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
時間仿佛永遠停滯在八零年代,唯有幾間舍棄的老房子墻面上刷著火紅的標語提醒唐伯爵目前所處的時代: “母女同懷二胎不丑,婆媳同生二胎光榮” “讓全村育齡婦女懷孕是村支書不可推卸的責任” “該生不生,后悔一生,該養不養,老無所養” 新鮮的紅字似乎還散發著油漆味,唐伯爵心下稍定,舒展顛麻木的身體,繼續前行。 前方有個平整的打麥場,麥場大石磨上坐著一個穿著半舊軍大衣、戴著夾棉雷鋒帽的老人,正在曬太陽。 老人雙手杵著拐杖,腰身挺得筆直,軍大衣左胸口袋上別著一排半舊的毛/主席頭像胸章,一共七個,造型各異。 見陌生人進村,老人坐在石磨上不動彈,眼神卻漸漸銳利起來。 唐伯爵停步,想著臨行前王老館長的“教誨”,從口袋里摸出一包泰山煙,雙手恭恭敬敬的遞過去,“老人家,我外地來的,找考古隊?!?/br> 老人接了煙,問,“啥是考古隊?” 唐伯爵雙手刨地,做出挖掘動作,“挖坑的,一共三十幾個人,戴眼鏡?!?/br> 老人恍然大悟,“哦,你說那幫來村里破四舊的學生,往東走,走到頭,在小學里住著?!?/br> 唐伯爵看著東方,隱隱見天際間有塊紅布在飄,是國旗。 唐伯爵在小學門口停下,門口掛著好幾個招牌: “獸夾村小學” “獸夾村村委會” “獸夾村計劃生育服務站” “獸夾村衛生所” “獸夾村小賣部” “考古研究所獸夾村野外考古基地” 一個院子,六個功能,集經濟文化教育政治衛生于一身,堪稱山村綜合體建筑。 籃球場大的水泥地面cao場,年久失修,水泥已經龜裂成了蜘蛛網,上面曬著地瓜干。南北各有一個水泥臺乒乓球臺,中間橫著幾塊紅磚當球網。 水泥乒乓球臺上也曬著地瓜干。 東邊中間是旗桿,紅旗飄揚。校舍屋檐下拉著一根根鐵絲,鐵絲上晾曬著衣服,都是看不出的性別的運動服。 南向校舍飄著一排胸罩和蕾絲邊小內褲,說明這里至少有一半女性存在,時代不一樣了,考古系以前是男生的天下,現在大部分學生是女性。 西邊有兩棵樹,一顆是柿子樹,另一顆也是柿子樹。 樹上早就沒有葉子了,只剩下一個個風干的柿子掛著誘人的白霜。 校門大院鐵大門落著兩把鎖,門口蹲著一只老黃狗,正在曬太陽打瞌睡。 唐伯爵又饑又渴,步入唯一開著門的小賣部,賣了能量高的甜食補充糖分,喝著雪碧,吃著士力架。 令他驚訝的是這兩樣東西居然比綠島超市還便宜。吃到嘴里,覺得不對勁,不是正常糖分的甜,是工業甜味劑那種惡心反胃的甜。 仔細一看,是雨碧和土立架,山寨貨,難怪那么便宜。 唐伯爵買了兩包塑料袋裝的紅糖,問店老板,“熱水多少錢一杯?” 店老板提出一個暖壺,“水隨便喝,不要錢?!?/br> 唐伯爵從背包里拿出辦公室最常用的“西海區博物館最佳出勤獎”的超大白色搪瓷杯,沖了幾乎半包紅糖,坐在爐子旁邊的馬扎子上慢慢喝。 喝紅糖水的時候,他習慣性的拿出手機想刷一下社交媒體,發現手機沒信號。 嗑瓜子的店老板見他的杯子,問道:“你來找考古隊?” 唐伯爵點頭,收起手機,“我先休息一會,下午去考古現場找他們?!?/br> 店老板見他偏瘦,臉色蒼白,伸手說道:“我平時幫他們看門,你把介紹信和身份證拿出來看看?!?/br> 身份證明不能隨便給人看,唐伯爵婉拒道:“不用,我自己去找他們?!?/br> “你們這行嘴巴都捂得嚴實?!