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
想著上回做法不成或許是因了費九的心思不誠。這次第,龐氏便和費九做了好一通功夫的疏導。 起先,費九是決計再不愿去慈泰觀的。卻,就聽龐氏一遍遍地絮叨著不孝有三,無后為大。一遍遍地絮叨她至今未孕早已犯了七出之條,便是謝永之用情深厚不肯休了她,她一無后之人,待死后,雖為正妻也是入不得謝氏祖墳的。 如此一來二去,直叫費九心如刀割。想著自個在謝家無所立足,她又實在愛慘了謝永之,便也只好無可奈何地暫且放下了心中的忐忑疑慮,又偷偷跟著龐氏去了慈泰觀。 這一回,仍是在那間三面無窗的內室。這一回,內室中仍舊只擺著一座寬大的雕花木榻,和一只放置著桃木劍、朱砂、黃紙、木瓠的細雕檀木柜。 卻這一回,費九事到臨頭忽然就起了一絲小聰明。她裝作無意地倒出了半杯符水,更是趁著葛洪不備,將符水吐出了不少。 如此,待到上榻之后,她雖迷迷糊糊卻還有一絲清醒,卻壞也就壞在這一絲清醒之上。 她分明地聽見了葛洪悉悉索索褪去褻褲的聲音,分明地聽見了葛洪桀桀的佞笑,更清楚地感受到了葛洪粗糙的十指搭在了她的臉上,xiong上。半睡半醒之間,她衣衫不整地被葛洪壓在了榻上,一切的一切,都叫她無法抑制地憤怒地顫抖了起來。卻,因喝了那半碗符水,她半分掙扎的力氣都發不出來。 再次醒來的時候,費九神情恍惚地起身就往外跑,待見著滿懷期待喜氣洋洋地在外頭等著她的龐氏。她甚至恨不得,恨不得一刀就捅si了龐氏。她更恨不得捅si了自個的母親后,再直截捅si她自個,從而,一了百了罷了。 卻終究,她甚么也未做,大錯已經鑄成,她卻舍不得死。她舍不得謝永之挺秀的眉毛,舍不得他神光深邃的眼睛,舍不得他每次望著她時,那發自內心的深情厚意。 就這么神魂不在地回到謝府后,費九日日都心神不寧。她頭一次害怕自個會有孕,頭一次會渾身無端端地發冷,她甚至總會回想起那一日自個所遭受的□□。而當她每一次看見謝永之清俊非凡的臉時,看見他溫柔地投向她的目光時,她都會羞愧得想要鉆進地里去,羞愧地想要跪求他的原諒,跪求他不要怪她,不要放棄她,不要恨她。她覺得自個是受傷的,無辜的,她不知道自個到底錯在了哪里??山K究,她錯了,大錯特錯了! 終于,當再次聽見姑嫂們尖銳刻薄的諷刺時,費九便真的受不住了。她當下便沖進了謝永之的書房,俯身就是一跪。她素手成拳的,僵硬地把小手放在了腿側。淚流滿面的,跪著交代了所有。 她說她實在不忍再騙他了,她坦誠了自個的遭遇,她認定自個臟了,廢了。她哭著求他休了她,放她去死。畢竟,她不能死在謝府里,不能白白污了他的名聲。畢竟,她那么的愛他,從小到大,從生到死,她都會愛著他,至死不渝。 聽了費九的哭訴,謝永之的眼神一瞬就變了。他不可置信地直勾勾地看著費九,高貴清華的眼頭一次在費九面前透出了陰冷的狠意來。卻,對上費九瑟縮的目光,他的眸光一沉,纖長的手指便格外溫柔的,格外仔細地拂過了她哭紅的雙眼。 白晃晃的陽光下,謝永之的面色不斷的變幻,他因沉怒而鼓起青筋的手掌,也忽然地就捏住了費九的肩頭。