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節
他的聲音幽沉悅耳,如世上最好聽的絲綿,他的語氣,卻淡泊如霜雪,冰冷至極,也深寒至極。他看著她,如畫的眼眸凈如平湖,仿佛早已看透了一切,看透了她。 望著王玉溪明澈高遠的雙眼,周如水只覺心底一陣的發慌。緊接著,她便眼睜睜地看著王玉溪毫無預警地自榻上站起,他欺身上前,只一步就緊緊挨上了她。一夕之間,他的額頭幾乎就要抵上了她的額頭,他清涼的呼吸更是直逼上了她的唇畔,他呼吸可聞地望住了她。 便就是在這樣極盡的距離中,他看著她,忽然,伸出了修長白凈的手指,優雅地,溫柔地撫上了她的白嫩嬌紅的小臉。 因他的動作,周如水睜大了眼,她的臉蹭得一下就燒紅了起來。有一種陌生的感覺如潮水般驚濤拍岸地層層疊疊向她涌來。這距離太危險,她幾乎下意識地就想要往后躲去。卻,王玉溪的手掌已比她更早一步地攬向了她,他輕輕地攬著她的后頸,直是困得她不得動彈。 他攬著她的后頸,另一只手,卻仍在輕輕地撫摸著她的臉。慢慢地,他終于低下了頭來,那一雙如畫如妖的眼直直地對上了她,他看進了她的眼底,直截地撞進了她的心坎。他淺淺地一笑,忽然,就以一種幾近溺斃人的溫柔口吻,徐徐地感慨道:“溪倒有一問常不得解,小公主既道戀慕在下。卻為何兜兜轉轉,只談國事” 光天化日,如此親密,又如此被質問。哪怕他們此刻親近非常,哪怕他的語調明明很是溫柔,周如水卻仍是漸漸白了臉。她的呼吸亂了幾拍,一時間,就仿佛那脫了湖水垂死的魚兒。 無需再多言語,王玉溪如今終是挑明了。他挑明了他清楚她利用過他,他挑明了他知道,她現下又在拐著彎地想要再次仗他的勢了。 如此,萬般心思涌上心頭,周如水竟是頹然地松卸了力氣。她軟倒在了王玉溪的懷中,一瞬不瞬地望向了他。她癡迷地,恍惚地看著他,忽然,低低地嗤笑著說道:“天下誰人不識君?如三郎這般的郎君,本就是天下女郎們都心喜艷羨的。遠觀皆已心馳神往,更何況,天驕還能朝夕相處?”說著,她又頹然一笑,緩緩地垂下了眼來。她紅著眼眶,繼續低低地喃聲地說道:“天驕誠愿泯然眾人,然,自我作為周天驕來到這個世上,便已沒了那般的自由了?!?/br> 她沒有辯白,沒有求饒,亦沒有否認,她只是發自內心地感到悵惘,感到悲哀。 從她睜開眼的那一刻起,便被困在了左右為難的境地之中,進也罷,退也罷,都會成全了劉崢。于是,王玉溪便成了她的救命稻草。她緊緊地拽住了他,言說她傾慕愛戀著他。她其實也怕,也想逃,但在機緣巧合之下,在兄長有意的推動之下,每月初五,她卻都能見到他。 初五的月亮形如彎彎的娥眉,就像她小心翼翼的心。他陪她習字,教她射箭,教她打弓。他明明是個俊朗無雙的少年郎,卻有時偏偏像個洞悉全局的老者。他總能明明白白地看透她,叫她畏懼又向而往之。 她也想就一直這樣下去,她也希望不會有今日這一幕。她更知道,因利圖事,實在是令人不恥。但她也實是無處可逃,無路可退了。 想著,周如水落寞地垂下了眼。密密的睫毛下,她俏美的容顏因為悲傷而有了幾分破碎,她身上所迸發出的那種絕望無助,更像是只失侍無倚的稚鳥。 對上周如水濕潤哀傷的眼,王玉溪的眉頭不由自主地微微一擰。他竟也下意識地感覺到了,似有千萬把小針正直直地扎進了他的心里。一瞬間,他的眸中劃過了幾分詫異。緊接著,他便立刻放開了周如水,大袖一甩,轉身,悠然地退回了座上。 他憑著幾,直是靜了一會,才再次盯向周如水,一字一頓,不疾不徐地說道:“泰康二十二年,君上南巡。