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吳氏也覺得不對勁,把絳綃叫出來, “你們文家是天潢貴胄?我以前倒是伺候過皇親,那土布魚羹是一只魚就取兩個鰓,蝤蛑簽rou就取兩個螯,還要做一鍋的混沌,這一頓小餐得幾十千錢?” 絳綃對文迎兒一無所知,但不能在吳氏這外人跟前露馬腳?!岸媚镏安辉谖募业?,想來原先過得好,現在送回來了稍微是用度比不上。再說,文家比馮家好難道不是理所應當?現在馮家都這樣了?!?/br> “對了,”吳氏悄悄湊近轉了話題,“那珠子我晚上找人去打聽打聽,我看咱們對珠子都不熟,問問能不能換現錢,能換多少?!?/br> 絳綃聽她又提珠子,估計是想提醒自己,她們現在是一條船上的螞蚱。當下含糊兩聲趕緊轉身回去了。 下午大姐馮君的丫鬟月凝過來,說是要教新娘子家里的規矩。絳綃聽見教規矩這話有些不對味,問說,“咱們文馮兩家規矩應該差不多吧?!?/br> 月凝居高臨下,往屋里瞥了一眼,“畢竟是新婦,來了總歸要說道兩句。馬上端午了,里外迎客娘子也得出面,總要交代交代?!?/br> 絳綃看她可不是就說兩句的架勢,今天文迎兒明顯頭腦恢復,馮君既然看見了,為什么不多等些時日,讓文迎兒恢復完全再教什么規矩禮儀。 月凝不管她樂不樂意,就進去關上門教去了,絳綃只能在門口聽著。 月凝說了一堆起臥坐立的姿勢,絳綃順著門縫看,文迎兒倒是很認真地在聽。過了一會兒又聽教馮府的規矩,說得絳綃都昏昏欲睡時,文迎兒突然道,“丫鬟偷東西怎么處置?” 月凝頓住,“看偷的東西價值,分輕重,輕則掌手,重則施鞭,打了趕出去?!?/br> “施鞭打完然后趕出去……” 月凝看她皺眉,問,“娘子琢磨什么呢?” 文迎兒說,“原來是趕出去了。我記得小時候有人被拖出去杖打,后來就再沒見過,我還說她們去了哪?!?/br> 月凝笑:“那除了趕出去還能去了哪,難不成被打死了?” 文迎兒的瞳孔突然張大,“打死”這兩個字令她渾身一抖。 月凝趕緊安慰:“娘子雖說是恢復了不少,但顯見還沒恢復好,我這一說話嚇著娘子。娘子還有問得嗎?” “那要打幾下?” 月凝:“輕重里頭又分輕重,娘子手下要是有人偷了東西,跟大姐兒商量定罰就行了?!?/br> 絳綃在門外聽得腦袋里嗡嗡響,她明白,毫無疑問文迎兒知道了她們偷東西的事,文迎兒眼下可再也不是傻子,而是帶著一副人畜無害模樣的精明主人! ☆、小偷 文迎兒繼續問,“你教的這些姿勢,做得不準也要罰嗎?” 月凝略仰著頭說:“規矩就是規矩,不過娘子做錯了只是出外面有些丟臉,我們這些人在家里,做錯了才會受罰呢?!?/br> 文迎兒坦誠地說,“萬福,我jiejie教我是這樣的?!闭f著做了一個萬福。 月凝沒看出來和她做的有哪不一樣,只覺得她儀態確實美得不像話,但這身段沒法比。月凝說,“您已經做得很好了?!?/br> 文迎兒道,“我是說你教的姿勢不準?!?/br> 月凝臉色忽變,又做了一遍,確認自己根本沒錯,立時有些不愉快。她畢竟是馮君跟前的,馮宅頂頭的婢女。 文迎兒認真道,“煩請姑娘再做一次?!?/br> 月凝自然不服,萬福下去,文迎兒伸手將她的下巴微微抬起,使她脖頸與下巴的弧度看起來恰到好處;兩肩向后扶了扶,令整身有盈盈下曲的婉轉;又見她手指僵硬,放在大腿上時指頭往里曲,于是伸手將她的小指和四指拿出來擺好。眼看順眼多了,文迎兒對她報以一笑。 月凝知道她這是說自己做的不精細,但她哪知道文迎兒對這種繁文縟節這么熟悉。 她嘴上一動,低聲找回點門面,“娘子在馮宅就是一家人,不用太講究這些,只是門面上看得過去便算。這么細小的動作,又不是拜見官家,沒這么精細?!?/br> 文迎兒:“你剛剛說規矩就是規矩,你做不好不是會受罰么?” 月凝自己感覺臉上恬燥得慌,再交代兩句就退了出來。 絳綃忍不住攔著她故意問,“文馮兩家規矩有不一樣嗎?” 月凝支吾道,“大抵一樣的,只交代了兩句?!?