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節
這些老人幾乎都指認出了嫌疑人,這本是好事,但有一點……老人們的精神都有問題。 還沒正式開庭,聯盟各處就已經為這個案子爭執起來。三百老人的模樣實在令人動容,嫌疑人表現出的態度又令人厭惡,所以爭論的趨勢傾向哪邊不言而喻。大規模的爭執往往最終都要找一個承力點,而這個承力點理所當然落在了代理律師身上。 燕綏之看了幾篇報道,神色淡定。 不過有一篇報道在末尾提到了一些曾經引發過爭議的舊案。他的目光在這篇的界面停留的時間最久,以至于身邊的顧晏跟著朝他毫無遮掩的全息屏瞥了一眼,剛巧在那些舊案里看見了某個熟悉的案名。 那是燕綏之不到三十歲時打的一場案子,顧晏對此再熟悉不過,因為他曾經花過很長一段時間給這個案子做過分析報告,又在報告完成之后將它徹底廢棄…… 看到這個案子的時候,兩人已經回到了辦公室,大門咔噠一聲在背后自動扣鎖上。顧晏的眸光一動,從全息屏移到了燕綏之臉上。從他的角度只能看到燕綏之垂著的眼睫,看不到對方眼里會是什么樣的情緒。 燕綏之的臉被全息屏的光映得有些冷淡,他似乎在出神,不知道時隔多年后重新看到讓他背過罵名又背過盛名的案子,他會在想什么,會是什么心情。 過了片刻,顧晏看見他的眼睫動了一下。 燕綏之忽地從全息屏上抬了眼,撞到顧晏的目光時笑了一下,“偷看我的屏幕干什么?” 養死別人的盆栽裝聾作啞,給別人扣帽子倒很理直氣壯。 “……”顧大律師嘴唇動了一下,卻沒回答。 燕綏之翹著嘴角,又垂下目光掃了一眼報道,而后手指一劃收起全息屏,冷不丁問了顧晏一句:“我忽然想起來,你好像說過,一度認為自己跟我理念不合?” 第90章 理念(二) 顧晏沒有想到他會突然問這個,頓住步子,朝那盆無辜喪生的常青竹瞥了一眼,“轉移話題,還是想算舊賬?” 燕綏之“嘖”了一聲,心說昨晚的顧同學多討人喜歡,百般克制卻又有一點點纏人,怕傳染催他上樓早點睡,但又抱著胳膊倚著門目光沉沉地送他。 就連今早他下樓打了第一個噴嚏,顯露出感冒征兆的時候,顧晏的反應也格外有意思——一臉穩重地翻了半分鐘藥盒,然后默不作聲地掩住了額角開始自我反省。 燕綏之在旁邊看得忍俊不禁。 他雖然當慣了大尾巴狼,但早上睜眼的時候,其實還是有點兒不自在的。然而顧大律師的一系列反應解救了他,以至于他那點兒不自在只存在了不到半個小時,意思了一下,就煙消云散。 那之后直到來律所,他都熱衷于一件很有意思的事——逗顧晏。 事實上這件事他早在十年前就已經很熟練了,沒想到十年之后居然變本加厲。 唯一的區別在于顧同學已經不會再被氣跑了。 他要笑不笑地沖顧晏道:“你怎么見了太陽光就變臉,居然懷疑起我的動機了,我只是對你的想法有點好奇?!?/br> 燕綏之說著停了片刻,又坦然地笑了笑:“事實上我對你的很多事情都抱有好奇心?!?/br> 這樣的想法在他身上大概是破天荒頭一回。 他其實從來都是不容易親近的,永遠游走在所有人的安全距離之外,不給別人進入他生活的機會,也從不去過分涉足別人的生活。 “不用解釋你有什么樣的想法,因為人們的想法總有分歧,只要你覺得是值得的,以后記起來也不會后悔,就可以去試試看……”這是他以前常說的話。 顧晏也曾經是聽眾之一。 但現在卻不同了,他就像進入了一塊專門為他留了門的屬地,適應了一圈后,終于開始主動親近人了。 這大概算是一種別樣的特殊待遇,顧晏當然不會推拒。 “確實有過理念不合的想法……”他低聲重復一遍,沉吟片刻:“對那時候的我來說,那其實不是一段特別愉悅的體驗,所以……我有點不知道該從何說起?!?/br> “我記得有一年酒會,我在陽臺看夜景的時候,你來問過我一個問題,關于……保持初衷?”燕綏之試著回憶了一會兒,又輕笑一聲,“有點記不清了。