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節
李文柏說了兩句李二聽不太明白的感慨,苦笑了兩聲,說道:“李二你可知,這施五,是什么人?” 李二不假思索道:“縣丞,八品命官?!?/br> “不,這只是他最外面的一層裝飾?!崩钗陌負u搖頭,“你知道他的本質,是什么嗎?” 這下李二懵了,搖搖頭,表示不知道。 “是商人?!?/br> 李文柏道:“交合縣地處隴右偏僻之地,這里物資匱乏,故而商人的地位極高。所以這個施五才有機會攀上刺史曹嚴的高枝,做了曹嚴的便宜女婿。這才在交合,有了這么大的權勢,連本官都不敢挫其鋒芒!” “可既然是商人,即便成就再大,站的位置再高,也有商人的局限性?!崩钗陌刈灶欁缘卣f道:“商人重利,自古便是如此。本官現在雖然和他互為仇敵,卻還遠未到徹底攤牌的時候?!?/br> “大人的意思是……”李二眼睛轱轆一轉,似有所悟。 “只要還沒到最后一步,施五,就不敢殺本官!”李文柏淡笑了笑說道:“他是個商人,很清楚殺本官會帶來什么樣的后果。這后果,不僅是他,就是他背后的曹嚴,也擔不起!這不是一個好買賣。所以只要沒到最后你死我活的關鍵時刻,施五最多就是跟本官各施本領,互斗一番。傷本官性命?他沒這個膽子?!?/br> “本官也是商賈出身,太了解他了??上О?,若是他下定決心,讓本官死在這冰天雪地里,或許還有兩分勝機?,F在,他沒有這個機會了?!?/br> 李二這回聽明白了,驚喜地問道:“大人這可是想到了對付施五的法子了?” 李文柏敲了敲李二的頭盔,笑罵道:“你這武夫,你家大人好歹是從京城天子腳下走出來的,難道還會在交合這種窮鄉僻壤栽了跟頭不成?” 李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連忙賠笑,“是是是,是小的過慮了?!?/br> 想了想,李二問道:“那大人,小的是不是再叫一些兄弟,再去那座山周圍找找,碰碰運氣?” 李文柏搖搖頭,“那山那么大,就憑你們幾十個人,能找到什么線索?既然施五如此有恃無恐,那么他勢必已經將所有痕跡掩蓋。你們找不出來的?!?/br> “那怎么辦?”李二問道。眼下的關鍵就是鄭家屯那些壯丁的下落,如果找不到,那豈不是白忙活了? 李文柏將目光移向遠處,喃喃道:“咱們找不到,但有人可以!” “大人指的是……” “陳一志?!?/br> “府兵都尉陳一志?”李二愣了愣,有些不解,“他雖然有六七百兵力,可他也不敢惹施五,小的早有耳聞,又怎么會愿意幫咱們?” 李文柏冷笑了一下,將手中融化了一半的雪團捏碎,道:“他不敢惹,本官就逼他惹!” “逼他惹?” 望著重新回到農舍院落的李文柏,李二低著頭思索了好一會兒,抓斷了好幾根頭發,都沒想明白。 陳一志是府兵都尉,坐擁六七百的兵馬。他并不是怕施五,他怕的,是施五的老丈人——西州刺史曹嚴! 當然,陳一志也不敢招惹后臺極硬的李文柏,甚至還主動示過好??蛇@不代表,他就是個能讓人隨便拿捏的軟柿子。 自家大人,憑什么能逼保持中立、明哲保身的陳一志,轉投他這一邊,去對抗施五呢? 正當李二杵在大雪中冥思苦想的時候,李文柏已經走進了院落的一個房檐下。 他沒有著急回縣衙,也沒有讓李二帶人去那座山下繼續尋找,而是將錢楷記錄完畢的文案全部收好,然后,開始等待。 李文柏要等,誰也不能說什么。他沒有下命令,那些悍卒們便都只能在院子里干站著。 整個院落都很安靜,唯獨……錢楷。 是的,錢楷很著急,很不安。 自從施五在臨走前,朝著他冷笑了一下后,錢楷便如墜冰窟,整個人都不行了。 “本以為,本以為縣尊那么自信地帶著這么多人過來,一定能抓住施五的什么把柄,誰想到,卻是雷聲大一點??!這下好了,施五的把柄沒拿到,反倒和施五杠上了!就連我都被施五惦記上了,這……這可如何是好??!”