/br> 絳綃看她這模樣,也真有些想冷笑。等她走了,轉而想到珠子的事,于是趁著放洗好的衣裳走進去,趁她不注意打開柜子,將身上那一顆燙手“山芋”放回裝珍珠的盒子里。 晚飯時吳氏跟馮君那里報備做酒炊魚,等叫吃的時候,絳綃將文迎兒叫醒,扶她走過去。 馮君和小男童也都到了。那男童一看見文迎兒就飛奔過來,文迎兒這會兒精神了,好似也很喜歡他,于是俯身接住,使勁地將他抱了起來。 這四歲的男童略有點重,絳綃趕緊扶住文迎兒,讓人去拉男童下去。文迎兒卻不放手,抱得更緊了些,讓男童勾住她的脖頸。兩個人笑嘻嘻地互相望著,文迎兒問,“叫什么?” 聲音細細柔柔的像棉糖,男童稚嫩的聲音正兒八經答,“馮忨,字憶麟?!?/br> 文迎兒笑得眼睛透亮:“憶麟,你喜歡我?” 馮忨的臉微微發紅,低聲說,“只有你能幫我背詩,而且你好看?!?/br> 文迎兒手抱麻了,將他放下來,牽著他走到飯桌上,正好文氏跟前的丫鬟過來傳話說文氏不想動,讓燉了點羹湯和泡飯送過去,就不出來跟大伙一塊吃了。 幾人坐下正要動箸,吳氏果然端來了酒炊魚。吳氏站在旁邊看得挺高興的,因為這道酒炊魚是她親手所做,一來是看文迎兒醒了,在她面前表現;二來這道菜其實也是宮廷菜,也只有她這見過世面的會做,這屋里的廚子哪能知道怎么做,所以她特地做出來顯擺。 吃飯時候沒人說話,等到吃完收盤,馮君和文迎兒坐在玫瑰椅上喝茶潤口,馮忨在前邊拿著個竹馬跳來跳去的,文迎兒才主動和馮君說,“憶麟的名字真好?!?/br> 馮君看也不看她,但提到這個目光顯得有些深沉,“大哥名喚馮麟?!?/br> 文迎兒說,“我想到了,不過我說的不單是他的字,還說他的名,‘忨’?!?/br> 馮君哼一聲,“這名哪好?這是我那二哥取的。我當年就查過,《說文解字》說這字意思是‘貪’,《左傳》說‘忨歲而愒日’,意思‘茍且偷安’?!?/br> 文迎兒思了一下,言辭和悅地說,“這字本意是‘心愿’?!墩f文》說‘貪’,《玉篇》說‘愛’,這字多好啊?!?/br> 絳綃剛才聽見她們總在說一個“貪”字,兩手便一直冒汗,不由得在腿上擦了擦??瘩T君要走,總覺得有一口氣上不來。 這個時候文迎兒站起來,“我有個事情要和大姐商量?!?/br> 馮君回頭,“什么事情?” 文迎兒淡淡看了看四周,將吳氏和絳綃都掃了一遍,聲音清脆地說,“早上我醒來時,吳mama正偷剪我的珠子抹胸,與絳綃兩個爭執一番,借著保管為名,順了我兩顆北珠,現在我要她還給我?!?/br> 這話說得清晰無比,不需要再重復,而語氣也變得有些鄭重,她現在就望著馮君等示下。 絳綃就算什么珠子沒聽過,也知道北珠。上貢北珠的價值堪比駭雞犀,就偷一顆在宅內罰抽鞭子也絕不冤屈,如果吳氏單獨一個人在那房里順走了那么多珠子,告去官府還不得被打死? 馮君沉吟片刻,皺著眉頭目光冷冷逼掃過去,“吳mama,絳綃,此事當真么?” 吳氏聽到這一聲霹靂,沒前因沒后果也沒鋪陳,連點委婉曲折和手段都沒有,就直接這么被文迎兒說了出來,她也突然腦子漿糊住,微張了口作不出聲來。 文迎兒道:“裝珠子的盒子就在頂箱柜中,用吳mama的一塊手巾包著?!瘪T君聽完給月凝一個眼神,月凝就帶著霜小還有另兩個小廝過去文迎兒院子去了,顯見是要將那珠子盒拿過來。 絳綃一哆嗦,正準備往地上跪下陳述,那吳氏突然張口,“我們只是看那珠子太珍貴,將那珠子挑下來保管著了,娘子何說‘順’?” “我的北珠一顆都不能少,”文迎兒定定地望她,那目光里冷颼颼的,又認真: “吳mama最好還是還給我?!?/br> 吳氏看她眼珠子雖然瞪得大,但仍有股懵懵懂懂的小孩兒氣質,于是道,“娘子,我著實沒有偷什么珠子,純是看太貴重了才好心給娘子收起來,絳綃跟我一早就在一塊兒,她都看著呢,你問問她看少了沒少?” 絳綃撲通跪下來,用手壓著自己撲通跳動的胸膛,“今早上吳mama的確是將抹胸上的珠子挑下來,放進了柜子,” 吳氏眉頭舒展開,略得意地看向馮君,但絳綃接下去說,“我看見她順了兩顆,氣不過便與她爭執,她卻對我大打出手相威脅 ?!?