钡昀习寰尤划攬瞿贸鲆粋€衛星電話,撥打號碼,“喂,是肖隊長嗎……沒出大事……就是有個人要找你們……” 店老板問唐伯爵,“肖隊長問你是誰?” “綠島市西海區博物館的唐伯爵?!?/br> “叫唐伯爵……長的什么樣?”店老板仔細打量著他的長相,“頭發和年紀都像你,額頭像張嘉譯,眉眼像黃曉明,下巴像張魯一,挺俊的后生?!?/br> 店老板掛斷電話,笑著對唐伯爵說道:“肖隊長說親自來接你?!?/br> 十五分鐘后,肖隊長騎著摩托車風塵仆仆趕過來,渾身上下都是灰突突的,一進門就脫下臟兮兮的棉線勞保手套,仔細核對唐伯爵的《外國人工作許可》和蓋滿這種紅章的介紹證明后,熱情的和唐伯爵握手: “終于盼到你來了——3d掃描儀帶了沒有?我們這就去考古現場,準備工作都結束了,今天剛好要開啟墓室?!?/br> 同樣都是挖墳,考古絕不同于盜墓,盜墓賊只想把文物占為己有,一旦發現古墓,進入墓地方式簡單粗暴,打盜洞的,炸墓門的,一切以奪寶為目的。 考古的方式比較溫柔,就像女人生孩子一樣小心翼翼,動作輕柔,就怕傷了文物。在開啟墓室之前,要勘探,測量,一層層的刮土,分析地層結構,記錄數據,等真正進入墓室,往往是一個月,甚至數月之后的事情了。 唐伯爵打開背包,“怕顛壞了,儀器一直背上身上?!?/br> 肖隊長高興壞了,騎摩托車到田野考古現場,車技了得,唐伯爵下了摩托車,這才知道留守山村的老人都去了那里——全在工地上幫忙做飯或者打零工。 一天五十塊錢,還管飯,跟著考古隊一起吃大鍋飯,孤獨的老人們覺得比過年還熱鬧。 “冬天天黑的早,為節約時間,我們中午就在工地吃飯,吃完飯繼續干活?!?/br> 考古隊所有人都灰頭土臉,像街頭拾荒的,無論男女,很難想象他們都是碩士或者博士生。 此時他們都圍在一個墓室門口,往墓門縫隙里塞一張紙片。那微妙的小神情,就像小區偷偷塞通馬桶、配鑰匙小廣告的。 肖隊長當即跳下摩托車怒吼,“小崽子們,不準塞我的名片——要塞就塞大領導的?!?/br> 經組織研究決定,把研究所所長名片塞進去,開啟墓門。 這是考古隊傳統項目,墓主人地下有靈,有事請找領導,我們都是打工的。 肖隊長作為領隊,第一個踏入墓室,唐伯爵扛著儀器緊隨其后,開機掃描,將墓室最初的狀態錄入電腦,比照相更為精準。 這是宋代雙室合葬墓,夫妻同在一xue,中間有一堵墻隔開,有陶制人面蛇身和人面鳥身像作為鎮墓獸,有陶桂樹和陶扶桑樹象征太陰和太陽,順陰陽輪回…… 肖隊長打量著他,“你不好奇,也不害怕,好像不是第一次下墓室,我好像在那里見過你,好像我們曾經也這樣一起在墓地里工作過?!?/br> 唐伯爵調整著掃描儀方向,“好奇也沒有用,我只負責調試機器,無權過問其他?!?/br> 肖隊長又問,“你們西海區博物館是不是有個叫張木春的?” “嗯,是我們文物保護科的科長,肖隊長認識她?” “她是我的老同學,當年她是導師最喜歡的學生,當年導師也這樣帶著我們這些博士生一起在野外考古??上А犝f現在都是兩個孩子的媽了?!毙り犻L長嘆一聲,“她運氣不好,被人連累,毀了前途?!?/br> ☆、第21章 不能越界 唐伯爵面容在陰影下,看不清表情,他轉變話題,順勢問道,“肖隊長孩子多大了?” “五歲,不對,是四歲?!毙り犻L不太確定,“我大半年沒回家了,女兒都是愛人管著……” 日落收工,留下三個男隊員和兩個老獵戶守著考古現場。