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
于是他上前一步,笑道,“王相此言差矣!我也只是替陛下擔憂罷了。陛下年紀還小,如今朝中內憂外患,只怕難以應對,我這做兄長的為陛下分憂,難道有什么不對?” 他這般說著,心中也不由暗恨。 他想過這殿內會有人站出來為李定宸說話,但在李定寬的設想之中,第一個站出來的人應該是王安才對。至于王霄,以他跟李定宸關系之緊張,說不得還會對自己的所為樂見其成。 卻沒想到,王霄竟是到了這個時候還不肯妥協,仍舊要站在李定宸那一邊。 這自然不是因為什么君臣相得。真正的原因李定寬自己也很清楚——從八年前王霄將李定宸這個毛孩子扶上皇位那一天他就已經知道了,王霄看不上他。 一想到這一點,李定寬便只覺得心頭憤恨難平。被這怒氣一激,倒也沒有在王霄面前落入下風,陰狠的瞪了回去。 王霄不屑,“無恥之尤!陛下之尊位是先帝所傳,受命于天。貴賤有別,寧王如今這般作態,不過是是亂臣賊子之行徑!又何必往自己臉上貼金,說什么為陛下分憂?” 這也是李定寬心中最恨的地方,先帝寧可選一個小孩子,也不愿意將皇位傳給他們兄弟,對他們而言簡直是最大的侮辱,等同于向天下人宣詔他們不堪大用。這名正言順四個字,永不可能與他有關。 但眼下這種情況,自然也在他的預演之中。所以李定寬雖然眼睛都氣紅了,但還是保持著理智,冷笑道,“若以出身論,我與陛下一般都是皇室子弟,宣宗血脈,誰貴誰賤?都言國賴長君,先帝晚年病重,佞臣小人當道,迷惑君上,以至立了個孩子為帝。如今也到了該撥亂反正的時候了!” 他說著轉過身,一伸手就將跟在身后的蘇長松腰間所懸佩劍拔了出來。 鏘的一聲,寶劍出鞘,湛湛光華一轉,劍鋒便指向了王霄。李定寬高聲道,“今日孤王便要清君側!” 說時遲那時快,眼看著李定寬的劍尖即將刺向王霄咽喉,便見上首忽然飛下來一物,與李定寬手中長劍相撞,“當”的一聲,將他手中之劍擊落。 旋即那物也落在了地上,摔成兩半,還潑了一地的殘墨,卻是一方硯臺。 李定寬雖然看起來志得意滿,但實際上精神卻一直保持著高度緊張,吃了這一嚇,不由后退了好幾步,顯得有些狼狽,等反應過來,自然就生出幾分羞惱,面色不善的看向端坐在上首,至今尚未露出緊張慌亂之色的李定宸。 李定宸視線掃過仍舊站在原地半步未退的王霄,眼中迅速閃過一抹復雜之色。李定寬能成事,如今這大殿之中必然有人與之共謀,李定宸本以為王霄與此事必定有些關系,或者至少是知情的,如今看來,若不是他城府太深,那便是當真不知情了。 竟不知是該高興還是失望。 片刻后,他才轉頭去看李定寬,預期之中已少了幾分虛與委蛇的耐心,“趙娘娘喪期未過,寧王連這一點功夫都等不得,迫不及待要逼朕退位?” “你還好意思提趙娘娘?”李定寬冷笑,“下葬之日太白經天,分明是帝王失德,上天借趙娘娘之死示警!” 他是真的相信這個說法,此刻說來竟也有幾分認真,語氣中都是對李定宸的鄙薄。 “原來如此?!崩疃ㄥ伏c頭,視線忽然轉到了站在他身后的蘇長松身上,“蘇副將莫非也是受了上天感召,所以才放下了自己的身份和職責去做反臣?” 畢竟是天子,他一開口,蘇長松不由微微一愣,陡然生出幾分不安來。 但他已經做出了選擇,此刻就算猶豫,也于事無補,到底是個武將,很快就將心態調整了過來,正色道,“這天下本該是能者居之,寧王也是先帝血脈,論身份尊貴與陛下不相上下,如今也不過是想接過這天下的擔子,怎能說是反臣?” “這話你們自己信不信我就不問了,不過……”李定宸嗤笑了一聲,“寧王就是你選擇的有能者?” 眼瞎了吧? 下頭不知是誰笑了一聲,卻是恰到好處的將李定宸的未盡之意都表達了出來。 