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許是寂寞久了,微詫后,周如水卻未有半分后知后覺的不滿,她大方地,脆生生地回道:“笑我人生步步路錯,白廢了一身好皮囊?!?/br> “那你又笑又嘆做何?”兒郎的聲音柔和悅耳,猶如春風拂過畫堂。 “嘆我蠢笨太過,生時感情用事,處處受人蒙騙,惹得親者痛,仇者快。到死,也沒甚么出息,傷不了仇人,卻傷了親人?!睉浖巴跷?,周如水又嘆了一聲,她到死都仗了她阿弟的勢,她曉得,眼見了她的死,王五定會將鳳闕之事公之于眾,但他自個,可能安好么? 想著,她低低地繼續地說道:“直至今日,我都想將仇人千刀萬剮,然而,我甚么也做不得,窮極性命,不過以死設了個陷阱而已?!?/br> 這話忒的輕浮惡毒,卻又實在無奈。 那兒郎卻是輕輕地笑了,他溫柔地曬道:“你竟還能想這些?” 周如水亦是笑,隔著水霧瞧向他朦朧的身影,帶著誘哄道:”總是無聊,自當尋些個事兒。吾名小周,足下何人?” “吾名子昂?!?/br> “空室寂寞,做個伴罷?!?/br> “甚善?!?/br> 這以后,周如水終有了同伴,便是那皚皚白霧后只見得著身影的子昂。日子過著過著,過往的那些事,悲苦也罷,遺憾也罷,竟是都漸漸麻木了。 他們對面不得相見卻相識,不知根底卻又是真相知。連綿日月,無境的歲月長河里,兩人相依為伴,不提前塵往事,只談天說地,偶爾再隔著水霧用言語對弈,日子倒也過得清苦又有滋味。 于是,當子昂道:“小周,咱們出去罷?!睍r,周如水是詫異的,她只是嗤笑道:“出去?出哪兒去?咱們已經死啦!子昂,你莫不是悶瘋了罷?” 聞言,子昂也不惱,他搖首輕笑,聲音飄忽而遙遠,他無比認真地低低說道:“小周,此處并非地獄,只是“黃粱夢”罷了?!包S粱夢”乃夕瑤異術,生魂入內,可窺盡天機,預知后事。死魂入內,可逆改天命,重活一世?!?/br> “你是道,我還能活?” “然?!?/br> “如何才能活呢?” “置之死地,而后生?!?/br> “難不成是自裁么?” 作者有話要說: 我有想過就那么莫名其妙地叫她重生了。 但是,周如水好像不能,因為她就算重生還是要面對一堆爛攤子,那種吃飽了就躺著不動腦子的好日子她是沒有的。 你想一個人好不容易死了安生啦,一睜開眼那么臥槽的人生又重來一遍,會不會算了就這樣吧直接自殺得了別再受罪了。 小公主的擔子太重了,她的重頭來過,必須是她自己有這份勇氣。 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氣。 第11章 復為帝姬 (下) “凡事不破而不立,小周實知我心?!?/br> “多可怖啊,我便是自裁而亡的,那感受,實不是常人可忍?!甭勓?,周如水失笑出聲,笑著笑著,喉頭卻是一哽。她靜了靜,直過了半晌,才啞著嗓子繼續地說道:“我那一生并不快活,大兄慘死,二兄重病而亡,家道中落,又識人不清斷了卿卿性命,太苦了……這般,我又何必折騰呢?”說著,她轉過臉去,迷茫地看向霧墻后頭子昂高俊的身影,她毫無欣喜地,嘆息著繼續說道:“子昂,天數運道哪里是輕易就能轉圜的呢?我會活?從哪兒開始活?是家道中落的那一刻?還是身陷囹圄的那一刻?那些經歷,只一次便肝腸寸斷了,我又何苦再去遭一次罪?如此,我又還想著出去做甚么?不如就在這兒陪著你,我倆生生世世,相依相伴,不也是頂好的么?” “但你心有不甘??!” “不甘么?子非魚,焉知魚之樂?”周如水的小嘴顫了幾下,未幾,她抿了抿唇,垂著眸道:“吾心如止水,未有不甘?!?