晉商陸斌籌資在侊寧寺興建宮觀,并將水煙湖北邊的‘江園’獻為‘官園’迎駕。泰康三十年,君上命‘中順府’一夜間營造‘汣順道臺’,其中鹽商出力頗多,陛下嘆曰:‘鹽商之財力偉哉!’遂僅近兩年來,鹽商便足有六次捐輸,共計耗銀一千七百萬兩?!闭f著,王玉溪淡淡一笑,譏諷地繼續說道:“吾王性喜奢靡。這些年來,筑傾宮,飾瑤臺,作瓊室,立玉門。所有少府不肯出的,全都會自巨額助餉中來。如此募捐不斷,貪得無厭,自然也不會放過早被他看進眼中財力偉哉的鹽商。如此,即便鹽商挾資千萬,那又如何?還不是杯水車薪?為了旁人做嫁衣?” 王玉溪的話字字珠璣,直讓周如水瞠目結舌??v然她曉得,“前世”因王玉溪之故,夏國強盛無可比擬??扇缃衤犃诉@一席話,她才是真正的信服了!她也終于明白,夏君、兄長他們為何會不依不饒地想要請他出仕!原來,他自允閑人,總是稱病不出。卻其實,天下皆在他的眼中,縱橫韜略不過是他的胸中丘壑而已。 王玉溪所言不假,周王崇信道教已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自先太子洛鶴隕后,他更是狂熱地崇奉道教,甚至企圖利用宗教活動神化自己,威嚇臣民與敵國。早年,周王還只會在宮外的宮觀道院行道家齋醮??扇缃?,他已將宮中的欽德殿修設成了道堂,堂堂帝王之尊,卻如個道士般日日行醮供,時時拜奏青詞,連朝堂也常常不顧。 想也曉得,建宮觀,立道臺所需的花費不計其數。卻,因與蠻人大戰方歇,這連年來又都有災害,周國并不富裕,國庫可算是供不敷出。如此,被周王這么一來二去的折騰,到頭來所需的花費少府不肯出,最后,便全都落在了老百姓頭上。而層層擠兌之中,財力偉哉又鍋滿盆滿,早被周王看在眼里的販鹽商人自然首當了其沖。如此這般,確實就如王玉溪所言,縱然鹽商挾資千萬仍是會承擔不住這樣一而再再而三地變相捐輸。 說到底,這jian商竟然大多都是被局勢,被她那貪得無厭的君父給逼出來的! 曾幾何時,當她懵懂無知之時,實是驕傲自個身為周國的千歲??扇缃?,她卻因此而羞愧難當,無言以對了。 王玉溪的神情很平靜,也很漠然。一身風月,卻又無關風月。說到這,他的語氣已經和緩了許多,頓了頓,才繼續緩緩地說道:“小公主可知,不講別處,便是吾瑯琊王家名下,也有鹽鋪二十四間?!?/br> 這一下,隱憂在心,周如水的臉色終是白了。有利不圖便是傻子,鹽利之大,連她舅父婁安都深陷其中,更何況是瑯琊王氏這般的士族高門呢?也確實了,比起那些個木門商戶,也只有像他們這般的士家大族才是能真真攢得住鹽利,最終成為最大的贏家的。 也正是因此,當日朝堂之上,提及錢閭上書更變“鹽引制”時,百官會那般的喧嚷大嘩。 他們喧嘩反對,言之鑿鑿,哪里真的是因了“鹽引制”是□□的措令而不得違背呢?他們反對,他們憤怒,不過是因為被觸及了自個的利益罷了。 若是廢除了”鹽引制“,鹽務現有的局面便會被全盤改過。彼時,他們固守的利益門路便也都會被白白的斷送。而同理而言之,周王近些年來早已習慣了鹽商的孝敬捐輸,若是鹽商斷了財路,那么周王的財路自然也是會窄的。 如此,這從上至下,才會硬生生地壓著“忠孝”二字,逼得旁人再也不敢,也不能去提鹽事。 作者有話要說: 一個個都多厲害 王三郎的本事是如沐春風地把人噎死吧 第73章 恕不從命 “可當年先祖建立邊防縣九鎮, 行‘鹽引制’,是為保邊疆之安定長遠。周國無數商人前赴后繼,挾資北上,開赴西北九邊納糧換鹽。一是為利,二也是為了國土安定, 保家四方?!?/br> 周如水哽咽著, 雙手一絞, 不顧帝姬之尊, 面向王玉溪便行一大禮,伏拜了下去。