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節
“難道下毒的人,會只在一個甜餅上做文章么?” 絳綃猛地清醒:“肯定是全有毒的!她帶回去,又怕浪費,她就會給她自己和孔宅的人吃了!” 文迎兒頭一陣暈,這就是她現在著急帶著人去孔宅的原因。 車馬很快地駛過梁園,在孔宅門前停了下來??渍箝T緊閉,眼下這個時候已經是夜里,文迎兒著人點上燈籠過去敲門。 絳綃站在門口,驚怕地要命。文迎兒也焦急萬分,只盼著待會兒這門開了,門后頭的人說道孔宅里頭安然無恙。 敲了半天也沒人開,侍衛道:“是不是人不在,都出去了?” 文迎兒沉吟片刻,仰頭,“進去看看?!?/br> 那侍衛:“這樣強闖?官府會找上門來?!?/br> 文迎兒沉聲道:“先爬墻進去看看,一切我頂著便是?!比羰侨瞬辉?,那就是去了醫館,就得去附近醫館挨個地找了。 絳綃也帶著哭腔繼續拍門道:“快開開門,快開開!” 侍衛得令,便翻墻過去,過得片刻從正門打開了門,一臉凝重,躊躇如何說話,文迎兒已經讀出了他的意思。 若是沒人早就說話了! 文迎兒與絳綃一起進去,小院里越往里走,越聽見有聲音,近了聽見是女子嚎哭,一年輕者一老者,那年輕的聲音便是霜小的。 里頭一個三開間的堂屋,堂屋門開著,里頭沒點燈,外面進來的人反而有燈籠。突然聽見霜小在里頭一聲凄厲大叫:“絳綃!” 絳綃在外面一個震顫,這聲音實在歇斯底里得恐怖,霜小從黑暗的門里竄出來,滿臉濕紅,頭發蓬亂,幾乎如一個女鬼一般地竄出來,趁著燈籠看見絳綃,突然撲將上去掐住她的脖子! “你個賤人!你害人精!”霜小一邊嘶叫,一邊痛哭,絳綃被她撲著要躲,結果卻摔跌在地上。霜小立即騎上她身,繼續掐她喉嚨,看她掙扎越來越窒息,霜小越是重復那兩句:“你個賤人!你害人精!” 文迎兒指揮侍衛道:“等什么,快分開她們!”隨后她沒有停留,而是立即從侍衛手里奪過燈籠,走到房里一看,黑暗中地上躺著一少女,那孔慈的母親張氏正抱著少女的頭呆愣地坐在地上,一句話也不發,文迎兒進來,也只露了露眼白就當沒看見。 文迎兒在屋內找著燭臺點上,屋里瞬時亮堂起來,她才終于看清楚,張氏一臉頹然發愣,臉色蒼白如斯,眼睛里一點淚也沒有,顯然是早就哭干了,懷里抱著的正是她女兒、孔慈的小妹,才七八歲的小環。小環的臉色發黑,口邊一堆嘔吐物與白沫,惡臭襲來。 死了? 文迎兒看不清楚,轉到正面去低下身,才發覺小環的眼睛驚懼大張著,看了半天沒有動靜。她俯身去探她呼吸,別說呼吸了,手指頭剛放到她鼻下,就感覺一陣冷,絲毫就沒有半點氣息和溫熱。她急忙去觸碰小環的脖頸,手臂,已經全沒了溫度,這已是死了半天了罷。 “梁大夫怎么還沒進來?”文迎兒大叫,這梁大夫才剛走進來。他那匹閹馬在后面略慢些,遲了一步,年老了走得緩,剛一進來看見霜小正被侍衛拉扯著像瘋子一樣嘶叫,還以為是霜小出了病癥。 結果手忙腳亂地,這時候才被推著進來看見了死人。他低下頭一查,“已經沒救了,看這冷的,死了有時辰了罷?怎的不去請大夫?” 梁大夫又伸手要去探這小環的尸體,那張氏突然擺頭,盯住了他,盯著不放,眼睛越張越大:“你干什么,干什么碰我女兒?”那眼神極其恐怖,嚇得梁大夫手嗖地彈回,那張氏還瞪著他不放,用西北話說了一句,“小心克死你!” 文迎兒聽見此話,更覺蹊蹺。倒是突然想起她曾在梁園的宴席上,當著眾人說這小環克她家男人的話,不覺不寒而栗。 文迎兒讓梁大夫先去了,蹲下身來問這張氏:“小環是不是因為吃了甜餅?” 那張氏眼瞪過來,“你管她吃了什么?” 文迎兒看她眼神,好似佛殿上明王,要吃人一般。她穩了穩心神,繼續問:“甜餅是誰做的?” 