是那個時候嗎?” “你居然記得?”顧晏有些訝異。 燕綏之:“我記得的事情,可能比你以為的要多得多?!?/br> 顧晏看了他片刻,點了點頭道:“算是吧,不過那其實只是導火索……” “這還是個連鎖反應?”燕綏之挑起眉毛。 顧晏:“……” 其實算不上是什么連鎖反應,與其說是當年的顧晏突然發現自己跟燕綏之理念不合,不如說是他突然意識到,自己一直以來所抱有的初衷,似乎不足以全然投照到現實中。 他還沒有多做解釋,燕綏之卻已經敏銳地捕捉到了源頭。 或者說燕院長雖然不親近人,但在那些年里學生有可能會經歷的掙扎與轉變,他其實都有了解。 他問了顧晏一句看似沒頭沒尾的話:“我沒記錯的話,你本籍是赫蘭星?父母是……軍人?” 梅茲大學尊崇德卡馬的傳統,向來不會過多關注學生的來歷和背景,這并不是一個師生或同學間會常聊的話題。不過當年的燕綏之還是從顧晏的只言片語中知道了一些簡單信息。 不過也就僅此而已了。 別人對赫蘭星也許所知有限,燕綏之卻不一樣。他清楚的知道,赫蘭星在不到三十年前,還發生過一次跟星際海盜之間的沖突。那是數百年來最大的一次沖突,折進去的軍人數不勝數。當然,折進去的星際海盜更多。 那次沖突之后,赫蘭星得到了海盜頭子三百年不進犯的承諾書,也多了數以十萬計的孤兒,全都是軍人后代。 所以他一直將這個默認為敏感話題,以大學間的師生關系來說,并不適合多問。 顧晏聞言點了點頭,回答應證了他的猜測:“嗯,都是軍人,不過已經過世了?!?/br> 燕綏之看著他,倏然理解了他會有理念掙扎的原因——赫蘭星軍人的品格,就是絕對忠誠,絕對正義,絕對的自我奉獻。 如果他的父母都是軍人,并且剛好是為了母星民眾而戰死的軍人,那么他們所堅持的信念,往往會以一種根深蒂固的方式溶于后代的血液中。 他曾經在赫蘭星的福利院見過很多軍人后代,幾乎無一例外。 顧晏看到了燕綏之的表情。 很奇怪,似乎經歷了昨晚的一切,現在不用對方開口,他也能清楚地知道對方在想什么,連猜測的步驟都免了。也許是昨晚燕綏之的回應給了他足夠的底氣。 他補充了一句:“不過我不算孤兒,父母過世后,我一直跟外祖父住在一起,他是一位法官?!?/br> 一位非常嚴肅而板正的法官。 所以顧晏的骨子里灌注了極為鮮明甚至近乎執拗的理念——來自軍人的忠誠、正義、自我奉獻,以及來自法官的公平和嚴謹。 即便在他進入大學,早早做好打算要干律師這一行的時候,這種理念也不曾改變過。 他并非對這個行業一無所知,恰恰相反,因為外祖父的關系,他對律師的了解比很多人都早。 但人總是這樣,尤其是年輕人,意氣風發中帶著一點無傷大雅的清高自傲,在做情景假設時,總會下意識去構造一個理想化的局面和結果,并且篤定地認為自己一定會如何如何去做,達到如何如何的目的。 學生時代的顧晏比很多人都要穩重自持,但年輕人會有的傲氣一點沒少,甚至還更多一些,而他堅持的那些東西,又比很多人更認真一些。 這才是矛盾的伊始。 “高中時候,我聽過你的一次講座?!鳖欔痰?,“你當時說過,律師每天都在和各種謊言打交道,其中的一部分甚至自己就常在說謊。很多人知道自己的當事人是有罪的,但是辯護到最后,他們總會忘記這點,好像他們的當事人比誰都無辜。久而久之,就不會再想‘誰值得相信,誰是正義的’這種問題了,因為這讓他們很難快樂地享受勝利——” 他說得不緊不慢,邊說邊在回憶。 燕綏之驚訝的是,他居然記得這樣清楚,話語內容都相差很少。在他的印象里,那個坐在前排的像薄荷葉一樣冷冰冰的學生,全程都沒有動筆記過什么。 “——你當時對那個提問的學生說,希望她能記住這個問題,偶爾去想一下,因為這代表著學生時代單純的初衷,希望每個人都能保持得久一些?!鳖欔陶f完沉默了幾秒,又道,“我那時候其實很驚喜?!?