她字字鏗鏘,無比懇切地繼續說道:“天驕心誠不實,但前次也罷, 今日也罷, 得見郎君全屬偶然。天驕魯鈍, 自知不該再三為難三郎,但天驕實是想不來更好的法子了。我只曉得,那日在君前, 唯有王相對鹽改曾有遲疑,想是王相仍心系天下,不忍民苦!如今, 朝堂之中無誰再敢輕談鹽法,可天驕卻知,此事再也拖不得了!鹽務混沌,民心必喪!三郎天資聰穎, 也必曉得這天下的道理都是大同的,所謂唇寒齒亡,周土本已內憂外患,實是再經不起內損了??!” 明明是幾句話的功夫,周如水卻感覺像是過了幾個世紀一般。枝頭,有飛鳥驚起的聲音,她的面色隱隱有些發白,雙唇抿得緊緊的,雙眼卻明亮而又堅定。這模樣,好不可愛,也好不可憐。 王玉溪靜靜地看著他,他看著她,緩緩地自塌幾上站起了身來。他面上的笑容依舊雍容,直是盯了周如水一陣,才淡淡地說道:“在溪看來,小公主并非魯鈍?!?/br> 這一句話,實不知是贊,還是諷。 說著,王玉溪便轉過身,施施然地朝亭外走去了。 遠處,石橋已被修好了大半,橋下的流水很暗,也很平緩。王玉溪朝前走了幾步又停了下來,他微微側過頭,又看向了跪在亭臺間雙目微垂額頭滲汗的周如水。 他看著她,忽然就有了些不忍,忽然就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在這聲嘆息之中,王玉溪清俊如陽春白雪般的面上終于有了幾分松動,他垂下眼眸,淡淡地,叮囑般地說道:“小公主需謹記,溪今日未曾與你相見,你亦不曾路過此處?!?/br> 語罷,王玉溪便真的轉身走了。他再沒有回頭,再沒有停駐。光影交織之中,他那白衣勝雪的身影越來越遠,越來越遠,直如清風明月,可觸而不可即。 直過了許久,周如水才慢慢地坐回了席上。她跌坐了回去,半晌都沒有抬起臉來。好一會,待她再抬起臉來,她的表情已是死寂一片了。那呆滯的目光中,帶著委屈,帶著深深的哀傷和難過。緊接著,她輕輕地抓起了幾上的茶盞,仰起脖子便是一通牛飲??娠嬛嬛?,她卻低低地嗚咽了起來。再后來,她連茶盞也拿不住了,只是匆忙地用雙手捂住了臉,直是淚流滿面。 夜幕低垂,不同于朝鄴都方向駛去的周如水主仆三人,王玉溪的馬車掉頭駛向了乾州。 給他馭車的馭夫正是方才一直在前頭教那些個村民修橋的中年文士。此刻,他正揮著馬鞭,極是不滿地對車內的王玉溪低低地說道:“公子,您今日堵在道前,便是打定了主意要助周氏兄妹一臂之力么?既如此,您又何必嚇唬她一個小姑子?今日這一遭,這周天驕的眼淚怕是要流成河了吶!” 聞言,王玉溪彎起了唇,他放下手中的秘信,似笑非笑地反問道:“你覺不妥?” 聽了主子的反問,中年文士直是白眼朝天。他不滿之意溢于言表地繼續說道:“就先談國事罷!周王昏庸,不思進取,好酒及色。如此荒唐之主,不佐也罷!王相早滅了輔國之心,卻不知公子為何要入局?” “為何要入局?咱們既是周人,本就身在局中,又何來入局之說?”聽了他的話,王玉溪精致得恰到好處的眉頭微微一挑,他面色平靜地低聲說道:“吾知周運方微 ,然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國,亦無不掘之墓。且公子沐笙其人,始于愉悅,綜于智性,有憂天下心。若他得勢,周土或可期矣?!?/br> 王玉溪的話句句在理,中年文士卻仍是駁道:“周王不器,兄弟爭鋒。公子沐笙看似握權,卻是炭上腐rou,不得行差半步。他便是有個知己阿妹又能如何?