須臾,便見他摟著費九,直截將費九帶入了懷中,護在了胸前。 直是過了一會,謝永之才稍稍平靜了下來。他輕輕地抬起了費九的下巴,絕美無倫的臉直直地就對上了費九發白的小臉。 他黝黑深邃的雙眸,更是直視著費九淚意朦朧的閃避著他的雙眸,極是認真,極是嚴厲地說道:“阿敏,你莫要求死!該死的,更本就不該是你!這原就不是你的過錯!葛洪不過蟲豸耳,何足顧慮!只要他死了,便是人死燈滅,死無對證!“ 說到這,謝永之已不覺就嘆出了一口長氣。雖是嘆氣,他的眸光卻已漸次溫柔了起來。他瞬也不瞬的,格外認真的,滿含安慰地對費九說道:“阿敏,此事言過就罷,為夫會替你討回公道。至此以后,你便將它忘了罷!我亦當從不知曉!” 語罷,他便垂下了臉去,深情的,憐惜地在費九唇上重重一吻。其中情意滿滿,毫無責怪,直是消了費九的死意,待她安穩地入了睡。謝永之才再次沉了眼,滿身怒意地甩袖離去。 后頭,待謝永之真查清了事由,曉得了葛洪與隋勇兩人,竟一直都打著無量天尊救治苦難的名頭,做盡了jian/yin/婦幼的齷蹉狠事。而這些,他們謝府,也是一直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地為虎作倀的。如此,謝永之如何能不怒火中燒?如何不是郁郁不得解? 隔日夜里,謝永之便動手了。 他以喜得一粒紫金丹為由,在歡喜閣設宴,誠請了方士隋勇。亦如他所料,因葛洪是隋勇的異母兄弟,當日,葛洪便也跟著一道來了。 便是在酒宴之上,謝永之請了歡喜閣的雙姝花魁苘姬、褓姬作陪,也不知是怎的了,總之,三人竟因這兩姬妾斗起了嘴角。后頭,謝永之便假意和解,以毒酒敬之。隋勇與葛洪自然不查他的殺心,果然,飲過酒后,二人全是腹痛難忍,直是飽經了幾個時辰的折磨,才七竅流血而亡。如此還不算夠,謝永之直是割下了葛洪的男、根,將他赤、裸的尸、身懸掛于鄴城北門之上,才堪堪罷手。 自然而然,葛洪一個小人物死不死,周王壓根不在乎。但隋勇之死,卻叫周王怒不可揭了。畢竟,他還等著隋勇替他煉圣丹求長生呢! 如此,待暗衛比謝潯還早一步知曉隋勇之死全因謝永之所為。周王自然便對謝永之有了偏見,也全然打消了叫謝永之去駐守北疆的心思了。畢竟,謝永之一個煙花小事,便起了匹夫之怒,以至于耽誤了他的長生大計,實是愚蠢!實是叫他氣惱非常! 這般,聽了這么一圈的彎彎道道,周如水卻無法同瀞翠一般笑出聲來。她只覺得胸口悶得慌,忽然,也就想起了那日阿碧道是,兄長調動安插在謝府的暗樁時,一并撤回了跟在謝永之嫡妻費九左右的隱衛。 如此,再憶及那日在明堂之上,兄長忽然就鄭重無比地問她的那些話,周如水秀氣的眉頭忽然就是一耷拉,絕美的小臉也越發的白了幾分。 作者有話要說: 好像從古至今都有很多這種騙子,古代有,現代有,我第一次看見是在一本縣制里,簡直一臉蒙逼。 真是又可憐又愚昧,好像就是不認命,然后就走了歪門邪道,最后落得可憐又可悲。說是錯也不是錯,說不錯卻又大錯特錯。長大了才知道,人世間黑白的界限是不清楚的,總有那么多模糊的東西,尷尬到無法去界定它。 費九真的很可憐,這樣可憐的女性其實很多。