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
這話說完,人群中有一個陌生臉孔突然抬手是一道:“哦,你們是霍布斯安排過來的?剛剛給我撥通訊的就是你們?“ 洛克探出頭來:“曾先生?我是霍布斯先生的實習生洛克。所以您剛才說要陪的客人就是……“ “對,沒錯就是我們?!眲诶?,“以前每年冬天教授都會辦一場生日酒會,今年的時間也差不多了,趁著一位生病的朋友狀態還不錯,我們過來看看教授?!?/br> “生日?“洛克看了眼墓碑上的出生年月,”呃……不是還有一個月么?“ 顧晏的那幾個朋友聞言看向墓碑,沉默了片刻道:“是啊?!?/br> 以前,燕綏之為了避免學生或是其他什么人以生日禮物為由,給他送太多東西。所以從來沒有跟學生明確提過自己的生日時間。 他確實辦過幾場師生內部的小型酒會,但每次時間都是在生日前一個月隨便挑,并不是真的生日當天。 所以即便是他的直系學生,也并不知道具體日期。 這樣每當有人預備要給送他生日禮物時,他就可以說“還沒到“來謝絕好意。 可能這些學生也沒想到,第一次知道教授確切的生日時間,居然是從墓碑上。 “不過我們習慣了11月底或者12月初這個時間,相信教授也很樂意我們早點兒來?!眲诶α诵?。 洛克他們點了點頭,匆忙讓開了位置。 勞拉他們走到了墓碑前,每人手里都拿著一小捧白色的安息花,氣氛越來越哀婉。燕綏之的臉也越來越癱。 他默默走到一旁,覺得還是眼不見為凈的好。悼念詞聽多了有種黃土埋到臉的錯覺。 就在這時,勞拉低聲開口道:“顧,你真的不拿花?幾枝也行,總好過空手吧?!?/br> 燕綏之轉頭看過去,這才發現顧晏兩手空空,一枝花都沒拿。 “不用了?!鳖欔痰哪槺人€要癱。他整個人就是個大寫的“不情愿“,似乎連掃墓這種事都是被朋友們硬拉來的,本身并不那么樂意。 燕大教授抱著胳膊靠在一株雪松上,看著顧晏推拒了勞拉兩回,心說這位顧同學,虧我還是你直系教授,死了你連朵花都不給我,我都看著呢。 也許是他的目光意念力太強,顧晏正打算第三次推拒勞拉給他的花時,突然抬眼朝燕綏之這邊看了一眼,對上了他的視線,然后推拒的手就頓住了。 有那么一瞬間,顧大律師看起來似乎在做生死抉擇。 仿佛勞拉手里的不是幾枝潔白純凈的安息花,而是炸藥引線。 燕綏之默默等他抉擇,以決定要不要給這位學生記上一筆。 就在顧大律師思索人生的時候,有人突然低低叫了一聲:“柯謹你怎么了?” 燕綏之聞聲看過去,結果就看見柯謹抱著的安息花散了一地,他蹲跪在地上,先是用手敲自己的太陽xue說“頭疼”,接著又突然開始用頭一下一下地磕著墓碑,縮在那里不斷地低聲念著:“我不是,我沒有,我不是,我沒有……” 第37章 酒會(一) 柯謹這狀況來得太過突然,洛克他們幾個實習生頭一次看到,一時間都愣住了,傻在原地不知道該怎么辦。 顧晏他們那幾個同學卻反應很快,顯然不是頭一回應對這種情況。 幾個人抱的抱,拉的拉,還有一個直接捂住了柯謹的頭,將他跟墓碑隔絕開來。然而柯謹卻毫無意識,全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繼續用頭撞著那個同學的手掌??谥心е浒愕哪钸稕]有停過。 “哎沒事了沒事了?!皠诶粩噍p拍著柯謹的背,一邊安慰道:“都過去了,沒事了,跟你無關?!?/br> 洛克他們一臉茫然,“什么情況?這……怎么了?“ “啊?!狈评蜻_低低叫了一聲,“我想起來了,之前聽說有一個比我們大好多屆的學長,因為一個案子精神出了問題……“ 當初柯謹的事情在圈內其實流傳得很廣,畢竟在那之前他在一眾年輕律師中表現突出,名氣不小。 同行對他的評價并不一致,一部分人覺得他非常敬業,性格溫和,是個不錯的朋友,也是值得重視的對手。 