如今,只鹽務之事便能叫他寸步難行,可見往后,他要上位實是不易?!?/br> “話是自然,可這又與吾何干?”聞言,王玉溪卻是低低一笑,他勾了勾唇,眼底浮起三分笑意,從容地說道:“鹽務雖是國事,此時亦也勾掛上了王氏的家事。家中肅清一事,自打草驚蛇起便一直無法動作。如今趁此關節請父親出山一趟,也算是家國兩全了?!?/br> 因這話,中年文士雙目大瞠,一時也轉不過彎來,便極是不解地問道:“這與肅清何干?” 見他轉不過彎來,王玉溪輕輕一曬。繼而,耐著性子地解釋道:“我那堂叔王豹私下也有七間鹽鋪,兩條鹽路。這幾年來,他也算因“鹽引制“賺了個鍋滿瓢滿了。你想,若是鹽路不通,他又該當如何?” “王豹向來貪財,自然痛心疾首?!边@次第,中年文士果然幡然醒悟,卻這回,更是有些為那痛哭不止的周天驕抱屈了,便也嗤道:“既如此,公子參合鹽務便是勢在必行的了!這般,又何必為難人家一個小姑子?” “為難她?”王玉溪嗤笑一聲,頗有些玩味地說道:“她那膽子肥得好似春日里的鯉魚,撲騰起來也是勞心,總該敲打敲打,磨磨性子?!闭f著,王玉溪又是低低一嘆,頗為懊惱地說道:“若無這一遭,公子沐笙見父親愿意出面,如何不會心懷它想?到時,他若是因此而不依不饒,父親可是真的會惱的?!闭f這句話時,王玉溪的眸中閃過了幾分無奈,那神態,竟頗透出了幾分孩子氣來。 一路到了私宅,中年文士便忙不迭地去尋正在后堂等著的碂叟。見了碂叟,他便言之鑿鑿地將前頭發生的事兒都說了一遍。說過后,還不忘嘀咕道:“公子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即是勢在必行,何必又偏要去為難人家一個小姑子?他這意思,難不成是真看上了周天驕么?若是如此,自古女子多記仇。他這往后呀,情路可是要顛簸非???!” 聽了他的話,碂叟直是靜了一會。直過了半晌,他才撫著須,皺起眉頭,鄙疑地說道:“怪不得總叫你趕車,三郎說甚么你便信甚么,絲毫不動腦子,那還做甚么客卿?索性去做馭夫好了!”說著,他直是冷冷地瞥了一眼中年文士才繼續地說道:“真要整治王豹門下的鹽鋪鹽路,又何止這一個法子?更何況,‘鹽引制’根深蒂固,即便整改也需不少的時日,絕不是短時便能見效的。如此,這如何能對王豹一擊而中?接下這難題,對公子又真能有甚么好處?到頭來到頭去,得好處的還不是公子沐笙?還不是周國的百姓么?當然了,公子若不為難周天驕,周天驕可不是還要記他的恩么?如今,公子一番冷言相對,恩倒是沒了,指不定還成了隔閡,成了怨?!闭f到這,碂叟長嘆一聲,繼續冷冷地說道,“這樣也好,周天驕事無章法,驕橫蠻干,唯會些小聰明,比那夏錦端還不如,斷了也罷?!?/br> 碂叟這么一說,中年文士更是不服了,他瞠目駁道:“你這老不朽,平日里心眼多也就罷了!如今,竟把這周天驕與夏錦端也比在了一處?她們哪有甚么相同!” “不同么?這二人皆妄圖迷惑公子,圖以借勢,所謀之事一般無二,自然可比?!背熪耪粘5难赞o犀利,說到這處,眸中更有狠色。 “妄圖迷惑?一般無二?”聽到這,中年文士卻是笑了。他咀嚼著這個中真意,哈哈大笑道:“彼時,莊子與惠子游于濠梁之上?;葑泳驮唬骸臃囚~,安知魚之樂?’你便是聰明太過,才總是以自心去揣度他人。人與人怎會相同呢?便是河中的水,上中下游的水色水味都有不同。更何況,周夏兩國本就大相徑庭。這二人即便都身自宮廷,貴為女君,卻也是絕不會盡然相同的。而若問所圖者何,又有所謂日久見人心,公子比咱們都洞悉得多,實不需你cao心礙事,盡說些掃興的胡話?!