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
霜小又在后面搶答:“出院子右折一直走,過了花圃往左跟著墻根就到了!” 孔慈點點頭,突然向前俯身,將那馮君一把抓起來扛在肩頭上。 “混賬!”馮君腦袋栽下去在他背上,一雙腿被他胳膊箍著,她只有用兩個拳頭捶他的背。 孔慈眉頭微蹙,“倒還有點力氣?!彪S后轉頭對文迎兒道:“弟婦且先休息,我這兄弟的小妹她怕我在你這院里,耽誤了你的名節,這敝人省得。正好昔日打仗時,我這兄弟已經將他meimei許給了我,眼下她已沒了上家,那么我便接手,去她院子睡便了。告辭?!?/br> “我有婚約,你放我下來,你這個混賬潑皮無賴……你們快點把我弄下來??!” 那孔慈健步如飛,已經出去了。月凝與眾小廝正要走,文迎兒這時起身,笑著讓人攔住他們。 “諸位今夜勞動也疲乏了,是我對不住。絳綃,拿些錢果給大家分分?!闭f著便讓絳綃立即取了銅錢盆子,一人分了一小把。 “姑娘的名聲事大,今夜的事還望諸位守口如瓶,切莫傳出去讓咱們姑娘的親家知道?!?/br> 這么一說,那月凝滿面通紅,錢也不許任何人碰觸,便領著他們速速退卻了。 ☆、藥引 文迎兒著霜小在后面跟著去了馮君院子,回來后絳綃與文迎兒正點了燈籠開始喝家里剩下的糖水了。 看她回來,文迎兒招她在房里坐下,三個人都不怎么瞌睡。 “說罷!” 霜小就開始說:“孔將軍將大姐兒扛進屋前放下,抱了個拳說‘得罪了,請姑娘莫要為敝人的事為難他人,你若有什么不滿的就單獨同敝人說,若只是要趕走敝人,沒必要大動肝火。若是無事,敝人這就走了,待安頓下來再給馮宅送拜帖?!?/br> 霜小用糖水漱漱嘴,“說完了孔將軍就要走,結果大姐兒在后面又叫住他,‘我二哥說把我許給你,是真的還是假的?’ 孔將軍回,‘確提過一兩次玩笑話,但都是多年前的事了。敝人說出來,純是為我那弟婦解這個圍,若有冒犯姑娘,那就請姑娘多擔待,實在不行你可以像方才一樣打我一頓解氣?’ 然后周圍人都想笑,因為方才大姐兒是趴在人家背上捶小拳頭,就像新娘子背進門一樣。大姐兒半天沒說話,肯定是偷偷臉紅了,她也不好再當著下人去打孔將軍罷?!?/br> 文迎兒一邊咀嚼糖水一邊品評:“孔大哥這脾性很有意思,火點得快,也去得快,說正經便正經,說吊兒郎當也確實很登徒浪子。 霜小糾正:“但他自己卻不覺自己潑皮了,眼神正兒八經的,認真得不得了?!?/br> “然后?” “然后大姐兒問他,‘我二哥是何時跟你說的?’孔將軍答:‘六七年前罷?!蠼銉汉吆吡藥茁?,就讓人帶他去住處安歇,我偷偷跟過去,大姐兒果然把他安排在下人房了?!?/br> 絳綃道:“她想安排在那里就安排在哪里罷,瘋婆子?!?/br> 文迎兒知道這樣很不妥。又思及霜小剛才沒把王mama請來,于是問,“堂上如何?” 霜小道:“王mama說今天夫人又不太好了,但既不想看大夫,也不想驚動各院兒過來看她。我問了,那大姐又欺負我們娘子怎么辦,王mama說‘欺負不了兩天了,呂家昨日已經上門來商議婚期,夫人的意思快辦快結?!?/br> 絳綃笑:“連夫人都看不下去大姐兒了?” 霜小道:“不是,還是為了給夫人的病再沖一沖喜,夫人也覺得把大姐兒嫁了就了了一樁心事?!?/br> 文迎兒聽見這話,倒是眉頭緊鎖住了。絳綃瞧見問:“娘子怎么不和我們一道高興?” 文迎兒深吸一口氣:“如今馮宅已經捉襟見肘,夫人病成這樣也不管這吃穿用度的事,就這么與對方商量下來了。如若馮君真的要嫁,那么布置、打點、茶果、宴請、拜門,全部都要用錢……” 第二天早上,霜小看吟風苑的鳳仙花全都開了,就拿了一個缽和一個杵去摘了一大半,混入白礬,坐在石頭凳子上開始搗。 絳綃正在幫文迎兒梳妝,帶梳妝好了之后,陪她去堂上想看一看文氏。王mama說:“夫人要好好歇著,就不見了?!?/br> “前段時間不都好了嗎?” “一直都這樣反復?!?/br> 正好從外面跑來了送信的小廝,王mama又接過信送進文氏房里去了。 