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節
里邊在官家跟前,一左一右擺著兩章案幾,一張案幾前坐著的是翰林待詔,老頭盛臨,手上正在自己給自己磨著墨。另一張案幾前空著,上面擺放著澄黃澄黃的錦帛,太子趙煦扶著他爹爹,道:“爹爹,又該罰您了,您再給我寫幾個字!” “好好好,寫,寫什么……”官家醉得東倒西歪,“咨爾太子:天誕睿圣,河岳炳靈,拯傾提危,澄氛靜亂,我皇祖誕膺靈運,眷命我朝……予愿承天序,以敬授爾位……今便遜位別宮……” 這幾句都是禪位之辭,官家昏昏沉沉,眼睛也睜不開了,頭更是虛晃得如墮夢幻,徐柳靈在殿角顫顫巍巍地站著,知道是他的丹藥起作用了。 官家但聽著太子說話便往那錦帛上寫,寫到一半,已覺凌亂,字跡不像樣了,口里喃喃,“這是什么,讀著不對啊……” 趙煦獰笑:“爹爹還能讀呢,爹爹你振奮些,您可是國中真龍,字為珍寶,此時寫得這樣不清不楚,可不像爹爹你啊?!?/br> 說著又吩咐對面的盛臨:“方才陛下寫的內容,你謄抄了嗎?” 盛臨躬身答:“回稟官家,回稟太子,已經謄抄了?!?/br> 官家迷迷糊糊問,“他謄抄什么,朕什么內容?” 太子扶著他,“爹爹您可繼續給兒子寫這兩句,盛老先生還能寫什么,還不是臨摹您的真跡?您這寫得可游龍鳳舞,盛老先生都不好臨了!” 官家倚靠著太子,手被太子捏著,仍要他寫字。突然脖頸有些涼爽,他登時酒藥都醒了一些,瞪著眼睛往下瞧,“這,這是什么?這到底是什么?” 他一把推開趙煦,將眼睛湊到他寫的字前面,仔細在燈下一讀,雖然墨跡許多難辨認,卻也看清這寫的竟然是要……禪讓?! “你……趙煦!你這混賬東西!”說著將筆甩上去,越看越是豆大汗珠,便要急急用筆涂抹開,一邊口里大叫:“來人!來人!給我把這篡權謀逆的逆子拿下!” ☆、骨頭 趙煦冷笑一笑, 將筆從他手里抽出來, “陛下向來從不出錯的,陛下怎能忍受在這絹帛上作何涂改,毀了它的極致完美?” “逆子, 逆子……”官家腦袋又昏又疼, 撲將過去要與他奪筆,奈何老邁身軀如何搶得過年輕人,便見趙煦同他玩鬧一樣,將筆高高舉起, 腦袋偏向盛臨,“盛老先生,陛下叫您趕緊來代寫詔書呢!還坐在那里干什么?” “盛臨, 你敢!”官家分心偏頭向盛臨,盛臨目光立即低下,不敢直視他,手腳有些發顫。 “快來!”趙煦與官家搶得不亦樂乎, 一邊還分別地威脅著盛臨。盛臨小步往過挪動, 此時已經汗流浹背,他望向殿門邊上, 那徐柳靈已經怕得靠著門直抖,背后的窗紙上映著明亮光火,光火中是一排侍衛的身影映照在窗紙上。 盛臨閉了閉眼,想了想這數十年倚靠的是馮家的接濟才活下來,雖然他不至于是個亂臣賊子, 可宦官jian臣當道實已久遠,而他如今亦仰仗馮家與太子,如今已到了太子箭在弦上的時刻,即便他這老頭不做,也是脫不了干系,更何況他早就沒了退路,一旦不在南山采菊,要畫上這一筆濃墨重歸翰林,便就得有所取舍,非此即彼,脫不得身。 這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了,他跪著低著頭從他那案幾爬到官家與太子這案幾,用自己手里的筆,靠在那錦帛上,即便是倒著都能臨摹著官家的字體寫出字來。 趙煦繼續念道:“快寫,今則上察天文,下觀人愿……”盛臨強壓住顫抖的雙手,屏息倒寫,官家眼睛瞪得如牛,又轉而撲將上來要搶盛臨,“逆賊!逆賊!” 趙煦一把從后面把他抱住,口里道:“陛下!爹爹!