闭f到這,中年文士更是雙眸一瞇。他忽然的就想起周天驕跪在亭臺間雙目微垂,額間滲滿冷汗的可憐模樣。那落寞,像是失了侍的稚鳥。那模樣,也叫他不禁又感慨地說道:“攤上那么個糟心的君父,周天驕才是可憐?!?/br> 聽他這么一感慨,碂叟亦是白眼朝天。兩人話不投機半句多,索性二話不說,各自甩袖避了開去。 幾日之后,右相王端啟奏朝廷,請行屯田之法。 王端道:“夫定國之術,在于強兵足食。今天下不耕者二十余萬,非經國遠籌也。雖戎甲未卷,自宜自耕自首。屯田之利有六,而廣儲芻糧不與焉。戰不廢耕,則耕不廢守,守不廢戰,一也;屯田之吏十據所屯以為己之樂土,探伺密而死守之心固,二也;兵無室家,則情不固,有室家,則為行伍之累,以屯安其室家,出而戰,歸而息,三也;兵從事于耕,則樂與民親,而殘民之心息,即境外之民,亦不欲凌轢而噬齕之,敵境之民,且親附而為我用,四也;兵可久屯,聚于邊徼,束伍部分,不離其素,甲胄器仗,以暇而修,卒有調發,符旦下而夕就道,敵莫能測其動靜之機,五也;勝則進,不勝則退有所止,不至駭散而內訌,六也。有此六利者,而粟米芻槀之取給,以不重困編氓之輸運,屯田之利溥矣哉!諸葛公之于祁山也,亦是道也;姜維不能踵之,是以亡焉?!?/br> 當日朝堂之上,百官皆默,周王一陣沉默之后,便問王端:“卿已逍遙多年,如今,因何出此之言?” 畢竟這些年來,左相謝潯及謝氏一族在朝中漸漸坐大,王端幾乎被架空了實權。即便被排擠在外,架空了實權,王端也總是笑而置之,從不上心。為此,世人皆稱他為“與世無爭和氣翁”。公子沐笙也曾講過,如今王端的右相之位近同虛設,若不是御史大夫王箋還有在朝之心,這瑯琊王家只怕就要淡出朝堂了。 卻,王端竟一反常態,出言理事了!這如何不會叫人驚詫? 作者有話要說: 真真假假 虛虛實實 自己看咯 第74章 恕不從命 如此, 眼見王端突然提出“屯田之法”,所有人都措手不及。廷上眾人更是驚疑一片,一時都未想明白,平日里總是告病不上朝,但凡上朝便做壁上觀, 裝糊涂打哈哈的右相王端怎么就一紙奏章提起了“屯田之法”了?屯田不屯田, 種地不種地, 和他瑯琊王氏有甚么關系? 難不成, 瑯琊王氏想要在朝堂之上重整旗鼓了?他們終于想要搶回被陳郡謝氏占去的那杯羹了么? 面對眾人的猜疑,面對周王的質問,王端卻是一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混沌模樣,不過淡淡一撫須, 嗤笑著道:“老臣已朽!不過夜來幽夢, 憶及當年戰死沙場之故友, 他道十幾年來邊防依舊荒蕪,將士溫飽仍無自足。聞之,老臣心中甚愧, 只怕來日黃泉路上無顏再見,如此,才有了今日之諫?!闭f到這, 王端便是一揖,朝周王堪堪拜道:“但望陛下慎思考之,以教故友泉下心安?!?/br> 王端與周王說故友,下感情棋, 其實是有依有據的。泰康八年,周王親征北疆,彼時,周王被困閎谷關,萬分兇險,生命垂危之時,是副將張仩領三千將士以命血拼,才救得周王脫出重圍。而那張仩,正是王端的妹婿。泰康八年末,張仩之妻,王端之妹王淑更是因夫君之死痛不欲生,守靈二十七日后,以身殉夫。彼時,那也是一樁口口相傳的哀戚之事。 如此,聽了這番話,周王的神色也是一變,只覺得王端這次的奏書是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一時間,周王也是百感交集,竟是嘆道:“遙想當年,孤亦是青春年少,血氣方剛。卻如今,齒已衰矣!”