文迎兒只好往回走,剛走了沒幾步,王mama又跑了出來,滿面笑容地叫住她:“去堂上吧,夫人有話跟你說?!?/br> “是什么事?” “二哥受太子舉薦,擢升東宮引進使,官階在從五品中衛大夫、秦州刺史?!?/br> 引進使是武官實職,后面兩個是虛銜,這的確是很大的恩典了。文迎兒的第一個想法是,一個月至少能領到七八十貫錢吧……再加上按照慣例,應當緊接著布匹、祿粟、茶酒廚料、薪炭、鹽、隨從衣糧、馬匹芻粟、添支和恩賞都能下來,日常開支就能增補上去。 估摸文氏早就料到這一點了,否則馮君的婚事是無論如何辦不了的。 文迎兒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會一下子盤算到這么多,失憶前定然是有過這種經驗。 到了堂上,發覺文氏在短短幾日又瘦了一圈,此時沒有說話,但喉嚨總有種低低哀哀的咳喘,文迎兒知道她對自己善意,看她這樣子心里悲憫,立即讓絳綃把她早上準備的粥拿來呈給文氏喝,自己則坐在她床邊上緊緊握著她的手。 這一次她的手是涼的。 王mama和文氏屋里的丫鬟臉上都洋溢著笑容,是為馮熙的擢升高興得,大家都知道以后各方面都會好起來。但文氏臉卻皺著,“我倒是不比前些時日他在牛羊司時好了,因為知道他擢升上去,是想有所作為,但要作為什么,我也猜不出來。他父兄都已經沒了,現時就只能靠他一個人,如若他還不安穩……你要勸勸他,尤其不要卷進黨爭朋獲里面去!” 文氏的憂慮在這里,怪不得近來身體更差了。 文迎兒想了一下,“……姑母是說太子那里不安穩?” 文氏低聲在她耳邊說,“老身雖不出門,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太子為何要拔擢他,還不是現在朝中少他的人么。眼下官家喜歡的是韞王,那官家底下的宰執們都投其所好,萬一廢立……唉……不說這些咱們不懂的了,家里的事你多聽著君君學學,她要一耍脾氣你也多擔待些,也就這幾個月了?!?/br> 文氏說完了有些喘,王mama趕緊過來給她扶背,然后問說,“還是叫梁大夫再來看一下罷?!?/br> 文氏跟王mama道:“家里將養不好,眼下快入夏了,咱們過幾日擇個廟庵去待一待,好讓我靜靜心?!?/br> 文迎兒思及想去香庵的事,于是主動攬過來:“庵堂由我來選罷?!?/br> 文氏點頭,向她擺擺手,“回去吧……” ———— 回來時,文迎兒讓絳綃去下人房那里去瞧孔慈,告訴他馮熙擢升的事情。這對孔慈定然是個鼓舞。既然太子那里用人,馮熙受到重用,提拔孔慈也是早晚的事。 如果她是馮君,就立刻將孔慈安排到上賓房間里,好吃好喝地供起來。 絳綃正要去了,文迎兒補充道:“你請孔大哥出一趟門,讓他替我去給馮熙稍個話,就說……夫人病又重了些,能不能讓他想法子延請宮中的御醫,過來為夫人瞧一瞧?!?/br> 這樣一來給了孔慈一個去見馮熙的借口,能讓他出入太子的春坊去遞個投名狀;二來文氏的病總歸需要請一個好的大夫來看一看才是。 沒過一會兒絳綃傳完話回來了,對她說,“孔將軍說,多謝娘子恩德,他必定將話帶到?!?/br> 一回院子,霜小便嚷嚷著要她們坐在桌前,然后用筷子挑了搗爛的鳳仙花泥給她們兩人指頭蓋上覆上去。 “半個時辰,半個時辰不許動!” “那得多無聊?”絳綃不聽她的,將指甲平伸著站起來,小心翼翼地四處走動,但半點也不敢擦著碰著自己的手指頭。 霜小自己也覆了花泥給自己,但另一只手不得力,想喊人幫忙時,正好月凝過來了。 月凝因為昨天的事情,略有些尷尬,“……大姐兒和郭叔那邊,想找娘子商量事情?!?/br> 霜小白她一眼:“來得不巧,我們娘子還走不了?!?/br> 月凝瞧見她們張著手在染甲,心里也有點癢癢,笑著過來幫霜小舀泥,“你自己怎么弄得了兩個手啊?!?/br> 文迎兒也仔細著自己的手指頭,隨口問:“你的事不急罷?” “不急的,只是提前過來告一聲,吃過午飯后再去便好?!?/br> 文迎兒瞧她有套近乎的意思。 看來馮熙擢升到東宮,不僅是選了與那宦官管通對立的陣營,還是一舉數得呢:馮君知道了這件事,恐怕也不痛恨馮熙了。