李定寬臉色很難看,“都已經到這個地步了,不過是死鴨子嘴硬!我知道陛下想拖延時間,但這今晚這宮城盡在我的掌控之中,這玉璽你是借也得借,不借也得借!” “既然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寧王又何必著急?”李定宸歪了歪頭,忽然笑道,“就單憑你一人,便是朕現在將這個位置讓出來,玉璽雙手奉上,寧王就那么確定,自己能坐得穩?” “這就不勞陛下費心了?!崩疃▽捖勓悦嫔下冻鰩追旨鼻?,“能不能坐穩,你何不親眼看看?” “哦?寧王如此有信心……”李定宸轉過頭去,視線從地上站著的所有人身上一一掠過。 這大殿之中,除了他自己和伺候的內侍、以及李定寬帶過來的人之外,還有今日入宮議事的重臣,內閣三相,六部尚書,御史中丞及兩位知兵的高官,再加上王安和兩個負責記錄議事結果和擬旨的翰林學士,總共是十五人。 李定宸一個一個的看過去,視線不慌不忙,確保讓每一個人都能感覺到自己的視線在他身上停留過,這才慢條斯理的開口,“單是蘇副將,只怕給不了寧王這樣的信心吧?這殿中……還有幾個是你的人?” 沒有朝臣的支持,只蘇長松一個人拱著,李定寬就是坐上了這個位置,也隨時都會掉下去。 明知道他很有可能是在拖延時間,但一來李定寬自覺一切盡在掌握,此刻時間還早,并不急于一時;二來他自己對此的確十分自得,若不能將這十來年臥薪嘗膽的結果在李定宸面前展示,究竟少了幾分味道。 他迫不及待的想要借由這樣的方式,徹底將李定宸那種不慌不忙的姿態打破,讓他在自己面前露出惶然局促來。 然后再將他踩進泥里,那才算是痛快。 所以李定宸這個問題,恰是問到了李定寬的癢處,立刻將他的注意力都拉到了這上面。李定寬同樣轉過頭去看著這群人,輕笑道,“事到如今,也沒什么好遮掩的了。幾位大人,在陛下面前表個態吧?!?/br> 他臉上帶著淡淡的笑意,最關鍵的部分已經結束了,這會兒站出來表態,只要能逼迫李定宸下詔,那就是一個穩穩的從龍之功,這些文臣再是滑不留手,也絕不可能拒絕這種誘惑。 果然他話音一落,殿內微微一靜,下一瞬間竟有三個人同時站了出來。 李定宸瞳孔迅速的一縮,盯著這三個人的視線變得古怪起來,下意識的轉頭往王霄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 這位老大人方才才義正言辭的訓斥了寧王一番,然而此刻,站出來的這三人,竟都是平日里跟在他身后,以他馬首是瞻的重臣,其中有兩人更是遇于微時,由他一手簡拔、扶持到現在的位置上。 第60章 那是做夢 這個結果王霄自己也沒有想到。 ——不,或許并不是完全沒有感覺到。自從從寧王出現在這大殿之中,或者說自從李定宸跟他的關系變得微妙開始,王霄就已經有了預感。 下面的人心散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打算,眼前這一幕,也不過是遲早的事。 只是沒想到來得這樣早。 更沒想到會是以這樣一種方式。 枉自己從前對他們如此信重,視為心腹之人,竟是半點沒有將他講了那么多年的“穩定”放在心上。 皇帝已經成年,若想要絕對的權柄、擁立新君,也該選個年幼可以掌控的才是。否則倒不如讓李定宸繼續坐在這個位置上,至少他受過多年帝王教育,許多身為帝王的行為準則早就被刻入骨子里。 即便李定宸從來不是王霄所期待的那種君主,但他也不得不承認,李定宸已經越來越像個君臨天下的王者。而大秦在他的治理下,縱然不會更好,也絕不至于變壞。 擁立李定寬這個心胸狹窄、刻薄寡恩、滿是權欲和私心的寧王,能有什么好結果? 