說到這,周王更是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殿內四周,火盆正熊熊地燃燒著。 一室的溫暖如春之中,直過了半刻,周王才復又抬起了眼來。他認真地仔細地盯向了王端,盯著盯著,終于,自寺人旌手中接過了奏章,只單單看了一眼,便隨意地將奏章扔在了幾上。繼而,他廣袖一甩,便朗聲地說道:“從今日里,自吾周州郡各處列置田官,起命邊關將士墾種邊防荒地,從此務農積谷,以備國用?!?/br> 一時間,滿滿的恭賀聲中,百官在私下都是面面相覷。謝潯更是直截冷了臉,趁著眾人不備,恨恨地瞪了一眼王端。彼時,公子沐笙亦深深地看了一眼王端,但那眸中,卻是與謝潯相反的敬重之色。 王端的奏章一出,公子沐笙便想起了周如水這幾日都哭得通紅的眼。他那傻阿妹呀,自回宮之后便絲毫不提與王玉溪偶遇之事,明明是傷心得淚流不止,卻偏騙他說是被炭火熏得傷了眼。還嫌宮中的金絲炭不夠好,又胡攪蠻纏地道,定是謝姬趁著買辦中飽了私囊。 他去看她,她也不再愿談鹽務。反是想著法子逗他開懷,一個小姑子,卻是和他講起了些不倫不類的笑話,竟是瞇著眼,漾著笑,俏生生地對他道:“兕子這趟不光長了見識,還瞧著了不少趣事兒呢!有一日吶,我與阿英路過一家菜園,就見里頭有個少年在往地里撒籽,便聽他一邊撒籽一邊不停地小聲念叨:‘父親已說過的,兒子便不再說了。父親已說過的,兒子便不再說了......’那神神叨叨的模樣可是有趣,也實在是奇怪極了。如此,兕子便守著園子外頭未走遠,果然不一會兒,便見一老漢走了進去,他接過少年手中的簸箕,竟然是一邊撒著籽一邊不停地念叨道:’夫婦之道,人倫之本......’原來,徽歙種菜時竟有個習俗,道是嘴里必須要說些個污言穢語,那話說得越是難聽越是露骨,菜便會長得越好?!?/br> 說到這,周如水笑得直似個偷了腥的貓兒,公子沐笙聽著卻有些無奈,他雖輕輕地笑,望著她的眼中也滿是喜愛,但手上的動作卻絲毫不輕地拍了拍她的額頭,頗是嚴肅地訓她道:“不知臊的皮猴,‘夫婦之道,人倫之本’也是你一個小姑子能講的么?” 時人雖是放蕩不羈,在男女之事上常有荒唐。譬如夫婦敦倫,互相觀摩的也是大有人在。但如詆毀它人貴在含而不露一般,在言語上,卻是鮮少會談論男女敦倫之事的。若是談了,便會顯得低俗露骨,穢不可及,從而遭人輕看。 公子沐笙一直便知,自個這小阿妹不是個愚昧守禮之輩。有時她的所思所想,甚至全不符合閨門教化。如此,他也從不壓制,反是有些驕縱她的任性妄為。但有時,他仍也會被她出格的言行嚇一大跳。例如,她此時大大方方卻又露骨的談吐。例如,她竟也直截將主意打在了王端身上,并快狠準地伺機而動,比他先一步找上了瑯琊王三。這些意外都超出了他的期待,卻也給了他無窮的驚喜。從而,更也叫他不知該喜還是該憂? 近些年來,因與蠻人的爭戰,北境民生遭到了極大的破壞。只這幾年,就常有的大量的人口為避隨時可燃的戰火紛紛往內地遷移。如此,邊境處的人口自然日益的銳減,從而也導致了北境大片的土地荒蕪無人管。往日里,便是因“鹽引制”的利益驅動,使得內陸的商賈愿意將糧食換去邊塞,但無人耕種,糧食短缺的問題,仍是各處邊塞日趨嚴重的疑難所在。 王端所提的“屯田之法”之所以妙不可言,便是因為它在很大的程度上,能夠緩解甚至解決邊境人口稀少與土地荒蕪的困境問題。與此同時,還能在無戰之期鍛煉兵士,使得邊塞有自個的農耕積谷。 但,妙處又何止在這一處呢? 旁人或許一時半會還想不通這其中關節,卻公子沐笙已然是想通想透了!原來!