比如有的女性被qj了,就有些賤人會說,是你自己穿的少,你穿的少就是在勾引人。還會有人指指點點,在背后嘲笑那些受傷的人,到處傳播,她被qj過呢!她和前男友打過胎呢!那種幸災樂禍的語氣,簡直像保證了自己一生不會遭受噩夢一樣。 所以當奧斯卡gaga唱那首歌,致敬那些受過傷害的人,她的歌詞里有一句,這不是你的錯。我覺得很感動,這應該很大的安慰了吧。 人之一生,有很多奇奇怪怪的磨難,你不知道哪一天就倒了大霉了,但是那時候,如果有一個人說,這不是你的錯,沒關系,生活還可以繼續,還可以重頭再來。又或者只是一個陌生人,她會給你一個善意的,而不是嫌棄的目光,我覺得這種安慰,就已經會讓人燃氣生命之火的了。 所以我寫謝永之,我想用這種深沉澎湃的愛,去撫慰這種受傷的生命。 第88章 恕不從命 她清晰地記得, 彼時,皇城外的鐘鼓聲遠遠傳來。兄長的聲音依舊如是入喉的溫水,暖暖的,叫她忐忑的心平靜而又安穩。卻這一次,他的聲音又還與往日不同。向來雍容優雅的他, 這次第, 話中竟還帶著顫音, 帶著幾分隱約的小心翼翼。 他目光深深的, 瞬也不瞬地看著她,往日里黝黑清亮的眸中也隱約帶著幾分悲憫,幾絲蒼涼。他朝她小心翼翼地伸出了手,須臾, 卻又無力地垂了下去。他只是低啞的, 認真地問她道:“兕子, 都道是瘦到梅花應有骨??杉幢闶菫樾?,也無法做到坦蕩無垢。如此,你可會失望?可會懼怕么?“ 彼時, 聽著公子沐笙的語氣,周如水便已不期然地想到了書生舉刀,婦人持劍。那是一種極致無可奈何, 卻又不可不為的世事荒涼。若是說,那時的她還有半分不解。那么此刻,聽了瀞翠的一番娓娓道來,她又還會有甚么不明白的呢? 怕是這一次的政治博弈, 可憐的費九,那個深宅中甚么都不知曉的婦人,便是那犧牲最大的踏腳石了。 確實了,公子詹處處眼線,公子沐笙又如何會無? 前歲,姑母在后宮挨了排頭,錢閭中了美人計乃至家破人亡,這處處,公子沐笙都吃盡了公子詹與謝氏的虧。如此,公子沐笙再好的脾性也不是個泥人,怎么可能,就真的毫無反擊地安然吃癟揭過。更何況,他一心想要匡復周國的興盛,又怎么可能真的傻傻地,無動于衷地固守著所謂的仁義禮智信,白白地叫公子詹與謝氏一家獨大?叫他們荒唐地與周王一起,毀了周國這百年的江山社稷呢? 就如同孔門十哲之一的仲由,他剛毅公正,事親至孝,信守承諾,可謂無任何的城府。后人也道他德如日月在天,行如江河行地。 卻,即便他的德行光照人間,潤澤華夏,被世人奉為先賢又如何呢? 魯哀公十五年,衛亂,父子爭位,仲由為救其主孔悝,以一敵二,可是勇猛。卻偏偏,戰場之上,他系冠的纓被對方的刀劍擊斷了。如此,仲由竟因固守著"君子可以死,但冠不可以免?!钡亩Y數。亂兵之中,放下了兵器,以手結纓。后來,便就是在他用手結纓的過程中,叛臣一刀將其斃命,直是將他砍成了rou泥。 在周如水看來,仲由死的那般壯烈,卻與其說是循禮,倒不如說是迂腐。她更自然不會愿意自個的兄長會因固守著禮儀,而使得前路寸步難行。 這般,她也忽然就明白了!怕是兄長早便曉得了北疆有變,如此,他才不得不叫她暫且將鹽務擱置。