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節
見她還要寬慰,劉姨連忙阻止,笑著搖頭,“別再勸我了,我也就是氣急攻心,過幾天就沒事了。倒是你,遇到這么個好男人,可要跟他好好過日子啊?!?/br> 秦蒙點頭。 便再無話可說。 出門的時候,天已經暗下來,不多久便該著黑夜,她抖了抖棉服上的灰塵,揣著兜往家走,剛拐過彎,便看見熟悉的身影。 穿著暗灰色的呢子大衣,倚在她兒時上下學經過的大樹下,他似乎不怕冷的,總是直挺站著,不似她,總愛在冬天縮著脖子,像只戰敗的公雞。 踢了下腳邊的石子,她快步小跑過去,直沖進他懷中,把人撞到身后樹干上。 聽見他輕輕“嘶”了一聲。 秦蒙惡作劇般的揪他耳朵,裝作兇狠問道,“是不是你去劉姨那里告密?” 將她手拿下來,牽著帶進自己的衣兜里,陸子由清淺抬眸,跟這天一樣暗,額前劉海被風吹的雜亂,只見他微微頷首,理直氣壯道,“昨晚那女人,讓我很不高興,我想你應該也不高興,所以就讓她離開?!?/br> 雖然感覺他這樣很有男友力,秦蒙收起自己花癡的心思,悶悶不樂道,“可是劉姨對我很好,從小便照顧我……” “那跟我無關?!迸赃叺娜送蝗怀雎暣驍嗨?。 陸子由停下來,側低著頭去看她,明明嘴角是彎著的,但是眼中卻沒有一絲的溫度和笑意,“除了你,我不會包容任何人?!?/br> 而這句話,同他早上說給那位婦人的。 一模一樣。 ☆、四十六天 一家人坐在飯桌上, 準備進行這一年中最后的一次聚餐。 秦老爺子坐在主位上, 他每年過了初五都會吃素半月,連帶著小輩們也跟著吃素,夏正宇自然是不樂意, 但是捏了捏自己肚子上的rou, 還是決定屈服了。 菜是秦蒙下廚炒的,口味是隨著老人做的,少放了些許的鹽,因此這些年輕人吃起來, 倒是寡淡無味。 程閣跟賀茴都是重口味,吃沒兩筷子就覺得難以下咽了,鬼笑著去廚房開小灶, 夏正宇見狀更是跟上去沾光。 陸子由吃的香甜,總之她做什么,他都能吃個精光。 此時面部的線條放松下來,與平時的溫柔無異, 倒是跟傍晚那個生氣的男人判若兩人。 老爺子吃飯快, 一大碗飯眼見著就下去,吧嗒著嘴巴轉頭問道, “明天要去見你父親,東西都收拾好了嗎?” 倒了杯茶給他,秦蒙點頭道,“嗯,都打包好在冰箱了, 到時候估計能送進去?!?/br> 經濟犯的待遇到底還是松懈點的,趁著過年,許是能送進去點食物,這也是他們一年到頭唯一打牙祭的機會了。 女兒親手做的藕合,他倒是永遠吃不夠。 用完飯,考慮明天早起就要走,眾人也沒多聊,秦蒙就拽著陸子由上樓了,指使他給自己收拾行李,她倒是坐在床上穩如泰山,八卦問道,“我爺爺跟你說什么了?” “也沒什么,就是讓我好好對你?!蹦腥藳]抬頭,正皺著眉往行李箱里塞她那些瓶瓶罐罐,低聲回答。 這些男人。 秦蒙翻了個白眼,心知他肯定藏著掖著,不肯說實話。 窗外忽然一陣大響,從這邊可以看見天邊光火,秦蒙“嗖”的躥出去,來不及穿鞋便跳到陽臺上去看,不知是哪家度假村在放煙火,接二連三在天邊乍現,空氣里都彌漫一股火氣。 她最愛看煙花,不顧寒冷地抓著欄桿往外探身。 卻被某人揪著領子抓回來。 陸子由斂眸,將棉服外套和拖鞋給她穿上,才再次放行。 可那時煙花已經沒有再放,黑夜重歸于安靜,仿佛從未出現任何顏色在那塊深藍色的幕布之上。 她失望,噘著嘴走回來打他,“看不到了?!?/br> 任由她拳頭落在身上,陸子由將行李箱的拉鏈拉上,轉身將她抱在懷中躺倒在床上面,安撫地親親她的嘴角,“不鬧,以后我放給你看?!?/br> “城里禁放的,小心被抓起來?!?/br> 最喜看她這幅兇巴巴的樣子,他再次笑起來,好像這次回老宅,他心情很不錯,每天都是笑吟吟的,經常秦蒙兩句話,他就能開心許久。 真是好哄的男人。 秦蒙圈住他的脖子,啵唧親了一口。 /// 第二日他們起得很早,天際仍是熹微,陸子由將隔斷門打開,清新的山中空氣從窗臺爭先恐后的涌進來。 秦蒙穿著毛絨睡衣,還盤腿坐在床上揉眼睛。 “唔,走不動路?!?/br> 她伸著手對他說,像是嗷嗷待哺的幼鳥,眼泡是腫的,估計是睡不夠的原因。 陸子由心甘情愿當坐騎,抱著她去洗漱。 下樓時,秦老爺子已經帶著夏正宇在練習,木樁被打的嗡嗡作響,看來旁邊也有好處,至少力量是上來了。 劉姨卻是開始上工了,臉色比起昨天好一點,咳嗽也沒那么嚴重,嘴角噙著笑幫她把冰箱里的飯盒拿出來,柔聲道,“我蒸了包子的,吃了再走啊?!?