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
他想起自己昨天夜里哄了羅希很久,說服她今天乖乖呆在酒店里,不要跟到法院來。等到訴訟結束,他就去帶她回家。當然,這一番說辭純粹是為了不讓meimei擔心害怕。 現在的他則萬分后悔,三輪詢問結束,他覺得自己一只腳已經跨進了監獄大門。 早知道就讓羅希來了,好歹還能再看兩眼…… 就在他快要把自己的頭發揪禿的時候,控方律師對第四位證人的詢問開始了。 “吉姆·卡明?!笨胤铰蓭煴R說。 證人席上的是個中等身材的男人,眼珠發黃帶著血絲,臉上的皮膚卻泛著偏紫的紅,有些輕微的浮腫??吹贸鏊麨榱四芎煤谜驹谧C人席,刻意收拾過,頭上甚至還梳了發蠟。 但看起來依然有些精神不足。 吉姆·卡明挺了挺胸:“是我?!?/br> 盧:“23號晚上7點到8點之間,你在哪里?” “巷子里?!奔贰た鞯?,“準確地說是買了小菜,正在往巷子里走,我的房子在吉蒂·貝爾女士家后面,所以當時正經過約書亞·達勒和吉蒂·貝爾家的屋子,往自己家里繞?!?/br> 盧點了點頭:“你看見了什么?” 吉姆·卡明:“我看見了約書亞·達勒在吉蒂·貝爾女士家里,繞回我家的那邊,有一處圍墻有個缺角,我經過的時候,剛好看見了吉蒂·貝爾里間的窗戶,約書亞·達勒就在那里!” “那是幾點?” “7點50多吧?!?/br> …… 盧前前后后問了吉姆·卡明不少問題,但大多圍繞著那個敏感的時間點,一遍又一遍地借證人的嘴,向陪審團強調一點——案發的時候,約書亞·達勒就在吉蒂·貝爾的房間里。 “我問完了,法官大人?!北R點頭示意,然后坐了下去,朝顧晏的方向投來一瞥。 莫瑞·劉:“顧,你可以開始你的詢問了?!?/br> 被告席上的約書亞·達勒已經心如死灰,臉拉得比驢長。他不抱希望了,他甚至可以預想到顧晏會怎么樣對法官抬手,示意他依然沒有任何問題。 旁聽席上的許多人甚至沒有抬頭,所想的顯然也和約書亞·達勒相差無幾。 然而這次,顧晏卻沖法官點了點頭。 他轉向吉姆·卡明,看了眼資料,平靜道:“吉姆·卡明?!?/br> “對,是我?!奔窙]有表現出任何的不耐煩,每被點一次名,他都下意識挺一挺胸。 顧晏按了一下播放控制鍵,全息屏上投出俯瞰圖,他在其中一間屋子上隨手一圈,淡淡道:“這是你的住處?” 吉姆·卡明點頭:“是的,你可以看見,離吉蒂·貝爾家很近,只隔著她家的圍墻和我家的圍墻而已?!?/br> “五分鐘前,洛根女士站在你現在站的證人席上,提到過一件事——她幾乎每天扔垃圾時都會和一位醉酒的鄰居發生爭吵?!鳖欔痰?,“你知道那位鄰居是誰么?” 吉姆·卡明有一瞬間的尷尬,發黃的眼珠轉了一下,瞥了眼控方律師,又收回來。 顧晏不急,一臉平靜地等著他開口。 吉姆·卡明硬著頭皮道:“我?!?/br> 旁聽席上的人們“嗡”地議論起來,許多百無聊賴的人開始坐直了身體重新看向辯護席。 “你幾乎每天都會醉倒在這個垃圾處理箱旁邊,睡到凌晨甚至清晨才回家?”顧晏在俯瞰圖上準確地圈出那個垃圾處理箱的位置。 這倒不是洛根說的,這是他跟燕綏之在錄像中看到的,清清楚楚。 吉姆·卡明張了張口。 旁聽席上有人小聲議論起來,畢竟一個陳年醉鬼很難給人好印象,也很難樹立一種條理清晰的理性形象,而事實上,吉姆·卡明充滿血絲的眼珠和浮腫的臉證明了這一點,這對證人身份會有些微的影響。 