更甚至,他更可能早就曉得了公子詹會以錢閭為刀。但他卻沒有阻止,或者,他根本就來不及阻止。 但不論如何,事有緩急,比起鹽務,北疆之危確實更為迫首。也確實,若不是錢閭和鹽務叫他連連敗北,讓他看似連栽了幾個大跟頭,公子詹與謝氏也不會這般的急功近利,掉以輕心。以至于最后失了大防,自個捅出個大窟窿!如今,更直截就失了北疆,追悔莫及! 狠么?確實夠狠的,但這本就是吃人不吐骨頭的地,吃人不吐骨頭的事兒,一招不慎便是萬劫不復,誰又不狠呢?身處在這漩渦之中,便是不狠,也不成了!就如今次這般,若是公子沐笙有了一絲的心慈手軟,若他不曾這般的險中求勝,力挽狂瀾地扳回這看似全軍覆沒的敗局。怕是今日,謝永之已是在去天水城的路上了。 但兄長所言的贏,是北疆不被謝氏所控,還是旁的甚么呢?兄長一直推舉的可都是婁汾表兄吶!蕭家也一向是從清流,行中庸的。卻難不成,蕭望竟是兄長的人么? 而且,扶柳先生?為何她會覺得扶柳這稱呼十分的耳熟? 這么想著,周如水突然就抬起了頭來,她耀耀發光的黑眸霍然就對上了瀞翠,先是問她:”你方才可是道那蕭望白皙俊美,身若扶柳。因此,才號作扶柳先生?“ 問到這,見瀞翠堪堪點頭,周如水的眉頭便是輕輕一動。須臾,就見她咬了咬唇,垂下了長睫。直是過了一會,才含著像是籠著一層云霧一般的聲音,繼續低低的,隱含著幾分憂慮地問道:“那么如今,費九可還好么?可有旁人曉得她的事兒了么?” 婦人失貞,即便是如今也是會被人瞧不起的。更何況,她還是陳郡謝氏謝永之的妻子。若是傳出了外去,即便謝永之不舍得她受過,謝家眾人為了所謂的名聲,也是會想盡法子,逼得她一個婦人自請下堂,銷聲匿跡的。到時,即便是與她休戚相關的母家,怕也只會為了名聲而袖手旁觀,甘愿認栽。 對上周如水明透的眸光,瀞翠不覺就抿了抿唇。她嘆了口氣,有些艷羨,又有些可惜地說道:“女君,您還別說,那費九真是個好命的。外頭都道謝永之此舉是爭女不成,意氣用事了,根本無幾人曉得本因。謝潯那老兒似乎氣得不輕,已要遣謝永之回陳郡去了。謝永之也二話不說,任打任罰的。唯一的要求,也只是要帶著費九一塊回去。另外,二殿下也發了話了,道這事兒除了女君,就再不能叫旁人知曉了。若是誰敢外傳,便當以命殉之?!?/br> 說到這兒,瀞翠更不禁后怕地縮了縮脖子,直是小心翼翼地瞅了周如水一眼,才繼續低聲地說道:“更甚至,她那母親龐氏昨日與仆從上街,竟都被猘狗所嚙。如今診治不及,已是瘋癲了。更是決計再見不著明日的太陽了。說到底,謝永之也是個有手段的,竟肯這般護著費九??刹皇堑梅蛉绱?,夫復何求么?“ “如此,費九倒還真是個好命的?!笆篱g男兒,多半都視女子作衣裳,歡喜時不離左右,厭棄時唾而拋之。還真少有哪個兒郎,能護妻到如此地步的。 這么想著,周如水嘴角一扯,也算是笑了笑。這時,才松了口氣地接過了夙英早就用玉碟盛來的糕點,細細地抿上了兩口。 一旁,瀞翠看著周如水終于想著進食了,不禁與夙英心有戚戚地對視了一眼,稍余,倶是低低一笑。 卻也就在這時,殿外忽然傳來了一陣敲門聲。緊接著,一小婢的聲音便自殿門后隱隱傳了來,她頗為小心翼翼地說道:“英jiejie,千歲可是醒了么?