/br> 她的rou包蒸的一絕,去城里開家店絕對能火的那種,秦蒙瞬間嘴里分泌起唾液,連連點頭。 這時老爺子背著手進來,純白色的練功服似是肥大了,走起路來褲腳飄蕩,揚聲問她,“通知書寫的幾點?” “十點鐘?!?/br> 探監是要提前申請的,然后按照通知書規定的時間過去,聽說爸爸今年表現依舊不錯,故而監獄那邊給安排時間也很是爽快。 老爺子點點頭,“十點好,探視完就快吃飯了,這東西就能吃上了?!?/br> 說完便背著手走了,佝僂著腰的樣子,忽然就蒼老了許多。 秦蒙目送他上樓,心里也酸澀。 叱咤風云了一生的老人,到頭來親生子女都成了枉法之人,女兒客死他鄉,兒子終身□□。 造化弄人。 吃過早飯兩人便上路了,收押監獄在離席山不遠的重城,那里是秦蒙祖籍所在,只是剛出生沒幾天,便跟著家里人轉來了這里,印象不深,只是每天探監才回去一次。 重城監獄在郊區,鋼鐵水泥筑的嚴嚴實實,只是在外面看,都快要喘不上氣。 秦蒙提交了通知書,跟陸子由驗證身份之后,才能進去。 過年期間申請的人很多,放行的也很多,兩人走進去,秦蒙一眼就看見玻璃窗后面正襟危坐的父親,即使在牢獄之中,他也還是會把自己打扮的干干凈凈,頭發梳得一絲不茍。 如若不是身上的那套衣服和這里肅穆的氣氛,便根本無法想象,他已經在里面呆了快二十年。 仍未磨平棱角。 深吸了口氣,秦蒙拽著陸子由的手往那邊走,臉上是甜甜的笑容。 很多人都看不起她,因為她有個罪犯爸爸。 可他很愛自己,這就足夠了。 她坐在椅子上,拿起電話聽筒,秦父也跟著拿起來,他的瞳仁也是黃褐色的,五官俊秀,每每女兒來探視,他都會拿出最好的精神面貌。 旁邊站著一位高高的男人,模樣很是好看,對著他點頭問好。 女兒也找到男朋友了。 他開心,聲音也變得跳脫,笑起來的時候,眼角已經有了細紋,“乖寶寶啊,來這里累的吧?!?/br> 都二十好幾的大姑娘了。 秦蒙臉頰一紅,下意識偷看陸子由的表情,不好意思的抿嘴道,“還好,也不是我開車,我還帶了藕合來,交給獄管那邊查驗了,您記得吃啊?!?/br> “誒,好好好,爸爸最愛吃你做的東西,”秦父眉開眼笑道,繼而揶揄她,“怎么不給爸爸介紹你旁邊這個帥小伙?!?/br> 秦蒙也跟著笑,父女倆有相似的眉眼,她把聽筒遞給陸子由,笑道,“快跟我爸爸做個自我介紹?!?/br> 其實不是所有探視都帶著悲□□彩,或許也是年數久了,大家都已經習慣,能見到家人就是最大的慰藉,氣氛輕松愉快,但也很快就到了離開的時間。 一步三回頭的出去。 又是無法突破的鐵桶。 汽車疾馳在回榆城的路上,已經是上班的日子,高速上堵的水泄不通,秦蒙從劉姨打的包裹里拿出一個涼包子,目視前方的吃著,嘴巴被塞的鼓鼓的,話也不說。 陸子由手搭在方向盤上,心知一時半會兒是動不了的,便也走神去看她,皺著眉把包子搶過來一口吞進嘴里,“吃了胃里又要難受,包里有面包和餅干可以吃?!?/br> 手里忽然空落落的。 秦蒙癟著嘴巴看他,嘴里東西還沒嚼干凈,支支吾吾道,“陸子由,你說實話,你會不會嫌棄我爸爸?!?/br> 從監獄出來之后,她便是那副心事重重的模樣,嘴邊的笑也沒了,靠在椅背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神情中的擔憂太過于明顯,以至于他早就猜到。 小姑娘最近不知中了什么邪,自卑的那一方突然調換,總是覺得自己不好,經常問些奇離古怪的問題。 他揉了揉她的頭,把兩撮呆毛揉的更亂,毛哄哄的像只炸毛刺猬。 “當然不會,你見過哪家的女婿敢嫌棄丈人的?!?/br> 秦蒙再也沒有說話。 車子依舊艱難的挪動著,她從車窗看著停滯的車流,心里全都是父親的模樣。 她忽然想起來,他被抓走的那天。 忘記那是她小學幾年級的運動會,陽光很好,溫度適宜,她穿上新買的運動服,背著自己的卡通保溫水壺,小小的手放在一只又寬厚又溫暖的手掌里面。 然后家里來了一群人,手里拿著寫滿字的白色紙,說要帶走他。 那時她什么都不懂,也不知道什么叫作犯罪,呆呆傻傻地站在那里。 她看見驕傲如父親,卻在那天沖那些陌生人下跪,眼角的淚低落在老宅的地板上,“求求你們再給我一天的時間,半天,我女兒的運動會要開始了,我要陪她去的呀?!?/br> 這是個不足夠有信服力的理由。 他依然被帶走了。 秦蒙被陽光曬得發困,頭抵在冰涼的玻璃窗上面,思緒卻越飛越遠,從兒時到成年,從快樂到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