顧晏這回沒有等他回答,“23號那天晚上,你喝酒了?” 吉姆·卡明瘋狂搖頭,“沒有!23號那天我真的沒喝!你也說了,是幾乎每天,并不是真的每天,事實上這些天我都沒有醉倒在巷子里,我改了。而且……” 他努力想了想,突然抓住了一根浮木:“23號那天晚上我在稻草便利店買了東西,那家的店員包括店里的錄像都能證明這一點?!?/br> 他又得意起來,“我非常清醒,那天一點兒也沒喝酒?!?/br> 顧晏垂下目光,翻了一頁記錄,又抬眼問道:“你路過吉蒂·貝爾家,透過窗子看見約書亞·達勒是晚上7點50之后?8點之前?” 吉姆·卡明點頭。 顧晏:“為什么對時間段這么肯定?” 吉姆·卡明:“我在稻草便利店結賬的時候恰好看過墻上的時間,我記得很清楚,當時是7點45。從稻草便利店到我家步行需要7分鐘左右。所以我在進我家小院前,看見吉蒂·貝爾的窗子時,應該是7點50之后。而且我進家門之后,又看了一眼時間,同樣記得很清楚,差兩分鐘8點?!?/br> 這段他說得非常清晰,甚至間接證明了他那天確實是清醒的,并沒有喝斷片。 “你是在開自己住處門時,透過一處缺口,看到了吉蒂·貝爾女士家的窗戶?”顧晏又問。 “是的?!?/br> “你住處的門距離貝爾的窗戶多遠?” “7米左右?!?/br> “正對著?” “有一點斜,只是一點?!奔贰た鲝娬{。 顧晏看著他濁黃的眼珠,“你的視力怎么樣?” “很好!非常好,沒有任何問題?!奔贰た髦钢约旱难劬?,“發黃充血只是因為之前喝多了酒?!?/br> 顧晏目光隨意一掃,估量了一下證人席到身后旁聽席的距離,想要挑一個參照物。結果余光就瞥見燕綏之面前攤開的紙頁上,批考卷似的寫著一個瀟灑的“a”。 “……” 他默然片刻,隨手指了一個旁聽生,問吉姆·卡明:“這位先生外套左胸口的數字你能看得清么?” 吉姆·卡明立刻道:“68!” 眾人跟著勾頭看過去,確實是68沒錯。如果這個距離能看見這么大的數字,隔著7米看清人臉根本不成問題。 這一番問題問下來,旁聽的人們都有些納悶,他們有點摸不準顧晏這位辯護律師的目的,只覺得他問的問題所引出的答案,非但對約書亞·達勒沒有好處,甚至還在給對方加重可信度。 顧晏卻依然一臉冷靜:“所以你能確定,當時在吉蒂·貝爾里間的人是約書亞·達勒?你看見了他的臉?” 吉姆·卡明:“對,我看見了!非常清楚!多虧我看見了,我很慶幸我當時朝那邊張望了一眼,提供了這么重要的證據,不是嗎?” “只是張望了一眼?” “對?!?/br> “有走到窗邊么?” “沒有,怎么可能走到窗邊,那不就進別人家的院子了么?!奔贰た鞯?。 “你看清了五官?有沒有可能是跟約書亞相像的其他人?” “不會的!”吉姆·卡明道,“我連他眼角下的痣都看清了,絕對不會錯?!?/br> “你張望了那一眼就回家了?” 吉姆·卡明看起來有點遺憾,“是的,我看到的時候約書亞·達勒剛走過來,我以為他只是來做客,沒想到后面會發生那樣的事。我只看了一眼就回屋了,畢竟外面太冷了,零下十好幾度呢?!?/br> 顧晏點了點頭,垂下目光翻看了桌面的紙頁,從里面抽取了一張出來,點了一下播放控制器。 他抽取的那張紙頁內容頓時被展示在了法庭的全息屏幕上,足以讓所有人看見。那是控方提供的對案發現場以及前后狀態的描述。 