/br> 她說得輕巧篤定,子昂卻是無奈地搖了搖頭,他低低地說道:“你來之前,黃粱夢中從未有過死魂。莫不是你心中有極強的怨憤冤屈,小周,你是不會出現在此處的?!?/br> “那又如何?”周如水梗著脖子,倔強地垂下了眼。 “雖千萬人,吾往矣,這才是你。子昂所認識的小周,絕非怯懦的姑子?!闭f著,子昂笑了笑,他的笑聲淡淡傳來,篤定寧暖,卻又平淡如風。 周如水的心突突的跳了幾下,堪堪被言中了心思,她心底一慟,坐直了身子,轉過臉來,淚眸盈盈地望著子昂那陪伴她走過了無數孤寂長路的朦朧身影,喃喃地說道:“我自是滿腹委屈傷恨,巴不得一切重頭來過???,這些日子以來,若不是因了你的陪伴,我早就瘋了。我并不怕死,再死一次也沒有甚么大不了的??晌遗碌?,卻是無力回天!我一個姑子,要如何才能力挽狂瀾?若然事敗,我又該去怪誰?” 問這世間,有誰明知刀山火海,都受過一次痛了,卻還一往無前的呢?周如水實在是怕了。 她的迷茫傷痛,叫子昂也是長長一嘆,他念了聲:“癡兒?!碧鹗直?,骨節分明的手掌貼在薄霧之上輕輕撫動,恍若是在撫摸周如水的發頂。 周如水湊過了頭去,她巴掌大的小臉貼在霧墻上,靜靜地看著子昂朦朧的身影,語氣輕緩,低低地問他:“子昂,你是想出去了罷。你既知曉其中機竅,可是憑你一個之力,出不去么?” “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如天地,如日月,如男女,如生死,亦如你我。我是生魂入夢,你是死魂入夢。我為陽,你為陰。憑我一人之力是永遠都出不去的,只有你我齊心協力,才可憑意念沖破禁制,擺脫這兒?!?/br> “出去后,你我可還會記得彼此么?” “黃粱夢碎,前塵往事皆成浮塵。你我或許會忘卻過去,忘卻這的一切?!弊影旱穆曇艉茌p,頓了頓,才繼續說道:“世間風雨琳瑯,山水總有相逢,若是有緣,你我終能再續?!?/br> 聞言,周如水半晌沒有答話,她怔了怔,失落地道:“甚么都不記得了,我又如何逆天改命?若是重來一朝,卻終抵不過天命,我又該去怨誰?” 她的聲音滿是茫然無措,聽著,子昂沒有答話,他只是輕輕地,輕輕地嘆了口氣。 果然,她真的活過來了,歲月真的為她倒轉了! “阿英?!敝苋缢栈亓诵乃?,她傾身撩起車帷,明眸微抬,略過圍在南城門前的香車寶馬,紈绔仕女,直盯向了城門前高高矗立的雙闕。 十年后,劉氏一把大火燒毀了整座鄴城。周國滅了,國都鄴城亦成了廢墟殘垣。那時,鄴城處處唯剩廡頂燒焦倒塌后所成的焦土,厚實的城墻上沒了城樓,曠闊的街道上也再沒了鮮衣寶馬,華燈高樓。她還記得,她最后一次回望鄴都之時,她的親人都死了,這座昔日最為繁華的都城,亦隨著王朝的滅亡走向了覆滅。 子昂所言不假,但卻錯了一件。哪怕擺脫禁制的過程中靈魂如撕裂般疼痛,可前塵往事她卻都還記得!一切都是那么的刻骨銘心,叫她難以忘懷!不能忘懷! 現下,繁華的鄴城仍在,人群喧囂不止,姑子們都盛裝打扮,眉目含情地坐在羊車、馬車之中,等著劉崢的到來。 一切,都與往昔相差無幾。唯一變的,只是她而已。 “你方才所言,可是秦元劉崢?”周如水扯了扯唇,望著車外與記憶中分毫不差的景象,雙目微垂。 “自然?!辟碛⑤p笑,滿目歡喜地顧盼著左右回道:“女君,瞧這時辰,劉崢似是快到了?!?/br> “是么?”周如水莞爾,放下車帷,她倚在憑幾上盯著手指發了會呆,半晌,才拖著音,漫不經心地朝外吩咐道:“那便駛上前去罷?!?/br> 作者有話要說: ?。。。。。。。。。。。。。?!