那不痛恨馮熙,也就沒必要處處針對她這個嫂嫂了。 她忽然笑了笑。世事難料啊~ 絳綃問:“娘子笑什么呢?” 等她給霜小弄好了,文迎兒說,“月凝,你將這個花泥抱回去吧,給你們院子里的姑娘們都染一染,沒得都浪費了?!?/br> ———— 引進使掌的事極閑散,其實就是臣僚、外國等進奉禮物諸事,聽上去就是個頗有油水的差使。但這只是表面現象。 太子趙煦將馮熙放在自己身邊朝夕相伴,并讓他借引進使名行走宮廷內外,接見大臣或遼和西夏使臣,搜羅消息,這樣的人必須得得體、謹慎、可靠。 馮熙的外表端正俊麗,著正式衣冠之后,使人觀之忘俗。趙煦讓他跟著自己覲見官家時,官家甚至會多留他們說幾句話。以往官家看著他時那種嫌棄的眼神,似乎也因為馮熙此人的存在,而顯得親切了許多。 太常寺卿李昂兼太子太傅,向太子趙煦極力推薦自己,并且聲情并茂地描繪了他在戰場上的功績,以及回京后的隱忍。朝廷上最近因為大赦名單選擬,也出現了不少評價他將領才能的聲音,且聲音還分屬不同的陣營:韞王跟前的高殿帥、官家仰仗的文都統,還有御史等等……都成了為他背書之人。 而馮熙也很快利用自己的公使身份搞清楚了一件事。 官家因為前幾個月十四女崇德的慘死時常夢魘,所以想效仿唐明皇讓道士作法招引太真妃子的辦法來召出崇德的鬼魂。官家年紀大了,時時追憶,就越發害怕,因此他想找個辦法求得鬼魂的原諒。 官家最喜愛的那幾個道官,都常年和韞王混跡在一處。那幾個道士宣稱,鬼魂不出現,要么就是她還活著,要么就是沒有足夠勾魂的引子——與她神貌相似的人。 韞王借此由頭,加上管通等人給官家灌迷魂湯,現在已經統領了整個皇城司,表面上一方面搜尋她的蹤跡,一方面尋找和她長相相似的人;實際上皇城司在韞王掌控下,已經在羅織太子趙煦及其屬臣們的罪名,成為韞王謀取廢立的大本營。 對于官家來說,他的興趣只是一時的。等到他找尋鬼魂的樂趣漸漸淡去,皇城司卻已經在韞王和管通他們的囊中了。他們不僅可以暗害太子,還能毀滅掉所有與他們相關的證據。 而崇德不過是他們陰謀中的一個“藥引”罷了。 ☆、田莊 下午飯后去了大廳,郭叔正好也等在那里了,一見文迎兒就微微鞠躬道:“娘子來啦?!?/br> 馮君也在那里看賬本,這個時候合上賬本抬眼說,“人來了,你們瞧著什么時候去罷?!?/br> “去哪里?” 馮君一臉懶得解釋,郭叔只好道:“咱們在夾馬田郊的那幾畝地是原先馮公在的時候,接濟盛老先生的。但盛老先生無心管田,咱們現在還是打算收回來……上次孔將軍那事是娘子勸說了他,娘子有這樣好口才,又是主家,這回不知道能不能跟我去上一趟田郊……” 馮君瞥一眼,“她這深閨里的嬌嬌哪去過那種地方,顛簸得一身土,她才不愿意呢?!?/br> 郭叔為難道:“這……大姐兒剛才不是還說娘子會去么?” 文迎兒知道馮君又是故意在擺弄她,于是同郭叔道:“咱們什么時候去罷?” 郭叔高興道,“明天一早罷,我這就出去租車?!痹诠逖劾?,文迎兒比馮君要沉穩溫和地多。馮君是個不好說話的人,平日里無論莊子田產還是房產,她都只是過問“錢在哪兒”,沒有文迎兒這樣考慮“錢從何來”,這兩者差別還是不小。 對于郭叔來說,也希望文迎兒早日當家,這樣諸事有的主家做主想辦法,他也輕松許多。自然他這個官家不是應該圖輕松的,但對馮君的管事風格,多少也有些…… 果然,第二日兩人坐在馬車上,文迎兒就問起了上次騰空的貢院北的小樓。 郭叔道:“剛放了租,就立即有一開腳店的掌柜來找我要盤這個樓,我說了自家產業,自還是租的,那人便猶豫,應要盤下來,且還出了個極高的價格,我沒答應?!?/br> 文迎兒點頭,“這樓位置極好,現在我們沒精力去自己招人經營,還是只收租為好,這月租出去先收上半年或一年的賃錢,我們頂過沒錢的這一個月,等到馮熙的月俸到了,就能喘息了。賣出去……只是一時得了現錢,我看那里賃錢與盤錢都只會越發漲起,明年是大比之年了吧?一定會大賺一筆的,還是不要賣?!?/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