唐伯爵把兩只德州扒雞拿出來,分給守夜值班的一只,另一只帶回小學考古隊臨時宿舍。 肖隊長以精湛的刀功剁得骨rou均勻,每個隊員都分到一塊雞,有rou吃,看唐伯爵的目光都親近了。 唐伯爵借用隊里的衛星電話給王老館長打電話匯報工作,“……煙和兩只德州扒雞都送出去了,他們很喜歡?!?/br> 王老館長,“你就買了兩只?這點東西不夠分的啊?!?/br> 唐伯爵,“是館長說買包好的泰山煙和兩只德州扒雞去考古隊搞好關系?!?/br> 王老館長,“結果你就買了一包煙,兩只雞?我說的是泛指,泛指懂嗎?” “現在懂了?!碧撇粽f道,“這里手機沒信號,如果有事就打這個衛星電話?!?/br> 唐伯爵掛斷電話,心想是否應該給劉頓也報個平安,告訴她手機沒信號? 電話號碼都輸進去了,最后沒有按下撥打鍵盤。 在沒有達成目標之前,我和她之間……最好保持距離。 次日,經歷盧娜跳海事件幾乎徹夜未眠的劉頓去西海區博物館,她和王老館長已經成了朋友,王老館長帶著她去了普通參觀者無法進入的德式圓形塔樓,踏上四十七個螺旋樓梯,站在百年古堡尖頂下。 王老館長感慨萬千,“當年德國人以為綠島會一直是他們的殖民地,可是我們最終還是翻身做主人。唐伯爵在慈善拍賣會說的那句話很有道理,人類的一切智慧都包含在這兩個字里,等待和希望。小到一個人,一個家庭,大到一個國家,都是如此?!?/br> 劉頓乘機問道:“唐伯爵出差的地方沒有手機信號,你們怎么聯系他?” 王老館長掏出手機,“田野考古條件艱苦,我們昨天通了衛星電話,你記一下號碼,有事可以找到他?!?/br> 劉頓在手機里備注了號碼,到了飯點,王老館長帶她吃食堂,和唐伯爵的味道幾乎一模一樣。 劉頓吃到了唐伯爵的味道,越發想他,又不好意思當著王老館長的面撥打衛星電話,顯得自己猴急,只能忍住,心癢難忍。這時大師傅老莊蒸了一鍋大螃蟹,“張館長自掏腰包請客,每人一只!” 眾人歡呼。 劉頓莫名其妙,“張館長?” 王老館長笑道:“今天文件下來了,張木春升了副館長?!?/br> 劉頓擠在人群里恭喜張木春,回公司后撥打衛星電話,此時唐伯爵在考古現場和一群灰頭土臉的考古隊員們坐在田間地頭吃中飯,饅頭和豬rou白菜燉粉條。 菜做的很咸,唐伯爵邊吃邊喝紅糖水。不遠處指揮中心帳篷里的肖隊長舉著擴音喇叭大喊:“唐伯爵!你的電話!是個女的!” 考古隊員紛紛對唐伯爵行注目禮,然后心照不宣的交換目光:是個女的,唐伯爵有主了,好可惜。 唐伯爵起初以為是張科問關于考古現場的事情,沒想到是劉頓。 劉頓一口氣說了好幾件事,盧國光的綠帽事件、盧娜抑郁癥跳海,被未婚夫所救,還有張木春升遷副館長。 “……徐繼祖今天在官網上辟謠,貼出他的出生證,上面寫明了他的父親姓徐,是福建人。說網上父子傳聞純屬謠言,國光控股給他五十億,完全是看中了歐米伽科技的前景?!?/br> 唐伯爵說:“你很勇敢,開車把他們從海里拉出來?!?/br> 劉頓:“當時腦子一片空白,完全不記得了?!眱A述完畢,她覺得舒服多了。 唐伯爵想要再說什么,又不知從何說起,對話陷入了有些尷尬的冷場。 劉頓:“那個……嗯,張木春升官,明天請客吃飯,也邀請了我,我想不能空著手去,你們一般送些什么禮物慶賀?” 唐伯爵:“她其實也愛美,口紅香水化妝品什么的,應該都喜歡?!?/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