/br> 吳氏一聽當時急了,叫道,“絳綃啊絳綃,你說話也不能腦門子不長眼睛!” 絳綃脖頸里逼出汗來,四月晚上風還涼,吹得她嘴唇有些抖,“她欺負娘子大病初愈神志還沒恢復,當著娘子的面就這么做,是千真萬確的?!?/br> “我呸!絳綃這小蹄子才是真賊,大姐還得明鑒,搜一搜她身上還有她房里包袱柜子,便知道咱有沒有說謊了。再來問問霜小,早上看見是誰捉住誰偷東西了?” 馮君忽然道,“霜小早上已經告訴我了,吳mama說的不錯?!?/br> 絳綃愣住抬眼,脖頸的寒意浸入衣裳,想要分辨自己已經放回去了,可說這話,就得承認自己先偷了,她腦子轉的沒那么靈光,這一個猶豫中,只聽文迎兒不緊不慢地走到她身前將她擋住,對著周圍人說,“吳mama掉了一顆在地上,絳綃撿起放回盒子里了,這事怪不著她。請吳mama把我的兩顆北珠還我?!?/br> 絳綃仰頭望見她綠色薄衣下的挺直背脊,站在堂前為她也擋住了夜里的涼風,禁不住心上一動??捎忠苫?,怎么還有兩顆? 吳氏見她維護絳綃,突然大笑一聲,“娘子是袒護娘家人,把我這老婆子往外面抻,但我是馮宅招進來的,一身清清白白全憑大姐兒做主!”說著也悶地一聲跪下來,往馮君身旁挪過去。 馮君冷眼看她,“當務之急是先將丟的北珠找出來?!边@個時候月凝帶著人回來了,月凝手里端著檀木盒,霜小手里攥著一個包袱。 絳綃余光從文迎兒身旁掃過去,見那包袱赫赫然正是自己的,登時腿一軟。 這個吳氏…… 月凝將檀木盒子交到馮君手里,馮君在燈下打開來,明晃晃的北珠顆顆晶瑩剔透,讓她也震了一驚。 她不是沒見過北珠的。只是那還是父親在世時,皇帝曾賞賜過數顆,也未能經她的手,是拿去給自己的誥命夫人母親做犀角冠的。 風光的那一時,當初便該想到這種刺眼的東西,遲早要刺著人心rou皮。 她啪地一聲將檀木盒子合上,遞給文迎兒,“里頭十五顆,沒錯吧?” 文迎兒點點頭。 馮君指著包袱,“說說這個吧?!?/br> 月凝說,“我們將兩個人房里都搜了個底朝天,最后一解開在這包袱就看見了,我們也沒動,直接將包袱拿過來了?!?/br> “這是誰的?” 絳綃弱弱地答,“……我的?!?/br> “你自己打開?!?/br> 聽了馮君這陰涼剪短的話,她只得哆嗦著手將包袱開了,那亮得出奇的珠子安靜地躺在明處,沒有半點掩飾地,□□地,仿佛在嘲笑自己的蠢笨。 ☆、鞭打 “只有一顆,不是還有一顆么?”馮君淡然俯視絳綃,絳綃老實蹲坐在地上,“這一顆也不是我放的,我今日里沒有離開娘子半步?!?/br> “你沒上茅廁?”吳氏冷哼一聲。 文迎兒半晌未發聲,這個時候說,“大姐,我指認的是吳mama,絳綃一天到晚跟著我,又是從娘家一道來的,她想要什么都我都當賞給她,即便是不請自拿,我也愿意。但吳mama就不同了,眼下還有一顆北珠,絳綃說沒拿,那就是沒拿,煩請好好搜一搜吳mama身上、房里,查一查她今日里到過什么地方,見過什么人?!?/br> 吳氏驚懼道:“哪有那么多,我數了上面就整整的十六顆,絳綃也確認了,娘子記性不好可不要亂咬人啊?!?/br> 馮君轉頭向絳綃,絳綃沉聲道:“我自己也沒記得……吳mama倒是說她數過是十六顆?!?/br> 馮君嘴角輕蔑一笑,“文迎兒,你這些日可是病著,知道那抹胸上到底多少顆么?” 文迎兒目光就沒離開過吳氏,定定地說,“每年我jiejie都給我縫一件抹胸,每年多縫一顆北珠上去。今年若還是丙辰年,那我就還是十七歲,北珠就是十七顆。正月十三……我正月十三就穿上了?!?/br> 文迎兒的腦中映出一個溫婉縫衣的女子,她指頭上戴著頂針,夜里沒燈,湊著月色,正月里單薄的影子。 吳氏突然拔開腿跑,被外面的小廝就勢撂倒,那小廝不分男女地在她身上摸索一通,從衣里袋口將那明亮圓滾的東西拿了出來,人贓俱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