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節
他在醫院的一層查詢機旁邊站了一會兒,試圖在里面輸入“陳”這個姓,出來的名單長得令人絕望。 燕綏之輕輕嘖了一聲,旁邊服務臺的小姑娘很有眼力見地探頭問了一句,“先生,您是需要看望什么人么?” “是的?!?/br> “是不是姓名不太確切,所以很難查?”小姑娘非常善解人意,“沒關系,這樣的事很常見,您不用覺得尷尬。您有照片嗎?或者別的什么信息?我可以幫您查?!?/br> “謝謝?!毖嘟椫肓讼?,調出案件資料里陳章的某張照片,“我的一位朋友托我來看望一下他的家人——” “啊……”小姑娘表情有點兒復雜,還沒等他說完就應了一聲,“我知道他?!?/br> “那真是太巧了?!?/br> “我知道您要看望的是誰了?!毙」媚锏?,“不過這個比較特殊,有警方守著,需要提交一下身份證件?!?/br> 她這么一說,燕綏之立刻就明白了。 剛才在陳章的小樓里,他還有些納悶,為什么案件資料里沒有提及過陳章的家人,福利醫院的信息如果真要細查起來,不算難查。 現在看來,警方實際已經查到了。只不過發覺這邊的家人跟亞巴島的案子沒有實際的關聯,所以一方面為了保護這些人不受牽連,比如不被曼森家遷怒,不被某些見縫插針的媒體打擾等等……沒有把這些放在案件需要公布的資料里。但是另一方面為了進一步監控,又派了一些人在這邊守著。 燕綏之走的是正規程序,當然沒什么介意的。他在服務臺這邊驗證了身份,小姑娘訝異道:“居然是辯護律師啊……” “實習生?!毖嘟椫€不忘細化一下人設,又笑著問小姑娘,“剛才看你的表情,好像不是很喜歡這位陳章先生,為什么?” 如果是完全不了解的陌生人,就算聽說某個人牽扯進了某件案子里,也不會是這種表情。這個小姑娘剛才的表現,更像是對陳章知道點兒什么才會有的。 “呃……也不是不喜歡……”小姑娘有點尷尬地解釋了一下,不過很快又在燕綏之溫和的笑意里放松下來,想了想道:“這位陳先生的祖父、父母還有一位jiejie都在我們這里。祖父、父親還有jiejie都是同一種遺傳病,現在全都癱瘓了,母親倒是沒有那種遺傳的毛病,但是因為心急又cao勞的緣故,心肺功能很差,病了很多年。陳章先生他其實也挺可憐的,不過……” “不過什么?” “最初他還堅持來看他們,每周一次,所以我們都對他有點印象。但是后來他就來得很少了,每次也都只停留很短的時間就匆匆離開。這兩三年更是一次都沒有來過,看得出來,他不是很樂意看見那些家里人??赡茇摀昧?,對他來說太累了,就像……”小姑娘猶豫了一下,還是咬咬牙說了個重詞,“就像累贅?!?/br> 甩又甩不掉,放又放不下,所以一方面在努力供養,一方面又不想看見他們……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毖嘟椫粲兴嫉爻聊似?,又抬眼沖小姑娘笑了笑,道:“那我先去病房了,謝謝?!?/br> 小姑娘連忙擺了擺手,“不用謝,應該的?!?/br> 離開服務臺后,燕綏之并沒有急著去找小姑娘提供的病房號,而是在住院部的樓下商店里轉了一圈,買了一支不帶任何其他功能,只有最基礎功能的錄音筆。 病房外的走廊上,果然有幾個穿著便衣的人扣著帽子,或者裝作在等人的模樣坐在長椅上。 但在燕綏之走向病房門的時候,他們都不約而同看向了他。 燕綏之一眼就明白他們是什么人,沖他們晃了一下身份卡。 那幾個人點了點頭,示意燕綏之可以進去,但是不要關上病房門。燕綏之又沖他們攤開手掌,簡單解釋道:“錄音筆,最古老的那種?!?/br> 幾個人笑了一下,沖他房門抬了抬下巴,“可以用,去吧?!?/br> 老實說,見陳章家人的過程并不令人愉快。 