/br> 燕綏之挑了眉,忍了一會兒還是沒忍住,道:“我恰好記得那場講座,也……剛好記得你。恕我直言,我以為你是去打發時間混學分的,一點兒也看不出你在驚喜?!?/br> 顧晏:“……” 不過,由于燕大教授半開玩笑似的打岔,顧晏因為回憶而無意識蹙起的眉心松了開來,表情有些無奈。 燕綏之抬了抬下巴:“繼續,你面無表情,其實特別驚喜,然后?” 有那么一瞬間,顧晏似乎想刻薄一下或是做點什么去堵某人的嘴,但是他最終還是繼續說下去,“我當時以為自己碰到了一個理念完全重合的人,而在那之前我剛好對你有一些認知,所以我很高興。但后來,再想起這段話的時候,我發現你其實剛好避開了其中的矛盾?!?/br> 因為燕綏之說的是給那些年輕學生的建議,事實上依然沒有真正回答那個女生的問題,更沒有談過自己的想法。 燕綏之想了想,道:“那個問題其實非常難,有的人從最初就避免回答,避免自尋煩惱,有的人幾十年都糾纏在其中,也沒能有什么答案。而在你們那個年紀,我所說的話,很容易成為某種引導。我給出的答案,很可能成為你們今后數十年的思維限制?!?/br> “嗯?!?/br> 顧晏點了點頭。 這種考慮他當然知道,即便燕綏之不說他也知道。 但那時候的他沒有往這方面想,只下意識地覺得燕綏之的話給了他觸動。 直到他碰到了那樁舊案。 那個嫌疑人是一家曾經很有名的醫院的副院長,牽扯進了一樁醫療命案里。說起來那時候的情況跟這次的搖頭翁案有一點像,嫌疑人的態度惹人厭惡,大眾輿論也幾乎是一邊倒。 不過燕綏之當初的辯護也證明了,控方的證據確實存在著漏洞。 如果所有人的經驗直覺包括已有的證據指向,甚至嫌疑人的反應都能表明他真的有罪,最令人痛快的方式就是讓他應罪伏誅,但偏偏還能找到一些缺漏。 該怎么辦? 在最初接觸到那個舊案的時候,讓顧晏態度轉變并陷入沉默的其實不是單純的理念不合。而是他自己固有理念內部的矛盾和沖突讓他有點不知所措。 軍人父母遺留給他的品格是最為樸素純粹的道德觀和正義觀,如果按照這個,他希望那個嫌疑人毫無轉圜余地,結結實實被扔進大牢。 但法官外祖父言傳身教的法庭公正,讓他又萬分在意證據鏈的完美無缺。 還有絕不能丟棄的無罪推定。 …… “那段時間,與其說是在做舊案分析,不如說……我是在不斷假設論證,如果我接到了那個案子,我會不會跟你做一樣的選擇,而那個選擇能夠說服我自己,貼合我所有的固有理念?!鳖欔痰?。 事實上,那段時間他耗費了巨大精力,最終做出來的分析幾乎已經能夠說服自己了,甚至在分析那個案件的過程中,他本身也已經有了前所未有的磨礪變化。 結果,在收尾階段剛好碰到了燕綏之的那場生日酒會。 他問燕綏之那個問題,其實只是想再確認一遍??墒茄嘟椫畢s說,他壓根不會去想什么初衷問題。 “我那時候剛好陷在瓶頸里,或者說……有點鉆牛角尖?”顧晏道,“當時聽了你的答案,覺得之前花費時間分析折騰的自己傻透了?!?/br> 看,你努力解釋論證了那么久,其實對方根本沒想過這些。 偏偏那時候他剛意識到自己對燕綏之抱有一些荒謬的想法,對他的每一句話都看得異常重。 燕綏之聯想到顧晏之前的回答,了然地點了點頭,神色微動:“所以一畢業,你就抱著某些不那么正經的心思,順勢被我徹底氣跑,再沒有過音訊?” 顧晏:“……” “不過……”燕綏之又忽地笑了,“我很高興?!?/br> “為什么高興?”顧晏看著他。 “因為你絕不是那種為了心安理得,扭曲理念去盲目迎合現實的人?!毖嘟椫?,“我的學生,這點我還是知道的?!?/br> 事實上,在后來近十年的時間里,被打磨得越來越沉穩成熟的顧晏其實是感謝當初那個舊案的,如果不是那段近乎于自我折磨的論證和分析,他很可能要花費更久的時間才能給自己一個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