那張氏指著外面仍在掙扎嘶叫的霜小。霜小的雙手被侍衛們制住,口里依舊破口大罵,什么臟話也往外丟,句句都在控訴絳綃:“絳綃你個殺千刀的賤人,你恨我撞破你好幾次,你偷娘子東西、你又騙娘子又害娘子,你想當通房,當屁的通房,二哥能看上你這丑婆娘!你千人騎、萬人壓,你賤母狗!” 文迎兒靜下來,細細聽她到底在罵什么。 “你就是看不得我好,看不得我嫁給大將軍,我出來你就挑撥娘子不理我,不讓我見娘子,你當我傻,昨天你就沒給娘子吃,今天也不給娘子吃!你不給就不給,為什么存心毒死我,給我在餅上全撒了毒,你個狠心骯臟的毒蝎子!” 絳綃被她罵得稀里糊涂,與她撕破嗓子的吵:“我是沒送娘子吃,我就是怕有人有這歹毒心腸,是你要毒娘子!不是你,那也不是我!你胡亂噴的什么混沌話!我若是給娘子吃了,死的就是娘子!” 絳綃說了這句話,霜小突然愣怔住,不再罵了。侍衛們也輕松了口氣。霜小手腳都停下來,向后一仰,幾乎跌倒。 絳綃這才喘了口氣。 文迎兒從里面走出來,走到霜小跟前,與侍衛們道:“你們放開她吧?!?/br> 侍衛們不肯,只怕這瘋子又要發瘋,但見文迎兒堅定,這才松了手。 霜小腿軟腳軟,不敢看她,定了半晌仰頭:“娘子,我沒要害你,我不知道……” 文迎兒忽地跪了下去,對著門口給屋里頭拜了一拜,絳綃與霜小急忙扶她,“娘子?” 她站起身,對著霜小道:“我不吃你拿來的東西,就是因為估摸有人要害我,想殺我,卻沒想到這些人會牽扯到你身上,陰差陽錯地讓小環吃了那甜餅,因此小環是因我而死,等于是我害死的,你若是要打罵,報仇,都沖著我來。這個兇手我定會找到,一定替小環還了公道!但命是換不回來,就看孔夫人和孔大哥、還有霜小,你們要怎么讓我彌補、贖我這罪孽罷。我但聽你們的?!彪S后想了想,補充道:“喪事,一應由我來負擔,一定讓小環走得風風光光?!?/br> 霜小哭著抱住她的腿:“這不關娘子的事……娘子對我好,誰要害娘子,我找誰報仇去!”霜小一邊哭,一邊繼續說,“是我做的那棗餅,早上做的時候,小環就說要吃,我就不肯,還打了她的手……她哭得厲害,我心里也不忍……后來送去娘子那頭,一聽娘子沒吃,我心里還慶幸了下,想著拿回來她也能吃上……我就放在那兒,走去了茅廁,回來一看這么多棗餅她一個人全都給吃了,我還氣她沒給堂上和我留……,我,我……” 霜小哭得喘不上氣,“怎么辦,娘子,孔大哥回來怎么辦……” 絳綃也在地上喘著氣,外面里面一片狼藉。文迎兒瞧見這場面,吩咐侍衛道:“幫著將人抬到床上去,再撥個人去宮門請孔慈監門使,告訴她meimei的事,讓他回來罷?!?/br> 說罷親自去孔宅的凈房里,倒水端水入了房內,跪下身來替孔小環擦洗臉面身上。 絳綃見文迎兒如此,也臉面上去幫忙。霜小抹著鼻涕和淚,也都跟了上來。眾人將孔小環擦洗后抬上床榻,那張氏仍在地上坐了一會兒,看他們將女兒抬進里邊了,她也不管,神情混沌地扶著凳子站起來,又抱著凳子跑到院里坐著去了。 這張氏坐在那地方,先開始沒說話,過了片刻問外邊侍衛:“你家幾口?” 侍衛愣了愣,照實回答,那張氏繼續問,“你爹在不?你家有沒有女子?你要小心啊……小心這女子……” 那侍衛聽得莫名其妙,“我meimei尚小……” 張氏睜大眼,“那你完蛋了,你爹完蛋了,遲早破落了,遭死啦!俺們家便是破落啦,遭死啦?!?/br> 那侍衛嗤一聲,見這老母是太憂傷,說得話也糊涂神經,“孔將軍是京中高官,哪里破落了?” 張氏道:“那還不是靠我,靠我看著她,替他頂著老天爺?!?/br> 那侍衛幾個看她神神道道,便都離得遠了。張氏一個人坐在門口自言自語。 文迎兒一邊默默地將小環身上擦凈了,不由得悲從中來。