您年事已高,該遜位了,看看這天下被您糟踐成了什么樣,外地環伺、內亂不止,群臣激憤,百姓遭殃,若還不在此時離去,讓人字替你收拾殘局,難不成要讓兒子當亡國之君么!” “屁你的亡國之君,就憑你?來人吶!來人!人都死了嗎?”官家想掙扎站起來,奈何這兒子力大無窮,跳將起來趴在他身上,將他螃蟹般死死按著在大理石地上,“怎么,這個當口,爹爹還指望著誰來救你呢?三弟么?” “姓高的,近來救駕!” “爹爹萬不可如此說,高殿帥泉下若能聽到,還要他趕來接您么?” “什么,他?那外面是誰?” “您封的帶御器械、皇城司提舉,現如今可不就在外面替您把門么?” “王寶兒,王寶兒!” 王寶兒是他近前內侍,此時早就捧著官家的鈐印哆哆嗦嗦在殿座后那碧紗櫥等著了,這也是內侍省的都知,后頭幾個侍衛用刀指著他,他亦沒辦法,只得哭到:“陛下……” 官家絕望下來,臉被自己的大兒子摁在地上,氣喘到最后越發呼吸不上,腦仁裂得厲害,只得閉上眼睛努力歇氣,也越來越絕望了。 “爹爹,你還想叫誰,我給您喊去。馮熙么,他正在門口領著文淵的御營兵,往皇城里頭前來護駕。哦,對了,護的不是您,是兒子?!?/br> 兩父子一個疊一個在地上趴著,趙煦撅著個屁股,繼續給盛臨念完了詔詞。等那詔詞最后一筆寫成,盛臨持筆退到殿下靠墻處跪好了,不敢再看,而趙煦也終于從他絕望的老父手里奪過了那只御筆。 隨后他站起身來,自也覺得疲累,但仍然一步一邁地往那內侍跟前去,提起他舉著的鈐印,走回來,疲累中抑制不住興奮,將那印重重地摁在絹帛上,然后重重吸了口氣,“今夜您再在您寢宮里頭睡上一次,明日一早,爹爹您便往延福宮去,您不是最喜那一處宮殿么,便就待著,不用再出來了?!?/br> 官家緩慢地往起爬,一爬起來,竟然已老淚縱橫,“沒想到,沒想到……” “沒想到什么?沒想到你這不受待見的大兒子,還敢逼著您讓位么?”太子坐下來,搖一搖酒壺,尚還有酒,便給他爹與自己都斟上,見他爹先是在坐著哭,哭累了嘆氣,嘆氣完連氣聲也不發了,就發呆,他便勸酒道:“以往也是兒子前來給爹爹勸酒,現如今仍是兒子勸酒,爹爹請滿飲了此杯,好退居延福宮,舒舒服服當您的太上皇?!?/br> 官家呆了半晌,也就拿起那酒杯來,仔細地瞧著里面。 趙煦嘆一聲,“爹爹還信不過兒子,兒子若要弒君,還整得這圣旨做什么?” 官家搖搖頭,將酒一飲而盡,盯著那詔書和上面的大印,“吾兒啊……” 他叫的是他的三兒子,明節皇后之子韞王。宮里的飛橋復道可是一路架入韞王府的,他怎么還不來救駕啊…… 但轉念一想,既飛橋復道通著韞王府,恐怕韞王府也被……御營如今都歸了趙煦,禁軍與皇城司、城門也都歸了趙煦,他也不是傻子,再掙扎,也無用了。 “爹爹,您且想一想,眼下內憂外患動蕩不安,此時讓位,正能將您擔子卸下,讓兒子來替您分憂,豈不是美事?日后您用度一如今日,談道有玉清神霄宮,論畫仍有畫院翰林伴著,駙馬姊妹與您打馬球,逢年過節仍上這宣德樓一站,給那底下百姓發一發金甌酒,有造作局、應奉局給您選運花石,又有教坊歌舞,這天下間樂事于您一無所改,還不用聽御史們瞎議論,不用聽大臣們摳著您耳朵勸諫,何樂不為?” 官家已經不想說話,但似乎他說得也已經往他腦袋里去了。眼下這形勢,四圍兵馬強壯,屢屢奪自家疆土,內亂亦戰十幾州,還有兩次攻到汴梁城下來,嚇得他幾天幾夜睡不好覺。