顧晏道:“現場還原資料12頁第10行,23號晚上7點30分左右,吉蒂·貝爾坐在窗邊打開暖氣做編織。第14行,案發時吉蒂·貝爾被擊中后腦,歪倒在座椅左側,頭發蹭到了窗玻璃底邊的水汽?!?/br> “暖氣在窗邊,外面零下十幾度,以當時吉蒂·貝爾設定的暖氣溫度,最多只需要五分鐘,窗玻璃就會蒙上一層厚重的水霧——” 他說著,撩起眼皮看向了吉姆·卡明,沉聲道:“請問你如何在不靠近窗戶的前提下,隔著7米的距離,穿透那層霧氣,清晰地看見屋子里約書亞的五官以及他眼角的痣?” …… 全場鴉雀無聲。 第29章 約書亞·達勒案(四) 吉姆·卡明渾身僵硬,從頭皮冷到了腳底。 他像一只被掐住脖子的鵝,張著嘴,呼哧呼哧地喘著氣,卻半天沒能說出一個字。就連抓過發蠟的頭發都耷拉下來,顯出一種劣質的油膩光澤。 坐在席位上的控方律師盧也同樣一臉空白,盯著顧晏看了一會兒,又將目光轉向了證人席。 他突然萬分后悔,為什么自己沒有事先跟證人把所有細節核對一遍?;蛘邠Q一句話說,他在開庭前跟證人接觸的時候,交代了那么多大大小小的注意事項,為什么偏偏沒有想到這一點。 整個法庭的死寂維持了大約四五秒,轟然沸騰。 旁聽席上的人們終于回過神來,看著證人席開始議論紛紛,聲音無孔不入地鉆進吉姆·卡明的耳朵里,卻聽不清完整的字句。 他的臉漲得通紅,因為常年過度酗酒,兩頰甚至有點發紫。 “我……”他張了張口,目光四下亂瞥,顯然已經站不住陣腳了,“可是……我……” 顧晏等了片刻,沒有等到更多的解釋。對于這種狀況,他顯得毫不意外,只是順手把那份紙頁丟回了桌上,電子頁面瞬間回歸原位。 “很遺憾,我沒能聽到一個合理的解釋。那么,我是不是可以懷疑你的動機?” 這句話他說得非常平靜。 事實上,整場庭辯他都表現得非常平靜,沒有慷慨激昂,沒有特意提高或者壓低的音調,沒有任何煽動性的語氣。從頭到尾,他都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樣,跟他略帶冷感的音色倒是非常相配。 對于吉姆·卡明的動機,他可以做出各種分析,任何一種都足以讓這個人徹底崩潰在證人席上。 但是沒必要費這個口舌。 就像曾經有人說過的那個道理——對于陪審團或是其他有傾向的人來說,給一個引線讓他們自己得出結論,比其他任何方式都管用。 旁聽席上的人們已經有了各種猜測,比如吉姆·卡明才是兇手,做這個偽證是為了掩蓋自己行兇的真相,將罪行嫁禍他人。 再比如一個常年醉醺醺的酒鬼,沒有人把他放在眼里,總認為他滿口吹噓和醉話。好不容易有一天,他的話突然有了存在感,重要到甚至可以決定一個人的人生,他站在證人席上,所有人都會安靜下來,把目光投注在他身上,仔細聆聽他說的每一個字。這種咸魚翻身般的差異足以讓他得到虛榮和滿足。 …… 旁聽者會有的這些想法,陪審團同樣會有。 控方律師盧忍不住轉頭看了眼高席之上的陪審團,那些女士先生們也在偏頭簡略地交談,面容或嚴肅,或嫌惡。 盧又默默轉回頭來,只覺得這場庭審,己方頭上突然刷了一片大寫的“要完”。 吉姆·卡明在無數或猜忌或鄙夷的目光中,從天堂掉進地獄,這種跳樓一般的體驗讓他難以招架,頭暈目眩幾乎站立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