錢楷一點低聲喃喃自語,一邊惶恐不安地在院落的雪地上來回走著。 “喂,錢老兒,我說你能不能消停一會兒?晃得老子頭都暈了!” 別看李二在李文柏面前唯唯諾諾的,他好歹也是個衙門的捕頭,又多年征戰沙場,一身的血性。這會兒正想著自家大人的破解之法呢,結果眼里卻滿是錢楷這老兒到處晃動的身影,哪能不生氣? 錢楷膽子本就只有芝麻大,被李二這一吼,瞬間軟了,再也不敢到處亂晃。而是慢悠悠地挪到李文柏的面前,猶豫了一下,低聲道:“大人,施五已經和咱們翻臉了,這……這可如何是好??!” 其實錢楷算是被李文柏強行拉來的,當初在衙門口,李文柏還夸下???,要給錢楷看出好戲,結果卻一無所獲,還把施五得罪絕了。 說錢楷心中沒有怨言,那是假的。但他也不敢真的就說出來,一他沒這個膽子,二他還要靠著李文柏保護呢! 李文柏一眼就看穿了這老頭的心思,雖然不屑,但畢竟人家是他拉來的,還是開口安慰道:“錢文書不必擔憂。本官向你保證,只要你一天是我縣衙的文書,整個交合縣,便沒有人能動你一根毫毛!” 顯然,李文柏的保證,并沒有讓錢楷放心多少。因為在他看來,既然施五已經跟李文柏明著敵對了,那么李文柏別說保護別人了,就是他自己能不能活到圓滿離任的那一天,都是一個未知數。畢竟,上一任縣令的倒臺,就是施五和曹嚴在暗中搞了動作。 但他還是無奈地點點頭,感謝道:“小的感謝縣尊大恩?!?/br> 雪越下越大,似乎沒有停下的意思。 李二有些擔憂地望了望天,走到李文柏身旁,低聲說道:“大人,這天色,恐有暴雪,若再繼續逗留,小的擔心,天黑前趕不回縣衙了?!?/br> 李文柏還是搖搖頭,示意再等等。 李文柏在等什么,沒有人知道。 李二的腦海中,依然游蕩著李文柏自信的神態?!按笕诉@么自信,到底憑的什么?” 大約又過了一炷香的時間,院落外開始傳來熙熙攘攘的腳步聲。 李二和錢楷聽到聲音,抬起頭往外望了望,對李文柏道:“大人,是那些去送飯的農婦回來了?!?/br> 因為沒有李文柏的命令,李二和眾悍卒沒有將山腳下的消息告訴鄭家屯的農婦。故而她們并不知道她們的夫君們已經不在那座山的腳下。 現在看著這些農婦臉上的失望之色,李二等人并不覺得意外。 連他們三十多人搜了一個時辰的山,都沒有找到半個人影,這些婦人又怎么可能見到她們的夫君? 接連幾個月天天都能見到面的夫君,一下子消失不見了,這樣的打擊,不可謂不小?;貋淼囊粋€個農婦們,手里拎著沒有動過的飯食,一臉的失魂落魄。 農婦王氏牽著兒子,也是一臉的失落。 因為幼子尚年幼,她平時很少帶他去見夫君,但這次實在經不住兒子狗子的苦苦哀求,終于在給夫君送飯的時候,把狗子也捎帶上了。然而卻沒想到,原本吃飯的棚子,居然已被燒成了廢墟! “娘,咱們為什么沒有見到爹爹?爹爹去哪兒了?”狗子拉著王氏的手,堅強如他,此時竟有些哽咽。 “爹爹,爹爹這兩天有點事,到別的地方去了。過幾天爹爹回來了,娘再帶狗子去找爹爹,好不好?” 為了不讓兒子起疑,王氏收拾了一下表情,強作歡笑地安慰著兒子。 當她走到自家院落外,推開門時,卻愣住了。 破舊的院落內,筆直堅挺地站了一排排悍卒,幾乎快要將院落擠滿。 悍卒隊伍的后面,李文柏從屋檐下站了起來,走到了院落的中間。 “李大人!您……您還沒走?” 王氏見到了李文柏,眼中滿是疑惑。 李文柏淡然一笑,說了一句很有歧義的話:“王氏,本官在此,等你很久了?!?/br> 王氏張了張嘴,想到了剛剛見不到夫君,是不是與眼前人有關?只是拉著兒子,不說話。、 李文柏見狀,嘆了口氣,也懶得多說什么,叫來了李二,吩咐道:“李二,去把鄭家屯的里正給本官叫來,順便把周圍歸來的農婦都一道叫到這個院落,就說本官有話要說?!?/br> 說完,李文柏對排列整齊的悍卒說道:“爾等,都暫時退到院落外去,給鄉親們留個位置?!?/br> 畢竟院落太小了,容下這五十個悍卒,就已經是極限。