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節
“如此也好,正好順便探探這往來居的虛實?!彼牡?。 到了雅間,兩人便不再如先前那般隨意談論,不多時,小二開始上菜。 又過了一柱香的時間,雅間外才傳來一陣爽朗的笑聲,刺史曹嚴,領著六判司和錄事參軍等官員,推門魚貫而入。 李文柏和劉安忙起身迎接。 見李文柏態度恭敬,曹嚴臉上笑意更濃,左右環顧了兩下,笑道:“冠玉啊,本官為你接風洗塵所選之地,還不錯吧?比之京城如何???” 想到曹嚴貪利無能又愛顯擺的性格,李文柏心中冷笑,面上卻恭恭敬敬,“往來居雕梁畫棟,丹楹刻桷,實在是前庭之明珠,比之京城諸多酒樓,亦不遑多讓?!?/br> 曹嚴被貶西州十年,對京城的某些大員,說沒有怨言絕對是假的。越是沒有能力的人,往往越是想要別人看到自己的作為。自尊心極強的他,在聽到來自京城的李文柏的奉承,心中大感滋潤自得,忍不住點點頭,對李文柏的壞印象也消了不少,甚至有些順眼起來。 官場便是如此,即便是酒宴,也少不了一番相互吹捧。 一陣客套之后,眾官員也漸漸放開了。一眾婀娜貌美的侍女推門而入,依次給眾人座前斟滿酒。隱約間,李文柏甚至看到一兩個判司對著一個侍女上下其手,惹得侍女羞紅了臉,嬌聲輕笑起來。 有了女人,氣氛便慢慢活躍,眾人開始推杯換盞。一時間,雅間內觥籌交錯,酒香四溢。 李文柏沒有飲酒,而是端起茶壺,給自己一杯一杯滿上,應付著同僚之間的敬酒。 劉安看在眼里,蹙了蹙眉,心中疑惑,卻礙于人多,沒有多問。 待到李文柏向曹嚴敬酒時,曹嚴才漸漸收斂起笑意,連酒杯都沒舉起,只是端坐著,看著起身敬酒的李文柏,“冠玉,你雖是第一次做官,可也是商賈出身,不會不知道,酒局之上的門道吧?” 此話一出,酒桌上的鶯歌燕舞頓時停了下來,眾人都望著李文柏。 “曹大人的意思是?” 曹嚴的臉色有些陰沉,瞇著眼睛盯著李文柏的酒杯,“怎么,以茶代酒敬你的上官,這便是你李文柏的為官之道嗎?” “這……”李文柏忙解釋道:“實在是誤會!大人有所不知,下官尚在孝中,乃戴孝之身,故而只能以茶代酒。日后下官孝期過去,必定親自登門,罰酒請罪!還望大人恕下官不敬之罪!” 戴孝之身不飲酒,這是自古以來的忌諱,是孝道,是為人之本。 李文柏這么解釋,眾人也即便心中不忿,也不好多說什么。 見李文柏言辭懇切,誠心致歉,曹嚴心中的怒意也消退了大半,這才緩緩端起酒杯,淡淡抿了一口?!靶⒌啦豢蛇`。既如此,冠玉請自便吧?!?/br> 嘴上雖如此說,但在曹嚴的心中,卻將李文柏看輕了七分。 在他看來,所謂守孝道,也要看時候。開朝初始,太·祖求賢若渴,令天下學子哀而不傷,孝中仍可科舉。久而久之,只有民間還看中守孝,對于為官之人,守孝不過是個名頭罷了。 現在這樣的場合,在座的不是同僚就是上官,即便在孝中,也不得不破戒敬酒。這才是為官之道,做人之禮! “果然是初次為官的毛頭小子,商賈出身,就是沒見識!” 酒宴繼續進行,觥籌交錯,歌舞升平。就連李文柏也看出了些興致來,古典舞的水袖揚起,細細的腰只彎的就像是楊柳枝,在春風里微微蕩蕩。常言道燈下看美人,這燈火之中,見得美人水眸微動,眉目含情。 