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節
書房里錢楷的工作進展得也很順利,不愧是專門做文書工作的縣衙老文吏,整理起賬目來比李文柏熟練了不知多少倍,李文柏中間去看過幾次,發現根本不需要他幫忙,便也就不去添亂了。 正午時分,街上的行人漸漸多了起來,大多數人結束了半天的工作,要么趁著晌午吃飯的空擋歇息歇息,干活兒的地方離家近的,就匆匆趕回家和家人湊上一口熱飯,也是一天勞累最大的動力。 不過不論百姓們的生活如何艱苦,縣衙中的存糧是不會少的,當一盆香噴噴的大米飯合著酒菜被端上來時,李文柏覺得自己深刻體會到了何謂“朱門酒rou臭,路有凍死骨”的含義。 吃了一口,北方的大米味道清甜入口即化,李文柏放下筷子,再也吃不下去。 “大人?”身邊伺候的李二見狀擔心地開口,“大人勞累一天了,還是多吃點吧?!?/br> 李文柏擺擺手:“弟兄們的伙食如何?” “這...”李二目光躲閃,“兄弟們皮糙rou厚,在軍營里混日子慣了,大人不必擔心?!?/br> 從李二的話中聽出了些什么,李文柏臉色一黑,當即拂袖起身,不顧李二的阻攔大步走到后院公人們用飯的地方。 屋內人聲鼎沸,大家都在抓緊時間用飯,李文柏掀開隔著房屋的布簾進去,明明是用飯的地方,進去卻聞不到一點點食物的香味。 第103章 難解之局 “大人?!”屋中的衙役捕快們慌忙起身行禮, 同時還不忘遮住飯碗, 狠狠瞪向后面面露苦色的李二。 “少瞪他, 是本官自己要來的!”李文柏皺眉呵斥, 隨手揮開身邊一個中年衙役擋住飯碗的手, 這才看清楚了碗中到底是什么東西——竟是大米混合著糠皮的米糠混合物,上面點綴著幾棵野菜,別說rou了, 就連正常的蔬菜都沒有。 “這是什么?”李文柏端起碗, 面沉如水,“來人!去廚房把伙夫給本官叫來!” “大人息怒!”中年衙役慌忙阻止, “大人,不是伙夫故意怠慢, 實在是往年都是如此啊?!?/br> 李文柏聞言更氣, 猛地將碗磕在桌上發出“咚!”地聲響:“往年都是如此?伙夫暫且不談,你們跟著本官好歹也有幾個月了,不知道本官是什么人嗎?還由著伙夫亂來!” 李二在一旁賠笑:“大人當然不是那等耽于享樂不管民生的貪官污吏,但縣里面公事千頭萬緒, 大人又還年輕,要是營養跟不上可不是會耽誤公務?到時得不償失啊?!?/br> “李二說得對, 大人, 您就回去安心吃飯吧!”被奪了飯碗的中年衙役也跟著勸,“兄弟們以前跟著大將軍征戰四方,什么吃食沒往嘴巴里送過,這還算是好的了呢!” “就是就是, 大人,您就回去吧!” “快去吃吧,待會兒涼了可就不好了?!?/br> “屬下們好得很,您不用擔心!” 衙役捕快們你一言我一語,話音里滿都是對李文柏的關心和信任,一點點不忿都不曾有。 李文柏眼眶不禁有些發紅,“李二,去!去叫人把本官的飯菜端過來,本官要和弟兄們一起用!” 說完,李文柏深吸一口氣,端起被摔在桌上的碗,就著用過的筷子大口吃起來。 中年衙役大驚:“大人!” “打??!”李文柏沒好氣地笑罵,“就你們能!是不是都忘了,本官也曾跟著你們賀大將軍孤軍深入西南,打得白夷落花流水?” “快去快去!等晚了飯菜涼透,看本官不治你的罪!” 李文柏沉下臉惡言惡語,衙役捕快們卻紛紛止不住紅了眼,李二年紀小情緒不穩,還暗戳戳抹了把眼淚,再不相勸,帶著幾個衙役就一溜煙跑沒了影。 感到一屋子的視線都集中在自己身上,李文柏微微一笑,繼續大口吞咽起來。 老實說,這米糠混合物的味道是真不敢恭維,吃在口中既粗糙又干澀,吞下去竟然還會摩擦喉管,也真不到古代平民百姓是怎么能愿意天天以這玩意為主食的。 很快,縣令大人和公人們一道用飯的消息就傳遍了整個縣衙,在公人們當中,李文柏的威望又上升了一個層次,就連墻頭草如錢楷,聽聞此消息時都不免發怔。 晌午的插曲過后,縣衙便又重新忙碌了起來,彼時是沒有午休這一概念的,人們日出而起日落而息,從早忙碌到晚,天色完全黑下去后才會停下來歇息,上至官員下至百姓都是如此。 李文柏在正堂后的小書房正整理著接下來幾個月的賑災計劃,李二突然拿著一張信紙闖進來,欣喜道:“大人,車隊來的消息,說是明日傍晚就能到了!” “快給我看!”李文柏大喜,接過信札仔仔細細看了一遍,果然是自己指派的車隊主事親筆所寫。 “太好了!”李文柏喜形如色,高興得在屋中直打轉,“還想著不管怎樣明日一定要開倉放糧,百姓已經不能再等了,這消息真是雪中送炭!快吩咐下去,將平倉中還能用的糧食加緊整理出來,昭告百姓,后日開倉放糧!” “是?!崩疃s顯得有些擔心,“可是大人,車隊帶來的糧食滿打滿算也不過能撐上一月,這還是不算上外地逃難來的饑民,往后要怎么辦???” 李文柏漸漸冷靜下來,必須得承認李二說得不無道理。 李家商行再怎么有錢,買下一縣百姓足夠用上一個月的糧食已經是極限了,再多,就會對廣陵糧價影響過大,同時也會引發皇帝的忌憚,而且就算現在想買,馬上就要大雪封路,也已經來不及了。 一個月還是樂觀的算法,雖然連年戰亂和饑餓導致交合上下滿打滿算也不過兩三萬人,但如果開倉放糧的消息傳開去,周圍縣城食不果腹的饑民也會開始朝交合流動,本就不夠的糧食會更加捉襟見肘。 但對那些把交合視為唯一生機的饑民,李文柏又絕不可能視而不見,除非他想引發民亂。 “看來,還是得想辦法從本地糧商的口袋里把糧食弄出來?!崩钗陌貑柕?,“施五那邊有什么動靜?” “沒什么特別的動靜?!崩疃卮?,“聽負責盯梢的兄弟來報,就是往來報信的快馬突然多了起來?!?/br> “呵,想必是在打探本官到底是個什么人物吧?!崩钗陌乩湫?,“這個施五,還真把自己當個人物了?!?/br> 不過這樣也好,還免了自己想辦法把消息傳到施家耳朵里的功夫,費盡心思查出來的,總比他自己說來得讓人信服。 李二想了想,又道:“大人,還有一件事您是不是忘了?” 李文柏揚眉:“何事?” “果然是忘了?!崩疃o奈,“您準備何時去前庭見刺史大人?” “...怎么把這事兒給忘了?!崩钗陌厝嗳囝~角,“吩咐下去,等放糧之事完畢就出發,本官先給刺史大人寫封親筆信賠罪,你安排快馬送去前庭縣?!?/br> 官員到地方上任,總免不了要去上官面前露個臉,這雖然不是大齊律法明文規定,但俗話說縣官不如現管,如非必要,李文柏還是不愿意在這種表面功夫上給自己找不痛快。 西州是個中州,下轄五縣,交合縣在其中排第三,中規中矩,在西州既算不上富縣也算不上有多窮,可想而知整個西州的情形有多么的惡劣。 所以西州刺史和交合縣令一樣,在朝中都算是苦差,除了刻意要來鍍金的人之外,大多數西州刺史都是得罪了什么人,或犯了什么事左遷至此的。 聽說現任西州刺史也是一樣。 又過了會兒,李文柏突然想到什么:“李二,孔仲直孔大人怎么樣了?” “他?好得很呢?!崩疃Φ?,“據在施五那里盯梢的兄弟說,孔大人一天能上施家莊園好幾次,身上的衣服也從布衣換成了絲綢,嘖嘖,那叫一個風生水起?!?/br> 盯梢的人不知道其中緣由,匯報中對孔正多有不忿,李二卻是知道的,話語中也就多了幾分善意的調侃。 “您是不知道施家莊園的下人多給孔大人面子?!崩疃f,“屬下是真沒想到,孔大人平日里總一副黑面神的模樣,對誰也每個笑臉,居然還會演戲?!?/br> “這有何稀奇?”李文柏不以為意。 孔正再剛直也是個官員,能從鄉試一路考上會試,對逢場作戲這類事不可能一竅不通。 要知道和相對來說較為公正的會試不一樣,從鄉試到府試,烏煙瘴氣的地方可多了去了,廣陵也不例外,地方學官的考評和主考官的個人觀感幾乎就能決定學子的去留。 從這幾個月同行的觀感來看,孔正是剛直,不是迂腐,所以才會毫不猶豫地答應李文柏的計劃,和施五這種人去虛與委蛇。 不過話又說回來,幸好朝廷派來的釘子是他李文柏的同科,在論資排輩的官場算是同輩,好說話,若是派來個胡須拉茶的老學究,還指不定要費多少口水呢。 正如李文柏所想,此時的孔正正在施家莊園老神在在地享受著渾濁的酒水,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樣。 上首的施五就顯得沒有那么云淡風輕了,他手上拿著兩張信紙,面色已經黑如鍋底。 這兩張信紙,一封是來自京城的情報消息,另一封,則是他的老丈人西州刺史所寫,兩封都是關于李文柏,都佐證了孔正關于李文柏的說法,這人果然背景深厚,就連刺史大人都來信囑咐他不要和人鬧得太僵,不然李文柏當真較起真來,就連他的前途也會受到影響。 “這個李文柏,沒想到還真有幾分來頭?!