只是可惜自己的愛兒老三…… 想到最后,突然又指著趙煦,想罵他逆臣賊子,但卻又頭昏腦漲沒了力氣,眼下看著字又越來越不清楚,腦袋東倒西歪,“你……可真是……朕的好兒子……” 趙煦此時捂了捂肚子,醉醺醺地拿起圣旨,往殿外去,“不行不行,朕得去出恭,王寶兒,你扶著太上皇在此坐一坐,就別上龍椅了?!闭f著打開了殿門,外邊秋夜冷風一瞬刮進來,吹得是神清氣爽。周遭侍衛手握金槍盯緊了里頭,東宮的內侍扶著趙煦出去,在那殿外連吐帶飄地,隨后便聽外邊一陣哈哈大笑。 官家立時站起來,暈暈乎乎想往外闖,闖到門邊上,那侍衛迅疾地閉上了門。官家一雙手拍在了殿門上,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一轉頭,卻望見了徐柳靈,正畏縮著頭顱蹲在門邊墻根底下。 “徐侍宸,快點豆成兵來救朕!快!”官家一步摔過來,手抓住徐柳靈搖他的肩膀。徐柳靈半天沒支吾出聲,官家一臉苦求,突然又想到他就是趙煦推薦入宮的,這時候又放開了他手,往后踉蹌兩步跌坐下。 徐柳靈看這皇帝狼狽成這樣,已經比方才鎮靜不少了。他這時候顫顫巍巍地拿出崇德帝姬讓人給他遞上的絹包來,“這個……陛下……” 官家立時大喜:“是什么,是救命的法寶嗎?徐侍宸!你果然是朕的福星!此回朕若能化險為夷,定要封你……定要封你……北極真君,封你為神仙!” 神仙豈能是人所封……徐柳靈沒敢說話,見官家已經從他手里搶著把絹包拿了去,開始往外解,手抖了幾次才解開來,從那絹包里轱轆到他手上一根…… 骨頭。 “這……這是什么?” 徐柳靈道:“崇德帝姬帶給陛下的?!?/br> “崇、崇德……”官家立即將那骨頭丟掉,“她的骨頭,她的骨頭怎么會在你手里?那你豈不是帶著她的陰魂入了殿了?這是她的骨頭” “這,這骨頭小臣實在不知?!?/br> “她在哪里……快給朕找出來,萬不可讓她再來害朕,朕的頭疼啊…… “小臣猜測崇德帝姬,應該是在宮里……” 崔氏的陰魂為何還在宮中!” 官家神色驚恐,眼里糊涂,四下亂看,“在宮里?不能!朕不能跟她的骨頭待在一起!”隨后便起了身,只覺膽酸,往外使勁一拉門! 馮熙那一張陰冷而英俊的臉龐展現在他面前,官家往后退了一大步,口齒不清,“馮侍衛,徐侍宸,有鬼啊……這宮里有鬼??!快幫朕找著,快!” 馮熙驀然不語,向殿內走了幾步,望著這宣和殿的各個窗子,隨后指著一扇窗道:“鬼應當就在這窗子后?!?/br> “真的?”官家像受驚的老鼠,拽住他后背衣裳,年邁褶皺的臉皮上瞪著圓眼,“你去打開,讓朕看看……讓朕看看那鬼的模樣。你殺人甚多,比朕要多多了,馮熙,你是兇神鬼煞,提朕擋著……” 馮熙打開那面朝著掖庭的窗子,一打開,遠遠的月下殿上,燈籠下一名大冠宮裝的女子,錦繡服色,艷麗如血,直直站立,向這窗口望過來。 ☆、嚇唬 “那是……崇德?” 官家趴在窗口上, 探著身子, 后脊梁骨被戳著一般,他仔細瞇著眼睛看,看了半晌, 猛地回頭再看地上的骨頭, “骨頭是她的?” 徐柳靈撲通跪在地上,“這,這臣不知道啊?!?/br> 馮熙沉吟,“估摸是她剩下的吧?!?/br> 這話不假, 前晚上她吃了羊腿,御膳房的人送來的膳食好不容易合了她的口味,啃干凈了, 若有剩下骨頭也不稀奇。眼下馮熙看得清楚,這不過是根洗干凈的羊腿罷了,只是眼前的帝皇昏蒙,辨認不出來, 倒也不能怪他。老眼昏花, 服了丹藥,喝了這些勁酒, 又被太子搞的氣大傷身出了不少冷汗,被嚇上一嚇,比起他坐在這帝王位置上時,因為驕奢yin逸寵信宦官jian黨,多少年間死的冤的那些忠臣能將、無辜亡魂, 讓他慌一慌神,也無傷大雅。 