曹嚴一邊和侍女談笑風生,一邊與眾官員推杯換盞,好不得意自在!經過這事,他覺得李文柏根本不足為慮了。施五信中所謂的威脅已然稱不上威脅,那封信在曹嚴心中激起的漣漪,也逐漸消散無蹤。 第114章 歸來 夜色漸深, 街道上的行人稀稀落落, 大多販夫走卒都已歸了家。 打更的更夫走過往來居, 吆喝著“天干物燥, 小心火燭”, 但聲音很快被往來居里的歡歌笑語所淹沒,最后徹底消失在了nongnong的夜色當中。 往來居的雅間內,酒宴已經進入高·潮, 桌上的眾官員, 包括曹嚴,都幾乎放開了架子行起了酒令。明明個個臉色通紅, 酒氣沖天,舉手投足間, 卻盡是豪邁, 大有千杯不醉之海量! 就連一直被排斥的長史劉安,也被勸了幾杯酒,臉色微醺起來。 而以戴孝為由,以茶代酒的李文柏, 可以說是整個雅間里,最清醒的人了。 他一邊應付著在座同僚們, 一邊不動聲色地觀察著雅間里的一切。 倒酒的侍女們很美, 無論是身段,還是面相,甚至是舉手投足間,都透露著不遜于京城大酒樓侍女的奪目光彩。 這樣的侍女, 要么是從京城帶來的,要么就是長期訓練起來的。而聽她們口中那掩蓋不住的西州當地口音,結果,便顯而易見了。 不光是倒酒侍女,還有偏間那一眾cao著絲竹管弦靡靡之音的歌姬,以及隨歌聲翩翩起舞的舞姬們,風采技藝,亦非西州這隴右偏遠之地,能夠看到的。 “長期訓練過的侍女,技藝不俗的歌姬舞姬,看來這往來居,很是不凡。能在西州這般殘破偏僻之地,建立起這般奢靡的酒樓,背后之人,恐非常人?!崩钗陌啬妓髦?,心中更加篤定,往來居,絕不只是酒樓這么簡單!如果真的是一個情報機構,可能跟眼前這位曹刺史,脫不開干系! 借著小解的名義,李文柏離開了雅間,去了趟茅廁。來回路上,他不動聲色地觀察了一番往來居的大體格局,有了一個頗為意外的發現。 尋常酒樓茶肆,到了夜間,客人稀少之時,常常能見到小二勞工們百無聊賴地聚在大堂角落的桌邊,或是閑聊,或是小賭兩把,打發著時間。 而李文柏將這往來居仔細觀察了一遍,卻發現這里的小二和勞工們,手上沒了活計,卻依然堅守自己的位置,一臉的小心謹慎。 和樓上雅間里的侍女歌姬一樣,這些小二們,也是經過訓練的??梢哉f,這整間往來居,堪比規矩森嚴的軍營。 李文柏心中凜然,臉上卻很平靜,回到了雅間。略一思索,他想出了一計。 在一個侍女走到他身旁,為他倒茶之時,李文柏突然一把抓住侍女的皓腕,稍稍用力一拉。一聲嬌呼,這位二八年華的美貌侍女,便盈盈倒在了他的懷里。 因為一整晚李文柏都沒對侍女們動過手腳,現在突然來這一下,侍女的眼中閃過一絲驚訝,但很快釋然一笑,身體松軟了下來,順勢靠在了他的胸前,一副低眉順眼的惹人憐的模樣。 大齊民風開放,紈绔子弟酒宴上對侍女摟摟抱抱什么的,也不是什么新鮮事兒。但這里畢竟官員同僚們都在,大家都是飽讀圣賢書的文化人,大多礙于面子,就算有心調戲,也必會有所遮掩。像李文柏這般,堂而皇之直接把侍女拉入懷中的舉動,較真的話,難免有傷風化。 但酒桌上的眾官員卻絲毫不以為意,眼中滿是“我懂你”的意思,笑而不語。 此時曹嚴甚至撫掌而笑,“冠玉一晚上只飲茶,本官還以為冠玉不好女色呢!原來也不負這少年風流的風華歲月??!” 曹嚴一開口,其余官員也應聲附和,嘴里滿是“少年當如此!”