寺人荃正在外頭候著呢!道是千歲若是醒了,便該起身往明堂去了?!?/br> 聽了她的話,周如水拈著糕點的動作便是一頓,發了一會呆后,直是詫異地望向夙英眨了眨眼。 彼時,宮室外傳來了一陣風吹樹葉的嘩嘩聲。對上周如水水潤軟媚的雙眸,夙英低低嘆了一聲,急忙解釋道:“女君,您正病著時,君上與謝姬也是來看了您的。彼時,謝姬嘆曰,‘兕子小小年紀,就如此不敬父母,不懂禮數,若不好生教著,這性子左了,以后可怎辦才好?’如此,君上果真又惱了,便道待您醒了,就教您再去明堂關著。跪是再不必了,卻得把《南華經》《孝經》都好好過過腦子,品出個各中三味來。待師傅考較過了,才能再回華濃宮?!?/br> “小小年紀?不敬父母?不懂禮數?”聽了謝釉蓮的這番話,周如水直是冷笑出了聲來。她將手中的糕點隨意地扔回了碟中,嘟著嫣紅的小嘴,極是不懈地哼道:“可不是么,本宮尚未及笄,便是犯些小錯也是無大礙的。卻她說這些,就好似她是多么的懂禮數!多么的敬父母似的!哼!又何必裝甚么良母慈心呢!當年,她自個可不是還講過‘合意客來心不厭,知音人聽話偏長?!拿??讀書也是這般,合意便是合意,不合便是不合。如今倒好了,她竟還慫著君父要將《孝經》強塞進我的腦中來!” 可話雖是這般說的,周如水卻也明白地曉得,現下,她是真的不好再觸怒君父,叫謝釉蓮抓著她的把柄了。 如此,周如水雖嘟著小嘴,卻仍是毫無遲疑地在夙英的攙扶中下了床。一番梳洗打扮后,便乖順地跟著寺人荃真真去了明堂受罰。 后頭,也不曉得到底看了多久的書,總之是實在太過無聊了。不知不覺中,周如水便乏了。見四下無人看管,她更是直截就枕著書睡了過去。 再后來,迷迷糊糊之中,她便忽然地聽見了殿門被吱呀打開的聲音。緊接著,便有一陣整齊劃一的腳步聲輕巧傳來,幾聲輕響過后,那腳步聲又漸漸走遠。如此,周如水也不得不硬撐著睡意抬起了臉來,待一睜眼,她便直截呆住了。 她只見,點點飄搖的燈籠光下,公子詹靜靜地立在夜風之中,風姿皎然,凌如玉樹,直是說不出的飄逸清貴。 見她看來,他灼亮的瞳眸便是微微一瞇,全是不羈的,似笑非笑地先聲奪人道:“怎么?多日未見,你便不認得七兄了么?” 第89章 恕不從命 怎么可能不認得! 她曾在花樹扶疏的林苑之中, 在磚石鋪就的宮道左右,看著他鮮衣怒馬,神采飛揚。她也曾在他臨死之前,被他喚去了榻旁。明明是劉錚借她之手呈上的毒酒,明明他的死與她的疏忽脫不了干系。卻, 他沒有怪她, 甚至根本不關心不追究到底是誰要他死。他只是握著她的手, 低笑著地自嘲嘆息。他不過是道:“兕子, 你看我,風塵碌碌,一事無成?!?/br> 外頭,月淡星稀。 因公子詹的到來, 周如水已是困意全消了。她的心口, 更是砰砰直跳, 直是五味雜陳。 見她呆呆的,公子詹卻是淡淡一笑。抬步,便直截就入了殿來。先往已擱置好的榻幾上坐下, 便倚著金案,輕佻著眉頭,似笑非笑地睨著周如水道:“你倒是被罰傻了?話也不會說了么?“ 他的話, 說不出的親昵。他看著她的目光,灼熱無比。卻,周如水下意識地便避開了公子詹的視線。