笔Y勇見老丈人臉色不好,急忙又安慰,“父親放心,強龍壓不過地頭蛇,就算那小子背后有人又如何?只要還在交合,就得給父親您幾分面子!” “閉嘴,我擔心的不是這個?!笔┪鍞[擺手,朝著孔正親和地笑,“孔賢弟,以你所見,這個李文柏性子如何?” 孔正拱手:“大人放心,依下官一路所見,這個李文柏應該不是個不知變通的頑固,只要大人真心實意,想必他也不會不知好歹?!?/br> “什么意思?”蔣勇一聽這話就不樂意了,“聽你這話的意思,莫非還得咱們主動去找他李文柏示弱不成?” “縣尉大人所言甚是?!笨渍话逡谎鄣鼗卮?,“這兩日的情形您也看到了,您覺得,李文柏會主動低頭嗎?” 當然不會,要低頭早低了,不會等到現在還沒動靜。 第104章 無題 “哼, 不低頭又如何?”蔣勇毫不在乎, “就算那小子在京城背景深厚, 但這里是交合!在交合, 就要守交合的規矩!” 即使一開始就沒對蔣勇的智商抱多大期待, 猛然聽到此話孔正還是忍不住怔了怔,隨即緊閉上嘴,看向上首的施五。 視線中的意思很簡單——施家除了您, 其他人似乎想法太簡單了些。 施五卻并不怎么在乎, 常言道術業有專攻,蔣勇雖然是他的女婿, 但頭腦簡單,為人太過剛愎自用, 是以過了這么多年也才不過是個捕快, 專門替施家處理那些明面上的武力沖突而已。 真正的心腹,是主管整個施家地下勢力的三子。 不過既然孔正有所疑惑,施五也不能放置不管,他的本意是想爭取將這個監察御史收歸麾下, 所以絕對不能讓其對施家的前途產生擔憂,否則別說將來回到京城做施家眼線, 恐怕出了莊園大門, 這個孔正就能立刻拋棄施家,轉投李文柏的懷抱。 為了鞏固孔正的信心,施五派人將極少在外人面前露面的三子請了過來。 三子還是那副雷打不動的打扮,全身黑色短打, 腰間挎著一柄府軍制式腰刀,面無表情的臉使得本就骨瘦如柴的身軀平添了幾分陰森。 見到此人的第一面,孔正就斷定,這絕不是個好相與的人物。 三子細小的瞇瞇眼劃過孔正的臉,沒有做任何表示,只朝蔣勇隨意頷了頷首,然后單膝向施五跪下:“五爺,您找我?!?/br> 施五慈祥地點點頭,心中對三子的恭謹有禮很是滿意。 “起來吧?!笔┪逍χ鴮⑷私榻B給孔正,“仲直賢弟,此子是我的外甥,在家行三,平日家里人都叫他一聲三子;三子,這是孔正孔大人,現任我交合的監察御史?!?/br> 三子這才轉過頭朝孔正略微示意:“孔大人?!?/br> 孔正坐在原地矜持地拱手回禮,下顎微微抬起居高臨下地看了看三子,既不起身也不說話,與對施五和蔣勇的恭敬姿態簡直天壤之別。 究其原因,施五心知肚明,并不是因為孔正其人傲慢,或者說狗眼看人低,不愿與沒有官職在身的白身百姓結交。 時下之人最重出身門第,孔正雖說不是世家大族出身,卻也算得上是書香門第,以同進士之功名入朝為官,雖然比進士要低上一頭,卻也算得上是當時金字塔頂尖的出身了。 施家則不同,在矜貴的京官們看來不過是個區區地方豪族,沒有儒學傳家,祖上也不曾有過顯赫功名,自然低人一等。 施五與蔣勇有官在身,不管是怎么到手的,只要品級在孔正之上,孔正就必須對他們行下級禮,這是為官最基本的禮節,況且施五在交合確實勢力龐大,面對孔正又禮賢下士,孔正愿意以后輩禮相待,但并不代表孔正這個從八品官員會對所有施家的人都另眼相看。 三子是施五的外甥,算是表親,如果施家是個顯赫世家,孔正會客客氣氣稱一聲三公子,但既然不是,當然也就沒有這個待遇了。 孔正態度明顯,堂中三人看在眼里,心態各有不同。 施五的笑容越發真摯了幾分,當然不是因為他不待見三子,而是孔正毫不掩飾的行為表明他的確沒有看錯人,這個人喜怒形于色,雖聰慧,卻沒有多少心機,是個可用之人。 蔣勇則顯得有些憤怒,也不知是因為先前孔正對他意見的不屑,還是憤怒于自家表弟被如此輕慢。 而身為當事人,三子的反應就顯得平淡許多,孔正對他頷首,他便也點點頭算作回禮,而后便又看向施五,仿佛同為施家人,在孔正處待遇的待遇截然不同并未對其造成任何影響。 “五爺?!比悠届o地問,“您叫我來,可是有什么吩咐?” “是有些事要找你商量,先坐?!笔┪逭姓惺謫緛硐氯松喜?,而后當著孔正和蔣勇兩人的面,把對李文柏的顧慮又說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