陳章的母親哭得很厲害,她的鼻端插著幫助呼吸的細管,好幾次燕綏之都怕她的動作把細管弄脫落,但她根本沒在意。只是一直哭一直哭,說很久沒看見陳章了,說苦了他了,這么多年讓他連喘口氣的時間都沒有。 護士被她的哭聲驚動,匆匆過來給她檢查了一下身體指標,似乎格外擔心她會就此哭進搶救室。 這途中,護士悄聲對燕綏之說,“老太太偷溜過好幾次,說要賺點錢給她兒子減點負擔。有兩次差點兒就找不回來了,還是樓下服務臺的姑娘在港口附近看見她縮在角落,跟一群人一起擺小攤,才又給找回來,手腕的測量儀上加了個定位的小芯片?!?/br> 燕綏之聽到老太太這個詞的時候,莫名有點敏感。他的目光落在陳章的母親身上,陳章50多歲,他的母親頂多也就是100不到,在這個壽命普遍200的世界上,人生也才走到一半,按照現代人的衰老速度,甚至還在盛年的尾巴。但是她卻已經老態明顯,垂下的皮膚和眼下極深的淚溝不僅顯得蒼老,還格外憔悴。 不僅是她,這一屋子的人,陳章的祖父、父親還有他的jiejie,看起來都比常態老得多。 他的祖父窩在最里面的床鋪上,身體在衰老的階段不斷萎縮,看起來又瘦又小,神智也有些不清楚。他聽見他們念叨著陳章的小名,過了很久才慢吞吞地抬起頭,抹了一下眼睛道:“文啊,他不要我們啦?” 他每句話都說得很慢很吃力,說一句還要歇一會兒。 “不要啦?” “我好像不記得他長什么樣了……” 陳章的jiejie一直沒有開口,卻在這時候低聲說了一句,“不要了好,別要了吧,少苦一點?!?/br> 那小護士扭頭飛快地抹了一下眼睛,鼻尖紅紅地沖燕綏之道:“抱歉,我先出去一下,有什么情況一定按鈴叫我?!?/br> 燕綏之很少怕什么東西,要說唯一應付不來的,就是這種場面。 倒不是說他會在這里手足無措,相反,他很快以陳章朋友的身份把這些嗚嗚咽咽哭著的人安撫好了,也許是他看起來溫和可信的緣故,說什么瞎話他們都當真,到最后聽得一愣一愣的,硬是忘了哭。 溜出去洗了把臉的小護士這才有膽子回來。 臨走前,陳章的父親突然啞著嗓子問了一句:“他,沒出什么事吧?” 燕綏之笑了笑,“沒有,我今早還去見過他,只是他實在抽不開身?!?/br> “沒事的,沒事的?!标愓碌母赣H重復著,“跟他說沒事,不用惦記,我們很好?!?/br> 從福利醫院出來的時候,住院部的探視時間已經結束了,第一區這邊的季節跟第三區并不相同,氣溫要低很多,夜里的冷風順著走廊的窗吹進來,讓人覺得有些冷,哪怕有困意的也吹清醒了。 好幾層的走廊都靜悄悄的沒有人,燕綏之臉上早已收起了笑,月光映在他微垂的眼睫上,將他的神色映得很淡。他走了一會兒,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看了眼智能機,果然,上面有一個未接來電,還是來自于菲茲。 之前病房里哭起來兵荒馬亂的,他居然完全沒有發覺有通訊請求。 他看了眼德卡馬的時間,給她回撥了一個通訊。 “喂?”菲茲接得很快。 “抱歉,剛才有事?!毖嘟椫?。 “哦哦沒關系!”菲茲說著,突然覺察到什么般問了一句,“你怎么了?聽上去好像有點……不對勁?” 燕綏之落在窗外的目光沒什么變化,嘴上卻笑了一下:“哪里不對勁?也許是有點困。之前什么事?” 菲茲被他一提醒,立刻叫道:“哦對!你知道嗎!剛才第一步的審查通過名單公布出來了,你猜怎么著!你的顧老師和霍布斯兩個人居然都在名單上!” 燕綏之一愣:“確定都在?不是重名?” “不是,就是顧晏和霍布斯?!狈破澋?,“這算好事還是算壞事?” 兩個人都在名單上,意味著兩個人都有可能成為一級律師?不可能的。老規矩絕對不可能變,最終能成為一級律師的肯定只有一個,不是顧晏就是霍布斯。