快,收藏,推薦,愛我,脫! 經歷了常人不能忍受的痛苦,或者說是心結吧,她終于回來了。 第12章 復為帝姬 (上) 想著就要見到秦元劉崢,周如水疲憊地閉上了眼。如果她沒有記錯,這一天,是劉崢風華畢顯的日子。 百年來,士族子弟累世為官。士族之繁盛,以至于朝中為官者,百秩以上從無寒門子弟,士族門閥的勢力更是足以與皇權并立。 三年前,她二兄公子沐笙便開始參朝議政。然而,公子沐笙雖貴為皇嗣,亦有治世之才。在朝堂之上,仍是被士族轄制,舉步維艱。 為此,公子沐笙只得另辟蹊徑,上疏周王,請行「察舉制」。 「察舉制」朝議了半年之久,再三更改后才得以施行。去年秋,周王終于下求賢詔,允許鄉紳,賢良,官員自下而上推選士族中被忽視的庶生子第,不問門蔭資歷,以郡為單位各推選一人,再通過考核,選出前三位為“孝廉”,以堪朝廷重用。 同年,周太子洛鶴戰死沙場,年幼的她痛失大兄,悲傷成疾,險些撒手人寰。 重病初愈的她,在公子沐笙的殿前,頭一次瞧見通過層層選拔送來參考的劉崢,劉崢的眉目,同太子洛鶴有兩分神似,許是思兄太甚,她竟同瘋了一般的起了移情作用。彼時,滿心滿腦想的都是她要劉崢!明明是無關男女情愛的霸占強求,年幼稚嫩的周如水卻以為是一見鐘情。 周如水是個死心眼的姑子,認定了自個心喜劉崢后,便對他全盤信任,為他做盡了她所能做的一切。最后,自然是狡兔死,走狗烹,落得了一個國破身亡的下場。 當今世上,最是講究門庭出身,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秦元劉家雖是士族,卻也只能排在末等。在世居鄴都的貴族們看來,秦元劉氏,不過是個提不上臺面的鄉野小族。秦元劉氏的庶子劉崢,就更是個鄉下來的鄉巴佬了。 所以,劉崢日后的顯赫高貴,那一步步的平步青云,他自己雖功不可沒,但到底,都是周如水利用帝王家滔天的權勢,為他步步鋪路,處處留名所換來的。 這一年,秦元劉崢方才高中,平日里深居宮闈不聲不響的周如水便放言道:“天下名士,虛懷若谷者甚多,才高如秦元劉崢者,屈指可數?!币粫r間,鄴都嘩然,世人本就對破格選出的這幾個庶子孝廉很是好奇,周天驕再一發話,好事者不禁奔走相詢,都問這才子劉崢是誰?此間少年,到底是何許人也? 此后,周如水更是毫不避諱她喜劉崢。她二兄公子沐笙為此,還三邀劉崢入宮。公子沐笙乃周王嫡出二子,周如水親兄。他六歲游泰山時,曾言:“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不臨深谿,不知地之厚也?!边@一言,引得天下名士交口稱贊,一時之間便被傳為佳話。以賢德為天下道的公子沐笙也看重劉崢,就叫劉崢更是面上貼金。 而劉崢此人,能夠出類拔萃被選拔成孝廉,自然也不簡單。一直以來,他都很是懂得如何因勢倒勢,叫人對他刮目相看,再謀一個好聲名。 在周如水的記憶中,這天,為了給劉崢造勢,她早早就放言,要親自出城迎他劉崢歸鄴。之后,她便真搶在了眾人前頭,攔在了南城門前親迎他入門,更為他繞了半個鄴都送他回府??僧敃r的劉崢,明明沾沾自喜,卻還擺出了一副不受的模樣。他在眾人面前惺惺作態,嚴辭拒絕了她的好意。 此事過后,秦元劉崢的聲名更赫,眾人皆贊他有君子氣度,在盛名皇權之下仍舊不卑不亢。但她周天驕,卻成了自降身份,毫無眼色的笑柄…… 念及此,周如水秀眉微蹙,不由苦笑了一下。 她知道,當下,劉崢縱然已中了孝廉,仍只是個末等家族的庶子,他還沒有實權,秦元劉氏也尚未舉家遷進鄴都。