之類的風流話。 李文柏見效果達到了,心中洞若觀火,臉上卻裝作動了心的模樣,一邊虛偽地謙虛著,一邊用食指勾起懷中侍女的光滑下巴,細細觀賞著侍女的美麗容顏。 不多時,見曹嚴等人有了醉意,李文柏才停下調戲侍女的手,裝出一副感興趣的樣子,向曹嚴詢問道:“曹大人,下官見這侍女歌姬,皆是妙人,只是不知這往來居的主人,是何許人,竟有這般手段?” 曹嚴神色頓了頓,眼睛下意識地瞇了瞇,見李文柏一副色瞇瞇的表情,心中了然,不動聲色地問道:“哦?冠玉對往來居也感興趣?” 李文柏老臉一紅,“是這樣,大人也知道,下官乃是商賈出身,當初在京城,也曾有過開酒樓的心思,只是苦于沒經驗,不敢輕易嘗試。今日見這往來居這般富麗堂皇,而酒樓中的侍女歌姬,亦有不凡之姿色,脫俗之技藝,一時心中感念,想結識一番往來居主人,向其好好討教一番?!?/br> 李文柏這話說得很正經,但結合他之前的風流舉動,在場的都是混跡官場的人精,哪里還看不出,他哪是什么想和往來居主人討教,根本就是看上了往來居的侍女歌姬罷了! “果然少年得志,難改色心!”曹嚴本來還有所戒備,現在一聽此言,心中將李文柏再次看低了幾分,但他卻并沒有如李文柏的意,只是輕輕笑道:“少年風流,人之常情。本官也是從少年過來的,冠玉所圖為何,本官知曉。若冠玉喜歡這侍女,只管帶走,本官做主了!” 說罷,曹嚴撫須哈哈大笑起來,酒宴中又一次爆發出了慷慨激昂的歡聲笑語。 人群中的李文柏低著頭紅著臉,連連擺手,辯解道:“不不不,君子不奪人所好,實在慚愧,慚愧?!?/br> 同時心中暗罵:“這老狐貍,居然還不松口!看來這往來居幕后的主人,絕非常人!” 喝醉了的曹嚴也只是顯露出與此間主人的交好,事主是誰,卻沒有透露一分一毫。 又過了半個時辰,酒宴結束。 曹嚴和眾官員在小廝的攙扶下,搖搖晃晃地下了樓,走出了往來居。 一番告辭拜別后,曹嚴幾人先行坐上了轎子,映著月色緩緩離去。 劉安雖然喝了些酒,但畢竟受人排斥,喝得不多,遠沒有到醉酒的程度。 “冠玉,我送送你?!?/br> 兩人交換了一個眼神,不約而同地向官驛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萬籟俱寂,幽暗的街道上,只剩下兩人的腳步聲,窸窸窣窣的。長史劉安看了李文柏兩眼,眼神復雜,欲言又止。 李文柏略一思索,便恍然一笑。他知道,他方才在酒宴上的好色舉動,一定令這位剛正不阿的長史誤會了。于是笑道:“劉大人是不是覺得下官做得不對?” 劉安愣了愣,隨即苦笑擺手道:“少年風流,人之常情,冠玉多慮了?!?/br> 確實如此,酒桌上的事,說好聽了,是風流雅興,說不好聽了,是下流庸俗。具體如何評判,主要還是看人。李文柏年少有為,經商有道,家財萬貫,不但中了科舉,還是一代大儒祭酒王行之的弟子,這樣的少年英才,與貌美侍女嬉戲調笑,自然是風流雅興了。 劉安不是什么食古不化的老頭子,就算心里不太茍同,也不至于責備什么。 李文柏淡淡一笑,“下官至今未曾婚娶,一心放在商道與國家民生之上,又豈會為了區區一個美貌侍女,而自污清名?” 