另一部分人則覺得他“入戲太深”,認為他太過感性,對當事人和案子中的受害者都抱有極深的同理心,其實并不適合干這行。 這點在念書的時候,就有人這樣評價過。當初的柯謹剛入學不久,還帶著學生特有的青澀和迷茫。 他因為這樣的評價,找燕綏之聊過。 當時的燕綏之目光沉靜地看著他說:“這其實是非常珍貴的品質……” “你很善良。如果有一天,你因為善良跟其他人起了沖突矛盾或是惹上了什么麻煩,永遠不會是善良有錯?!?/br> “但是教授……“柯謹那時候坐在院長辦公室柔軟的會客沙發里,有些拘謹地喝了一口燕綏之遞給他的紅茶,”您看過那句話的吧,印在《法外》扉頁,說干這一行,很多時候是在地獄里跟魔鬼打交道?!?/br> “當然看過,但那并不意味著你要把自己變成魔鬼?!毖嘟椫糁贿吤?,把茶匙擱在杯盤里,“你需要熟悉他們的思維方式,但你沒必要成為他們。這樣久了,你可能會看起來不那么像好人,但你知道,你永遠不會是他們?!?/br> 年輕人很容易沮喪,但也很容易感受到鼓勵。 那時候的柯謹看起來有些如釋重負,他默默喝了幾口紅茶,最后又問了一句:“那您覺得我適合這一行嗎?“ 燕綏之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問他:“你想做這一行么?“ 柯謹:“想?!?/br> “你做這一行抱有某種初衷么?“ “有?!?/br> 燕綏之笑著說:“那就去實現它?!?/br> 柯謹端著杯盤,放松地笑了。 那場談天進行到這段尾聲的時候,顧晏剛好來辦公室找燕綏之審批一份研究文件。那時候柯謹的性格還有些靦腆,不太喜歡把內心想法暴露在其他人面前。所以顧晏到了之后,他只簡單說了兩句便離開了。 但是能看出來,柯謹從那之后便堅定了許多,沒再自我懷疑過。 那段談話可能是他畢業后堅持成為律師的重要動力。 但是有些事情聊起來容易,真正做起來其實困難重重,有太多難以控制的因素,尤其是情緒和心理。 像柯謹這樣善良柔軟“入戲太深”的人,初衷或目標但凡有一瞬間的動搖,就太容易陷入極端矛盾和撕扯的境地了。 他在兩年前碰上了一件案子,搜集到的諸多漏洞和部分證據讓他對自己的當事人抱有極大的信任,相信對方無罪,而對方也表現得像一個不小心跌入泥沼澤的無辜者,只有柯謹這么一根救命稻草。 他為對方做了無罪辯護,而陪審團最終跟他做了一樣的選擇。 又一位無辜者得以沉冤昭雪,這樣的事情讓性格溫柔的柯謹為之高興了很多天。 結果三個月后,他無意間發現了一些新的痕跡,足以證明他的判斷出現了重大失誤,那個當事人一點兒也不無辜,甚至比控方所指控的更加危險惡毒。 而那時候再重新提交證據報警,那位當事人已經逍遙法外了,至今沒有被找到。 如果是“能跟魔鬼談笑風生“的老油條,對于這種事可能會懊惱片刻,然后想辦法在當中斡旋,以避免自己名聲受損。那些影響很快會消失,而他們也會重新投入更高費用的案子和更豪華的酒會里,甚至會把這種事裝裱成某種談資,一笑而過。 但是柯謹不是這樣的人。 他的性格注定他會長久糾結在自己的誤判里,自責懊惱,在矛盾中掙扎不停。 事實甚至比這還糟糕——他在極端的自我懷疑和自我厭棄中度過了壓抑的兩個月,最終精神出了問題。 最初他的精神還不至于錯亂至此,后來某一天陡然變得嚴重起來。 很難說得清究竟是什么加重了他的病情,最廣泛的傳言是那個逍遙法外的當事人李·康納突然給他寄了一封“感謝信息“,雪上加霜,成為了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精神問題嚴重之后,柯謹呆過一周的醫院,緊接著就被一個朋友帶走了。很久沒再出現,最近著半年他狀態略好一點,才偶爾能出來一趟。 