她低低地垂下了眼去,暗啞地嚀喃道:“話還是會說的, 只是不曉得,該與七兄說些甚么才好?!?/br> 聽她這般答,那神態里,又還有幾分小心翼翼,幾分不知所措。公子詹直是挑了挑眉,未幾,就見他抬了抬下巴,似笑非笑地說道:“如此,便不說好了?!?/br> 說著,他便自顧自地朝殿外拊掌一拍,那聲音清清朗朗,竟還有幾分悅耳。稍余,就見一宮婢手捧著早便備好的玉盤走進了殿來。那玉盤翠綠熒熒,其中,只端端盛著一根繞著金絲的紅線。 待玉盤端上前來,公子詹只瞥了紅線一眼,便徑直將它取了出來。他將那紅線自手中打了個小結,結成了繩套,環繞在了雙手之中。待吩咐了那宮婢下去,才又朝周如水笑了笑,頗是隨性地說道:“過來罷,莫傻待著了。長夜難遣,晝苦夜長。你我聊為交線之戲,也是不錯?!?/br> 公子詹如此熟稔的話,直叫周如水又是一怔,她不由地便苦笑了一下,只覺得這情景太是熟悉,也太是遙遠。 多年之前,在公子沐笙遠在窖縣的那兩年里。寂靜的深宮之中,只有公子詹曾這樣與她說過話。也只有他,會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找到孤寂無聊的她,陪她聊與雙線,共遣長夜。 那個時候,她翻花鼓總是輸給符翎,真是越挫越勇,越挫越不成。最初,他也是嘲笑她的,總道翻花鼓不過閨房之技,輸便輸了,全不必沉溺其中。但后頭,或許是見她輸得實在可憐,次次都被符翎笑話。便終是在深夜偷偷尋了她來,與她促膝一處,游戲在一塊了。 公子詹很聰慧,她記得,那時不過幾息的功夫,他便能繞著繩套維妙維肖地挑翻出各式各樣的圖案了?!昂镒由蠘洹?、“海底撈月”、“老樹開花”、“金盆洗手”、“金光大道”、“一馬平川”,紅繩在他骨節分明的手中一樣又一樣的變幻,直是叫她看花了眼。也正是因此,她與他,便也成了旁人都不曉得的‘閨中密友’。 憑心而論,縱然并非一母同胞,公子詹也一直待她不薄。前世,公子沐笙隕落之后,公子詹便直截橫霸了朝堂。彼時,他全容不下其他的公子,可謂十分的狠絕。卻對她,他從不曾苛待半分。更甚至,他還為她爭來了它國公主都不會有的厚待尊榮。 想著,周如水素白如玉的小手便不自覺的,緊緊地絞住了衣裙。她垂著眼,言簡意賅的,小聲地說道:“還是罷了吧。我自小就手笨,翻花鼓永遠都翻不好。如今心思不在,就更是不成事了?!辈恢獮樯趺?,看見這樣的公子詹,她竟然有些想哭,有些心痛。 可她是誠心婉拒,并無它意。公子詹卻不定是這么想的。 見了她的態度,公子詹漸次便收了笑,他將紅繩往玉盤上一扔,便冷冷地譏諷她道:“怎么?有了一母同胞,你便懶得理會我這同根兄長了么?“ 見周如水抿嘴不答,公子詹更是怒瞇了眼。他眸光如炬的,直勾勾地盯著她,直是冷嗤出聲道:”哼!你以為周沐笙有多少能耐?他又到底能護住你幾分?如今,外頭都在傳你一個姑子,被磕破了頭,毀壞了相。若他真有能耐護你周全,卻會叫他人這般的看你笑話么?你可曉得,我才是一直都護著你的!前次劉錚入仕,有他周沐笙的功勞,又何嘗未有我的功勞?后頭你厭了劉錚,也是為兄一直都與你同仇敵愾。不然,你以為,劉錚為何只能苦苦在鄴都做個監市,卻連本家都回不得?