 趙頑頑道:“我料定是明日你才會來,今日就見到了你,是驚喜,所以不怪你。明日你若是不出現,我會怪你?!?/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