這帝王盯著骨頭瞪著眼思索,“火里燒剩下的東西……燒不干凈的尸骨,魂魄寄存在上面來找我報仇的么?這個女兒,這個頑劣之徒,朕已經一再地保她,她怎的總是不識好歹,偏要出現在朕眼皮子底下!” “回稟陛下,這風一吹,燒盡的灰便跑了,但燒不盡的硬骨留下,猶然仍有燒過的余香。陛下聞聞,可香還是不香?” 官家聽他說這話時,負手而立,望著窗外一動不動,卻聲音陰惻。 腦袋也不知道受什么驅使,走過去撿起羊骨頭,使勁地一聞。 這竟然還聞不出羊rou味來,只聞得他心里怕怕地,好似那殘余的羊rou味反成了他腦海里的脂粉味,她女兒身上的脂粉味道。 ”崇德,可惜了,聰明,是朕最美麗的女兒,卻偏生在個崔家,那崔家……太有野心,不是朕要她的命,是他們想要朕的命,天命相克,若不除掉,貽害無窮。當年之事,不過是如同此夜的前夜,幸而崔氏逆黨被告發,全部伏誅,若不然,朕豈不早就將這祖宗社稷都讓出去了!” 吸了幾口地上的骨頭,他的眼睛重新望向窗外鬼魂的方向:“崔氏謀逆,朕獨獨留你母女,而你母女不知死活,還怨恨朕么……” 話說完了眼睛才擺過去,那殿上竟然已經沒了宮裝持燈女子的身影。官家惶惶然,“去哪兒了?去哪兒了?朕的女兒呢?” 說著胡亂地在大殿上奔跑,一代帝王,竟然跑著丟掉了鞋子,到處看,到處找,不知是真醉了,還是裝瘋賣傻。 馮熙本想痛陳父親之冤死,與其對峙,質問他怎能聽信閹人,但這時候看見一垂垂老矣之醉人,竟然什么也不想與他說了。難不成是要這帝皇說一句“我錯了”?那倒不如天下定后,令其一詔昭雪更有用。言辭出自眼前這狼狽之人之口,根本不能讓他感到痛快。他亦不想聞著殿中的味道,于是一個轉身向外走去。 那徐柳靈怕極了,眼看著馮熙出去,自己也不敢在殿里多待,就跟在他著偉岸身軀之后溜出來。 官家一看徐柳靈竟然走了,驚嚇大叫:“徐侍宸!別走!不能離開朕!” 他走了,誰幫他御鬼呢。他最仰仗的就是這些道士,否則他噩夢連連,如何能在這偌大空曠的地方睡著?若不然就是……得來個女人,或去個宮里,抱住一個女人取暖才好啊。 突然間,殿上燈火全都滅了。 門口的侍衛不知何時已經撤去,殿里王寶兒、內侍、侍衛亦不知何時離開的,黢黑之中,看見暗淡月影下走進來那個熟悉的身影,剛才殿上的鬼魂。她這會兒沒提著燈,但卻說話了,聲音幽幽地,很低沉,如泣訴,“爹爹,崇德在這里呢?!?/br> 她進來后,殿門亦關上。唯有朝著掖庭那扇窗還開著,依稀透進點今晚的月光來。 “爹爹,頑頑想問你,崔氏到底謀了什么逆?我祖父那些人,真的有罪嗎?” 官家盯著她影子看,她長裙曳地,不知道有腳沒有,走路如飄。他跑至龍座邊上,試圖用那金龍的龍氣沖撞她,這”金龍有龍氣”的鬼話是徐柳靈說的。 “真的是崇德?鬼魂飄渺,來去自如?朕可是你爹,給了你骨血,你母族有罪,朕不忍心株連你們母女,才你們居在冷宮,為你母族思過。崔氏謀逆,一黨聚集崔宅要奪朕性命,密謀立你幼弟,你說朕該不該殺?” “果真如此嗎?” “朕耳朵里聽得,還能有錯處?” “耳朵里聽得?那是誰說的?可是證據確鑿,還是欲加之罪?” 她越發靠近,越咄咄逼人。官家脖頸兒臉上皮rou松垮下來,“別再質問朕,別再往前……就不怕這龍氣沖撞了你,你的鬼魂,就徹底消失了!” “爹爹,你有沒有聽說過,鬼魂無腳?” “聽過……你不要再過來!”他癱軟在地上,心驚膽戰地呼吸越來越不順暢。 趙頑頑撩起了裙角,露出自己的一雙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