她要做的,就是在世人面前撇清與劉崢的關系,再通過二兄斷了劉崢在朝堂上的前程,如此,劉氏一族的命運可改,周國,便也就少了一個敵人。 這頭,周如水還來不及細想,夙英的聲音便已從簾外傳來,她輕快地道:“女君,秦元劉氏的車隊來了?!?/br> 這般快?周如水心中如五雷轟鳴,她咬了咬唇,詫異地將車帷整個撩起,扶著車欄,探頭朝前看去。 周如水本就生得極美,如今只露出俏麗白皙的小半張臉,就已叫四下坐在馬車,牛車,驢車,羊車上的人都朝她望了來。 周如水的目光卻全停在遠處疾馳而來的車隊上。盯著那高舉著的秦元劉氏大旗,小姑子的眼神若寒潭無波,越發得冷厲了起來。 她這一生,最恨的便是秦元劉氏的這面大旗。它毀了她的一切,成了壓倒周氏王朝的最后一根稻草。如今,她絕不會允許秦元劉氏有翻身之日,秦元劉崢有翻身之日,一絲一毫,也不會允! 作者有話要說: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作者砸鍋賣鐵躲著領導更文啦! 第13章 復為帝姬 (下) 想著,周如水迅速地撇開了視線,轉過頭,望向了來路的另一頭,從岔道口上緩緩駛來的另一小隊車馬,看著那一小隊馬車,她的眸光轉亮,燦若明星。 劉崢此次回鄴是特意鋪張了的,因此,旁的車馬與他一比,都會顯得樸素平常。被周如水盯住的這一隊也無例外,中年馭夫瘦弱干柴,黑衣侍衛相貌平平,無仆從,無家族旗幟,車體亦無族徽,是真正的輕車簡行。然而,周如水盯著那滾動的車軸,忽而莞爾一笑,摩挲著手指,明眸微瞇。 未幾,她朝車外問道:“阿英,瞧那車軸所刻,可是王氏族徽?” 眼見劉氏車隊越行越近,夙英一詫,她轉過臉往小道望去,細細瞧過后,才回稟道:“然,確是王氏族徽?!蹦抗舛硕?,夙英又道:“如此派場,車中人,想是瑯琊王氏的某位庶子罷?!?/br> “瑯琊王氏的庶子么?”周如水聽得一喜,如畫的眉目輕挑,不等夙英再答,便拊掌笑道:“甚好!只要是瑯琊王氏便好!” 前世她癡蠢,明明與瑯琊王氏淵源頗深,卻從不知與王氏走近。她兄長幾次三番請瑯琊王三入仕,她卻覺得,瑯琊王三“數歲能韻語,風華天下知”的盛名實在太過。 直到周亡族滅,鄴都被攻破,掌朝多年的陳郡謝氏與劉氏里應外合狼狽為jian,眾多世族高門都因此受了不同程度的損礙,瑯琊王氏卻因早已洞悉乾坤,本家盡數都移居去了夏地,半點損傷也無。 那時,長街當歌,都在哭嘯:“若是玉溪公子在此,周國決不至于如此!”那時,她才明白,自個是多么的愚蠢。 想著那素未蒙面的瑯琊王三,周如水悵然若失,低聲道:“阿英,瑯琊王三你可見過?”未曾與他好好打過交道,是她,也是周氏一族,甚至是周國的遺憾。 聞言,夙英又是一怔,她納悶地盯著隨風輕揚的車帷,實是想不出主子問這話的所以然來,詫異道:“女君怎提起王三郎來了?王家天人般的玉溪公子,阿英如何能識得?”說著,她又一滯,眼睜得大大的,一拍腦門,咧著嘴,后知后覺道:“女君,奴前次送小五郎回府時,倒似是見著瑯琊王三了!” “可是風玉俊秀之姿?” “奴只瞅著了個背影,月白的衣裳似那天邊的云,奴都看得癡了?!?/br> “正臉亦未見著,不過一片衣角,卻叫你看得癡了?”周如水莞爾,實在忍俊不禁。 “女君,您別不信,瑯琊王三的風姿太好,只看見一片衣角,也是無人能及的?!?/br> “連吾二兄也遜了他去?” 聽她這樣講,周如水撇撇嘴,倒是真好奇了。 一聽要與公子沐笙作比,夙英面上一窘,卻是無從比對,再答不上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