繞了一大圈,王端竟是在不知不覺之中,暗渡陳倉地,一勞永逸地也解了周國的鹽務隱患! 遙想當年,先祖設“鹽引制”就是因邊關無糧,才不得不以鹽的行銷權換取內陸的糧食,從而平衡天下,穩固四方??扇缃?,邊關開始施行“屯田令”,軍士可以隨宜開墾,且耕且守。百姓開墾荒地,滿五年者亦可土地歸私。如此,就不光是軍民安定這么簡單了。循序漸進之下,便是來年,邊關將士或許就能自給自足,衣食自飽了。而再過幾年,待邊關各處都能積谷建倉,“鹽引制”又還剩下甚么作用呢? 凡事若是無用了便會被廢棄,哪怕是先祖的措令,也會自然而然地被時代所淘汰。如此,王端這一計,竟是在鹽務之事的非常關頭,蒙騙過了所有人,順勢成章了! 這直可謂是溫水煮青蛙!更實是一步極妙,極是九曲十八彎的暗棋!一時間,公子沐笙更是百感交集了。 這一日,恰巧也是初五。 這些天來,周如水時常會想起那日在石橋旁的情景,想起王玉溪那明澈高遠的雙眸,想起他廣袖當風,衣帶飄遠的身影。好幾個午夜夢回,她都會夢見他,在夢里,她再沒有提及鹽務,她只是拉著他的手,抱著他的手臂嚶嚶地流淚。她流著淚,委屈地一遍一遍地嚀喃道:“若你不是瑯琊王三,我不是周天驕就好了?!泵慨攭糁械乃f出這句話時,她便會心口一突,幡然起身后,就再也睡不著了。 從日升到日暮,瑯琊王府的馬車都沒有來??粗苋缢粲舻哪?,夙英便忍不住安慰她道:“女君,您甭多想了,或許,三郎這次恰巧不在鄴都呢?”說著,見周如水眼皮也未抬,夙英亦不禁嘆了口氣。她想了想,便又想法子道:“要么,奴現下便去一趟瑯琊王府可好?您的端硯不是還留在那兒么?奴便尋著這個借口去王府打探打探?” “打探甚么?去打臉么?”周如水皺著眉頭擺了擺手。她的心中如有千萬只螻蟻翻騰而過,卻,都硬生生地咽在了喉頭。 她正生著悶氣,就聽外頭一陣腳步聲隱隱傳來,抬眼看去,便見一直在前朝打探消息的瀞翠提著裙擺急匆匆地跑了進來,瀞翠扭頭合上殿門后,便急嚷嚷地朝周如水說道:“女君!不得了了!今個在朝堂之上,向來不管事的王相竟然管起了邊務!一開朝便啟奏君上,道是邊務混沌,應當整頓。隨后,更是提出了田改之法,道是該在邊關推行軍民屯田。彼時,滿堂震驚,謝相還來不及駁斥,也未經復議,君上便當廷下詔,同意施行了!” “屯田?”怎么會是屯田?屯田與鹽務有甚么關系? 一時間,周如水也怔住了。她尚未想清楚這里頭的門道,便聽瀞翠繼續地嘀咕道:“真沒想到,往日里君上并不喜王相多言,這次卻是心情大好呢!想來也是了,女君您前些日子不在鄴都不曉得,這次魏使來朝啊,君上可多有不快呢!這首當其沖便有一件,道是魏使來時竟還私攜了一封夏使的來信,是夏公主錦端寫給王三郎的。信里寫了甚么旁人自是不曉,但君上得知此事后卻是不悅,畢竟,這也實在是太過逾矩了?!?/br> “夏錦端?”聞言,周如水冷冷一笑。她似笑非笑地盯了眼瀞翠,語氣頗為嘲弄地冷哼道:“她甚么意思?不就是心悅王玉溪么?天下戀慕他的姑子何其多?可愛戀之事,是這般脅迫的了的么?上回是明言招婿,這回又是借它國之使傳信。如此明目張膽,她是非王三郎不嫁了?還是以為,以眾口悠悠便能逼得王三郎娶她了?”說到這,周如水卻是喉頭一哽,自胸中涌上了一股無力,再也說不出話來了。 畢竟,上輩子,王玉溪還真的就娶了夏錦端了! 難不成,她就是如此得來王玉溪的青眼的?不光是烈女怕纏郎,兒郎也是怕纏人的姑子的么? 作者有話要說: 情敵這種事情自古都有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