那個朋友燕綏之有點兒印象,當初在法學院的時候,顧晏和柯謹除了來掃墓的這幾個同學外,還有一個關系很不錯的男生。 只不過對方不是法學院的,而是隔壁商學院的,一個著名的享樂主義二世祖,叫喬。 很多人疑惑顧晏怎么會跟那樣的人成為朋友,太不搭了。 燕綏之也不知道,不過他也沒注意過這些事。只是不多的幾次接觸來看,那位在燕大教授的字典里也列在“小傻子“的詞條里。 …… 菲莉達這么一提醒,其他幾個實習生都想起來了。 不過他們幾個也不是那種不顧場合瞎聊的人,只是三兩句交流了一下柯謹的事,便唏噓著跑過去幫忙。 燕綏之也不再倚著樹,而是大步走了過去,臉上的笑意都沒了。 事實上,在聽聞柯謹出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他時不時會想起當初聊天的那個場景。 他并不后悔對柯謹說了那些話,他做過的事情從不會有真正意義上的后悔。但是他有些遺憾當時只想到了鼓勵,而沒有多提醒柯謹一句。 對于柯謹,他有一點微妙而淺淡的歉意。 “需要幫忙么?“ “沒事,不用,我們有經驗?!鳖欔痰哪切┩瑢W將柯謹圍住,不斷安撫。也確實沒有燕綏之他們這些生人的插手機會。 只是除了他們,還有一個人也站在人群之外—— 不是別人,正是顧晏。 顧晏顯然不是個擅長安慰人的,但他站在一旁并沒有袖手旁觀,而是干脆地撥出了一個通訊。 對面似乎很快接通,顧晏瞥了眼人群中的柯謹,幾乎沒給對方開口的機會,就直接道:“柯謹情緒不穩定,我給你開全息通訊?!?/br> 下一秒,顧晏智能機的全息屏幕展開來,透過屏幕,可以看見一個年輕男人的臉。金色的短發,前額略長,用發蠟抓得異常囂張。 都不用看清五官,單憑那風格,燕綏之都能認出來,就是那位喬。 顧晏直接把全息屏幕調在柯謹面前,喬的聲音透過屏幕傳過來,對著柯謹安撫道:“噓,噓——看我,柯謹,看著我。沒事,什么事都沒有。我就說不讓你單獨走,結果你居然一聲不吭瞞著我偷偷回德卡馬,你看,我兩天不在,你心情就好不起來了是不是?我就說你也是,顧也是,悶罐子就得有個人在旁邊給你們翹一翹縫……” 喬的安撫方式跟其他人都不一樣,完全沒有那種小心翼翼的感覺,而是像聊天一樣用最放松自然地語氣跟柯謹說著話,甚至還帶了點兒半真不假的抱怨,好像對方在聽似的。 他說了有差不多一分鐘的時間,柯謹終于慢半拍地聽見了他的話,撞著別人手掌的額頭慢慢停了下來,抬眼看向了全息屏。 又過了片刻,他的目光終于專注起來。 全息屏里的喬一看他有反應了,知道這一次安撫又有了效果,柯謹在恢復正常。于是他松了一口氣,又沖顧晏遞了個眼神。 顧晏把全息屏調得離柯謹更近一些,幾個拉著他的同學試著慢慢松開手。 “……另外再給你報備一件事,我現在在飛梭上,還有二十分鐘在德卡馬的港口落地?!?/br> 柯謹安靜了好半天,終于有了點別的反應,眼珠跟著喬的動作轉了一下,但依然有些恍惚。 一旁的顧晏替他問道:“你這時候沖到德卡馬來干什么?“ 喬一開始并沒有急著回他,而是仔仔細細地看著柯謹,確認他已經徹底放松下來,這才一邊試圖逗柯謹一邊回復顧晏,“你時間緊,柯謹又跑了,勞拉他們幾個是同伙。我一個要辦聚會的被你們撇在亞巴島無人問津,還能來干什么?當然是親自把你們請回去?!?/br> 四十分鐘后,說是風就是雨的二世祖從德卡馬的私人港口直奔墓園。這位少爺也不知道從哪兒擄來了醫生,護著柯謹上了房車,同時還一個不落地把那幫同學都拽上了車,包括顧晏。 畢竟顧晏答應過他,要把3號空出來赴約。 柯謹窩坐在車廂里愣愣地望著車外發呆,窗戶沒有搖上,以防環境太封閉讓他重新恐慌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