更有前次,君父有心誅殺王三,亦是為兄念在你的薄面上替他言說了幾句。 不若此,怕是君父的暗梟早便要了他的命了。這般,你竟還要不識好歹,避我如蛇蝎么?” 公子詹的話,直是字字珠璣,叫周如水騰地便抬起了臉,騰地便笑出了聲來。皎潔的月光透過紗窗,模糊了她精致的五官。卻,她的笑聲如是流銀的明月,在寂靜的室中,低低地徘徊。 不識好歹么?或許是的罷! 都言,道不同不相為謀,卻偏偏,他是她的兄長。不光如此,他還待她不薄,叫她全不能如對待旁的公子一般,漠然輕視,爭鋒相對。 往日里,她不見他時還好。如今真見了他,她才知,自個實是不知該如何去面對他。她不想他繼續作惡下去,卻又不舍得他過得不好。這世上事總是如此的矛盾,對天下黎民而言,他公子詹或許是個十足的紈绔惡人,將來若是他得了勢 ,也絕不可能會是個好君主。卻他對她,從來寬待,不曾作惡。 笑著笑著,她如玉的小臉便直直地對上了公子詹,她低低的,極是認真地說道:“兕子的心亦是rou長的,七兄待兕子不薄,兕子不會不知?!?/br> 可說到這處,她如畫的雙眸卻忽然就冒起了火?;蛟S,是長久便積壓的沉憤未消罷,她直是氣惱不解地直截質問公子詹道:“可兕子實是不解,為何七兄會覺著,君父的所言所行全都能坦然受之!全都理所當然!就以王三此事而言,其一,瑯琊王三所錯為何?為何夏錦端不顧禮教逾矩而為,卻該他以命相贖?其二,王相為朝也算勞苦功高,鞠躬盡瘁,君父卻輕易便想殺了他的兒子,又是哪里來的道理?” 說著,對上公子詹直直地盯著她的雙眸,她冷冷一哼,極是失望,極是憤怒地繼續說道:“前歲,我往華林行宮去,也曾路過你的封邑龐縣。彼時,便見一農夫種茄不活,求計于老圃。七兄你可知,當日那老圃說了甚么么?他道:‘此不難,每茄樹下埋錢一文即活?!覍嵲谟X著奇怪,便上前詢問何故。哪知那老圃見我衣著光鮮,直截便以白眼視之,更是冷冷地朝我說道‘有錢者生,無錢者死?!箢^我才曉得,那老圃的話中竟是深意頗多的。原來,自你受封后,便在封邑鄣郡加收了增口稅,只要有人口出生,每戶便需交一兩銀子。如此,窮苦人家交不起,就只能將方見天日的孩兒活活掐死。這般,也才有了那句‘有錢者生,無錢者死?!?/br> 這日的天氣并不大好,外頭,夜空之中的星月之光極是黯淡。黑漆漆的宮道之上,只有零星的燈火散發著幽靜的光芒。 因了周如水的話,室中直是靜得可怕,也忽然,就襯得皇城外遠遠傳來的更鼓聲越發的清遠飄杳了起來。 聽著那更鼓聲,周如水的目光亦眺向了窗外。她美麗的眉眼不禁就染上了幾分哀愁,也不顧公子詹冷肅的面色,只是繼續地絞著十指,低低地,悵惘地說道:“七兄,我曾做過一個夢,夢見自個站在一片廢墟之中。彼時,昔日繁盛的王都,巍峨的城闕宮殿都已消失不見了。我放眼望去,只能望見陋室空堂,衰草枯楊,郁茂的黍苗在廢墟之上肆意的生長,曾經的歌舞場中,只剩下了野雉的哀鳴。而在那個夢里,沒有君父,沒有母后,沒有阿兄,也沒有七兄您。滿目所見,不過哀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