劉安略一遲疑,臉上露出深思之色,問道:“那冠玉你為何……” 李文柏沒有直接回話,而是先停下腳步,謹慎地看了下四周,見沒有旁人后,才看向劉安,一臉嚴肅道:“劉大人到這前庭數年,難道一點都沒有察覺么?” “冠玉是說?” “往來居!” 李文柏說道:“西州地處隴西,偏僻荒蕪,北拒匈奴,東臨大恒山,百姓自給自足,尚不能茍活,更何談去酒樓揮霍?商賈雖然地位低賤,但都在商海沉浮多年,再愚蠢之輩,也不會選擇在這樣窮苦的地方,開這么大的酒樓。再者,劉大人您也說了,前庭十年間破敗至此,遠不如前,可這往來居,今日一見,其富麗竟不遜于京都的大酒樓!如此大的反差,劉大人不覺得,這往來居,有很大的問題嗎?” 劉安一愣,這才明白李文柏的用意,施了一禮,心悅誠服地說道:“冠玉真知灼見,為兄不及也!”是他小覷了李文柏,眼前人目光清朗,豈是那種好色之人? 說罷,劉安眼中露出了擔憂之色,點頭道:“冠玉所言之問題,為兄也曾想過。甚至懷疑,曹嚴等人與往來居官商勾結,行盤剝壟斷之惡事?!?/br> 不曾想李文柏卻是嘆了口氣,搖頭不言。 劉安見狀,問道:“冠玉為何嘆氣?” 李文柏這才緩緩開口,問道:“劉兄以為,這僅僅是官商勾結嗎?” “這……難道還有什么隱情?” 李文柏嘆氣道:“劉兄飽讀圣賢書,不懂商道,故而一時不察。但在下官看來,在西州這樣窮苦的地方開大酒樓,是穩虧不賺的賠本買賣!若是曹嚴等人官商勾結,那么他們圖個什么呢?” “這……”劉安聞言,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過了片刻,李文柏突然向劉安鄭重施禮。 “這……冠玉這是何故?”劉安早已被李文柏的見識與判斷力所折服,哪里受得起這樣的大禮,連忙伸手拉住他。 李文柏抬起頭,盯著劉安的雙眼,一字一句道:“劉兄,可愿助我?” 這次李文柏沒有自稱下官。這意味著,他已經不拿劉安當外人。 劉安神色肅穆,“冠玉直言,只要力所能及,為兄必不推辭!” “我懷疑這往來居,是搜集情報的窩點!” 得到劉安的承諾后,李文柏將他初到交合的所見所聞,尤其是被征用修城墻的農戶消失不見的詭異情況,以及自己對往來居可能是搜集情報的窩點的判斷,娓娓道來。 劉安越聽越心驚,“這……若這些事都與曹嚴有關,那他所圖之事……” 他不敢說下去了。因為他明白,如果這些是都與曹嚴有關,那么說曹嚴貪污腐敗,官商勾結,都是小的了! “那些消失不見的農戶到底去了哪里,這個我還在查,只是眼下我還要回到交合,主持賑災過冬的相關事宜,不能在此處久留?!崩钗陌卣f道:“故而查探往來居幕后主人以及其中搜集情報的證據,便都拜托劉兄了!” “這都是為國為民之義舉,我劉安食大齊俸祿,必為大齊鞠躬盡瘁!便是前方九死一生,劉某又有何懼之?冠玉放心,往來居的事,開春之前,為兄一定給你一個滿意的答復!” 劉安本就是一個剛正不阿的正義之士,心中滿是寧折不彎的不屈大義,在知道了西州的諸多亂象后,早已萌生出一掃污穢的心思,只是苦于勢單力薄,自己能力又不夠?,F在見到了李文柏,他又看到了希望。 于是緊緊握住李文柏的手,斬釘截鐵道:“不成功,便成仁!” 劉安的承諾不可謂不重。至此,李文柏對他的敬佩之意,更深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