小環與她八竿子打不著的關系,卻因為她死了,這是第一個,會不會是最后一個?萬一還有別人,萬一是被當成娘家的文家人?萬一是馮家人? 崔氏遺孤,到底是個什么罪名,崇德帝姬,到底是個什么名號,怎么一提起來,自己也要焚身烈焰,那么多無辜女人被挖去眼耳口鼻,還得有這七八歲的一個小女孩兒為她送命? 她越想,手心越是發汗,眼下這冰冷的身軀,就躺在她跟前的床上,這血淋淋地就在她面前。 那個從掖庭求救的到底是什么人,還有什么人和她有牽連,她到底該怎么辦?一無所知也無從知道。 絳綃這個時候舉著燈在小環臉前面,本來嬌俏的小臉,稚嫩的皮膚,現在黑沉沉的,嘴唇已經全紫了。霜小一看,哭得更厲害。她趴在小環身上,口里不停地說,“是我做的餅,是我做的餅,小環對不住,對不住,找我來吧……” 外邊此時近來報說,“孔副使回來了?!?/br> 孔慈大步流星急急奔入院中,他已得到自己小妹的死訊,難以壓抑身體里的狐疑。一進門,看見他母親正在前邊院里坐著,登時面上酸楚,過去后,抱住母親雙肩:“娘,小妹怎么了?” 張氏這個時候突然站起來,奔到門口要關門??状饶?,“娘,你關門干啥” 張氏道:“別進去看!那克星!死了還看什么,女人在里邊收拾就行了,你回來干什么?” 侍衛急忙上來低聲道:“你娘大抵承受不住……” 霜小已經聽見聲音出來了,一開門,將他迎進來,跪在地上又是哭,可已經只有聲音沒有眼淚了,她也與張氏差不多的糊涂,口里一直在說,“是我給她吃的甜餅,是我給她吃的甜餅……” 孔慈已被這兩個女人弄得心煩意亂,眼下胸腔里頭憋著一股悶氣悲戚,一把將霜小撥開,奔進屋內去看他小妹。 文迎兒立即給他讓開地方,他仔細在燈下瞧自己meimei,撫摸一遍她臉頰,握了握手,登時痛苦地將小環的手心拿起來,掩在他臉上,狠狠哭了幾聲,隨后放下她的手,大口吸吐了幾口氣,鎮定了心神。 轉頭問文迎兒,“娘子說罷,我看這些里外的人也說不清楚?!?/br> 文迎兒不知道從何說起,只好請他移步另一屋內,將自己的身份,這兩日的事,再到霜小的甜餅一一據實給他說了。 孔慈聽完,細思良久,文迎兒見她幾次忍住面部的抽搐,穩住讓自己不為小妹再傷,最后突然雙腿曲下,為她拜服,口中喊“拜見崇德帝姬?!逼鹕碇?,立時道:“我會盡早將我母親與霜小送走,不拖累帝姬,小妹之死,為jian人所害,我自當求得真相為小妹報仇,帝姬既然在水火之中,萬求和馮老弟能自保,咱能有何幫的,肝腦涂地,在所不辭。但這會兒,我得先將小妹的喪失辦了?!?/br> 文迎兒現在當真是想讓這孔慈將她痛罵痛打一頓才好,但偏偏這人深明大義,根本不與她計較,說完就起身出去照顧她meimei換洗了。他將絳綃也聲趕出去,隨后便要關里間的門。 霜小還在門口跪著,孔慈正要關門,看見她這頹喪快要死了的模樣,立即走到她身邊去,蹲下來握住她手,“是你做的甜餅,但是下毒的是別人,我知道你做不出來,沒人懷疑你?!彼°躲兜乜粗?,不相信他說的話。 孔慈穩住心緒,柔聲跟她說,“還有的忙的,你去幫我勸住娘,別讓她做傻事?!?/br> 霜?。骸笆俏易龅奶痫?,不是我下的毒?” 孔慈:“嗯?!?/br> 霜?。骸澳遣皇俏蚁碌亩?,毒怎么在甜餅里?” 孔慈:“有壞人?!彼麑⑺銎饋?,“你能不能看住娘,別讓她失了心,干出點啥來?!?/br> 霜小雖然仍然發愣,還是點了點頭。文迎兒在側邊看見,知道她只要心上有了事,就能清醒過來??状仁莻€男人,凡事頂得住,想得清楚。 霜?。骸澳悄氵€娶不娶我了?……我本來,本來做甜餅給娘子,是想讓娘子給我主婚事……” 孔慈頓了一會兒,此時他怎么可能想這個事。