只能讓他們站到院落籬笆外,別的農婦才能進來。 鄭家屯并不大,只過了一炷香的時間,李二便把鄭家屯的里正,以及周圍的農婦都叫了過來。 里正鄭平是個六十歲高齡的老頭,也正因為他上了年紀,這才沒有被私征徭役的人給強行帶走。 鄭家屯已經好多年沒有來過縣令這么大的官了,里正鄭平剛聽說交合縣令要找他的時候,還以為鄭家屯有什么人犯了大事,把縣令都給驚動了,來找他問罪來了。 所以當鄭平杵著拐杖顫巍巍走到院落的時候,臉上很是惶恐,剛一見到一身淺綠官服配銀帶的李文柏,便手腳失控一般的要跪下來。 李文柏趕忙向前攔下,將鄭平扶起,笑道:“這位便是鄭家屯的里正吧?本官乃是后生,可經不起老翁如此大禮!” 鄭平見李文柏一臉和善,絲毫沒有興師問罪的意思,便放松了下來,聲音沙啞地說道:“老朽就是鄭家屯……里正……鄭平,不知……不知縣尊大人駕到……有失遠迎,請縣尊大人……恕罪?!?/br> “老翁客氣了,本官到此,乃是有事相求,望老翁不要推辭?!崩钗陌睾皖亹偵卣f著,轉頭朝李二揮了揮手。 “來呀,給鄭老翁賜座!” 第120章 狀告本官 里正鄭平慢悠悠坐下后, 李文柏也不多說什么客套話, 直接開始詢問起鄭家屯的戶口和壯丁數量來。 鄭平雖然年老昏聵, 但畢竟當了幾十年的里正, 對于自己家鄉的鄭家屯, 那是再熟悉不過了,回答道:“回縣尊的話,我鄭家屯……共有一百二十三戶, 成年壯丁共計……一百九十二人?!?/br> 李文柏點點頭, 這個數量并沒有什么異常。一般而言,小村子里, 一個家子里成年壯丁也就一二個。其余的都是老弱婦孺。 見李文柏問起這個,鄭平以為這位縣尊大人又要到他們鄭家屯征收徭役了, 心中不免忐忑起來, 沉吟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說道:“縣……縣尊大人,兩個月前,我鄭家屯滿十四歲的男娃兒, 都已經……被縣里來的大人帶走了。我鄭家屯實在是……沒有壯丁可征了??!大人您看……” 十四歲的男娃都征走了? “他們好大的膽子!”李文柏一陣心驚,不由得大怒!大齊律法規定, 不論是徭役還是兵役, 對男丁的年齡要求都必須是成年,也就是十六歲。這是極為嚴苛的規定,連軍權在握的將軍們都不敢違反,想不到在這小小的交合縣, 竟把徭役的征收年齡,降到了十四歲! 這施五,當真是目無王法,目無天子,不要命了! “縣……縣尊大人……” 鄭平見李文柏臉上表情不對,好像很生氣的樣子,還以為自己的話惹怒了這位縣尊,顫巍巍地站起身,就要跪下謝罪。 李文柏一見,連忙壓下心中的怒氣,起身攔下,寬慰道:“鄭老翁誤會了,本官并非來要人的?!?/br> “事實上,本官是來替爾等……伸冤的!”李文柏站了起來,環視了一遍眾人。 “伸冤?縣尊大人,此話何意?” 這下鄭平有點糊涂了,他本以為李文柏是來找麻煩的,現在突然來了句伸冤。在他看來,徭役律法規定的,是天經地義之事,雖然今年的徭役過分了些,但他們作為小老百姓,也無話可說。 除此之外,他再也想不到還有什么冤,值得勞動縣尊大人親身到此? 見鄭平一臉不解,李文柏哪里不知道這個老人家心中所想,不由得心中苦澀難明。 面對如此重的徭役,這些大齊百姓卻還能坦然接受,沒有過分的怨言,可見大齊皇權教化之根深蒂固!或許在這個時代是常理,但在李文柏看來,不免多了幾分苦澀。 李文柏臉色一肅,看著院落里滿臉疑惑的眾人,說道:“本官,是來替那一百九十二個壯丁伸冤的!” “大人的意思是……” 李文柏擺了擺手,整理了一下語言,將交合縣有人私征徭役的大致細節,都說了一遍。只是略過了他讓李二等人去查壯丁去向的事情。 當然,他也沒有刻意指出私征徭役背后的主使是誰。 因為就算他不說,大家也都猜得到。畢竟交合縣真正的地頭蛇是誰,百姓心里最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