兩個都通過第一輪這種情況實在很少見,十幾年都很難見到一次。這說明在這一輪審查中,委員會很難取舍,萬般無奈之下決定把這種抉擇往后拖一拖,留給公示期或者投票期。 這對顧晏來說,并不算好事。 燕綏之想了想,回答菲茲:“這就看你偏不偏心了?!?/br> 他頓了頓,又道:“反正我偏心?!?/br> 一般人總要有兩句場面話,像他這么坦然的有點少見,菲茲愣了一下,然后哈哈哈哈哈地笑了半天,“好了,你這么一說我突然又覺得心情不錯,這說明我也很偏心!” “顧晏——”燕綏之下意識說完,又硬生生在后面補了兩個字,“律師他們回德卡馬了?” “之前告訴我已經進港口了。不過好像顧晏還要出差?不知道他,反正他們這幫大律師整天飛慣了?!狈破澋?。 …… 第二天,看守所那邊臨時有點狀況,跟燕綏之協商更改了會見時間。 直到下午四點,他才重新坐在了會見室里,進會見室前,他突然收到了一條新消息,來自于顧晏。 這顆消失了一天一夜的薄荷精上來就沒頭沒尾問了一句話: 在哪? 燕綏之被管教的目光催促,也沒多說,言簡意賅地回道: 看守所。 說完他便摘下智能機放進了透明袋里。 管教接過袋子的時候又往他手里看了一眼,“還有別的通訊工具么?那是什么?” 燕綏之把手攤開。 管教點了點頭,讓他進了會見室。 沒兩分鐘,陳章就被昨天那個虎臉管教帶來了,兩個人看見燕綏之的瞬間都露出了一種麻木不仁但又有一點點心酸的表情,可見前一天都被傷得不輕。 陳章在桌前坐下的時候,又伸手按了一下腰。然后開門見山地扔給燕綏之一句話:“我仍然堅持昨天的態度?!?/br> 打死不說。 燕綏之也不急,只是有點好笑地問:“那你完全可以拒絕來會見室,就像昨天最初所做的那樣?!?/br> 陳章抿著嘴,沒有回答。 他其實是怕了這個實習生,他怕他拒不見面之后,這位實習生又像昨天一樣,搞出什么事來詐他。詐一回他的情緒就要跟著激動一回,忐忑不安的滋味并不好受,他不想再上一回當。所以干脆來了,就這么面對面坐著,反而心里更有底一點。 因為只要不說話,主動權就依然在他這里。 “人帶到了啊,會見時間老規矩一小時?!惫芙萄捞鬯频暮吆吡艘痪?,轉身就走了。 大門嘭地關上,會見室里又開始陷入昨天那種令人窒息的氛圍里。 陳章單方面窒息。 燕綏之一點兒也不急,他昨天臨走前留下的話,今天說到做到。他還真就什么也不干,也不著急,就那么喝著玻璃杯里的清水,淡定地看著陳章。 “……” 十分鐘過去,陳章開始挪凳子。 二十分鐘過去,陳章開始抓耳撓腮。 三十分鐘過去,陳章有點忍不住了。 他剛要張口,燕綏之突然伸出食指抵了抵嘴唇,示意他不要說話,安靜點。 “……” 陳章要瘋了。 就在他一臉崩潰地瞪著燕綏之的時候,燕綏之輕描淡寫地掃了眼墻上的時間,然后拿出了一樣東西,擱在桌子中央,“你不用說話,我今天也不打算問什么問題?,F在還有25分鐘剩余,我給你放一段錄音?!?/br> 桌上的東西正是他昨天買好帶進病房的錄音筆,他錄了其中一部分,不長不短,剛好25分鐘。會見室不能帶任何通訊工具,所以他才挑了個這么老式的東西。 好在雖然老式,音質卻不錯,放出來的內容清晰得就像響在耳邊。 “我好久沒看見他了,他過得苦不苦???” 女人蒼老的聲音響起來的瞬間,陳章就像被按了定身鍵,瞪著眼睛身體繃直,一動不動…… 看守所外面,兩個人影正在對街的咖啡露天座上,在這里能夠清楚地看到看守所大門,還能坐著喝杯咖啡,視角非常好,適合等人也適合盯人。 赫西看著擺弄專業鏡頭的本奇,忍不住道:“這樣不太好吧老師?!?/br> 本奇被他冷不丁的出聲弄得手一抖,差點兒摔了鏡頭,“哎我這十萬西的寶貝,你說話別這么突然!哪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