但就這么一頓,霜小立即眸子黯了。 孔慈看她立刻頹喪下去,迅速道:“等辦完小環的喪事,過了這段喪期,咱們就辦?!?/br> 霜小心里惦記著這個事,現在心里稍稍緩了些,哽著說,“那能不能不在這兒辦,這兒傷心?!?/br> 孔慈道,“賣了這宅子,重換一個,不行回河東去,不在這勞什子地方待著?!?/br> 兩人還在互相安慰,文迎兒便與絳綃退了出去。張氏又已經坐回門口了,文迎兒盯了她一會兒,對張氏道:“夫人節哀?!?/br> 張氏道:“哀,哀?!?/br> 文迎兒總覺她哪里不對勁,又說不上來,留了幾個侍衛在這里幫襯、捎話,便先回去了。后頭喪事一應置辦,也有不少,再加上其他,越發沉重了。 …… 馮熙此回入宮痛陳那管通與謝素的罪責勾當,官家已經拿著卷宗看過了,倒是沉默不語,只擺擺手讓他出去。 一出宮門,倒是被一個稀客給攔住,那就是當朝三皇子韞王。 這韞王一向作儒官博帶的打扮,他是官家最得意的兒子,哪兒哪兒都和官家如出一轍,還是從前官家心頭所愛明節皇后之子。與如今的太子——已故那原配皇后所生的大兒子,可不能相比較。 官家的原配為早先太后所立,那時官家還不過是個端王,才十二三歲,就娶了那十七八的大女,生得一兒,所幸她早死,若不然對著她的臉,怎的當他那時的逍遙王。 馮熙知道,官家恨不能立刻把太子給廢了,將他這愛兒拱上皇位去。 韞王英俊瀟灑,眉眼也像極了官家年輕時候,文采畫藝皆是一流,還有狀元登科之經歷,不過是因他是王,因此把那狀元讓了出來。說他不適合做皇帝,宮里一眾愛舔官家屁股的佞臣們可不答應。 只有韞王登基,這些佞臣才能穩住自己如今的地位,只有選出一個絲毫不會改變現今局面的皇帝,對他們才是最有利的。 韞王笑道:“馮提舉可愿意前往茶樓一敘?”韞王后頭站了一群提刀侍衛,虎視眈眈地瞧著他,馮熙行禮:“韞王相請,哪敢不從?” 到得那李福茶樓,正在貢院街上,馮熙隨其馬車前往,一掀開簾子便知道這是韞王自家的產業。 下得車來進了茶樓,果然那里里外外的小二也都不是一般人,舉手投足透露著武人的氣質。 韞王倒是開門見山,直接拋出幾個御史的彈劾折子給馮熙看,馮熙接過,上面都是御史所擬馮熙的捏造罪狀,雖然是捏造,但也都不是空xue之風,譬如有人發覺他在江南評判時突然受傷消失一段時候,比如帶著妻子上馬行街,諸如此類,再往前追溯,便越列越多。 跟他談起了條件:“這現有的罪狀,也能讓馮提舉拖了這身衣裳,在大理寺坐一段時間牢房。若是你蹲了牢房,便想一想外面將會有什么風吹草動?你妻子……” “官家的意思,你應該也能想得明白,此回管通埋沒西軍之事、讓你父親蒙冤的消息傳開,搞得民怨沸騰,聲勢傳開,你與太子這頭也已經得了不少好處,我這挫傷也不小,但想就此扳倒魏國公,憑你也做不到。最多官家將他貶個幾級,放在外頭月余半年的,過了風頭再創個軍功便回來了,你說是也不是?凡事你做不能做盡,若不然,我那十四妹崇德的命還要不要了?” “十四妹活命的事,其實本王還沒讓它傳到官家的耳朵里,本王可以答應你,暫時就先讓她仍然做你的馮夫人,咱們誰也不用誰,你與我大哥那方速速接應,便莫再扣著魏國公。否則你一入獄,事情便難辦了?!?/br> 馮熙很清楚,他這個皇城司提舉若是入獄,自然震動各方。太子首先就會慌了神,緊接著太常寺卿李昂等人紛紛走動上書,為他聲辯,過上幾個月將他放出來,天下就已經大變。 尤其剛剛才抓了管通,那管通還在太子手底下關著,愣上了大刑還沒招認,謝素所供的他西北大軍之事,即便要翻案,也不是他一個人的幾句話就能給那管通定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