這且不論,即便當真要逼宮謀篡,也該做好萬全的準備。似如今這般著急忙慌的動手,還自以為一切盡在掌控,看起來著實可笑。王霄雖然事先被蒙在鼓里并不知情,但只看今晚李定宸種種反應,他便知道,這位陛下是早就知情的。 或許今晚的一切,都不過是他請君入甕的戲碼。 一念及此,王霄立刻垂下頭去,眼觀鼻鼻觀心,恍若什么都沒有察覺。 不知道是不是從他這種態度里看出了什么,又有一個人站了出來。 十五個人里有四個是他們的人,難怪李定寬如此自信了。畢竟剩下的人雖然沒有站出來為他聲援,但他若是真的成了事,對方也不見得會替李定宸說話。 其實這四人未必愿意站出來,畢竟對任何一個臣子而言,“背主”這兩個字都是品德上極大的污點,一旦沾上,終身無法洗清。但李定寬既然開了這個口,那就是要他們交投名狀的意思,根本不可能拒絕。 而況成王敗寇,又說“竊鉤者誅,竊國者侯”,只要能成事,這些事情自然不會有人再提起。 主動站出來這第一步是最難的,既然已經做了,接下來自不必說,他們只能堅定的站在李定寬這邊。因此四人略略一沉默,便你一言我一語,引經據典開始委婉的勸說李定宸遜位,一字一句,都如刀鋒般銳利,直刺人心。 李定宸一直沒說什么,只安靜的聽著他們的發言,直到所有人都說完了,他才一拍桌子站了起來,一連說了三個好字,“好好好!諸位果真是我大秦的忠臣,如此為朕、為這江山社稷著想!朕是否還該多謝你們?”說著又轉向其他人,“那你們呢?是否也贊同他們所說?” 這話中的蓬勃怒氣,人人都能聽出來。 剩下的人之中,固然有一部分是墻頭草,打算看形勢再做決定,但也不乏真正的忠臣。年齡最大的禮部尚書賀寧上前一步,顫顫巍巍道,“陛下息怒,不過是亂臣賊子胡言亂語,不必放在心上。陛下受命于天,乃是我大秦天子,豈能因為小人三言兩語,便可更改?” “正是!”御史中丞劉誠也站了出來,“何況陛下雖然繼位,卻因為年幼未曾親政,多年來朝政皆出于內閣?!彼聪蚰撬膫€已經站在李定寬身邊的人,面上露出嘲諷之色,“內閣由王相總理,而幾位都是王相心腹之人。倘若朝政果真出了問題,難道你們不正是最該問罪之人?!” 這一問可說是振聾發聵,將幾人本來就薄弱的借口徹底撕碎,露出他們昭然的狼子野心。 順便被黑了一把的王霄狀似沒有聽見這番話,其他人卻不能像他這么冷靜,幾人的臉色都很不好看,立刻出言反駁。 殿內眾人頓時分為了兩派,一派以劉誠為首,他們一部分是不齒于其他人行事,但另一部分也是察覺到李定宸的態度并不慌亂,恐怕還有后手,所以即便面對眼下這種情況,仍舊能保持自身立場。另一派以吏部尚書簡行一為首,他們已經當中表態支持李定寬,如今只能進不能退,雖然人數少,但因為孤注一擲,戰斗力也十分強悍。 都是飽學之士,爭論起來自然個個都有理有據,一時間大殿內熱鬧起來。 眼看著局勢漸漸明朗,李定宸也就少了幾分耐心。他轉頭看向坐在一旁的王霄,忽然開口,“此事王相難道就沒什么要說的?” 爭論中的眾人停了下來,似乎也終于意識到此時此地并不適合吵架,于是都看向王霄。 眼看不能再繼續保持沉默,王霄終于重新抬起頭來,“陛下,臣無話可說?!?/br> 聽了這么半天,他倒也漸漸想明白了。 冒著這樣大的風險也要做亂臣賊子,自然是因為一旦成功,回報也十分豐厚。從龍之功,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能得到的。 而今日能站在這里的人,都可稱得上是位極人臣。好處若不夠大,又怎么能打動他們?尤其是簡行一,王霄是他鄉試時的座師,因而入朝之后,關系也十分密切。他一路走到吏部尚書這個位置,只差一步便可入閣,可以說是牢牢的綁在了王霄這條船上。 可是為官者誰沒有自己的抱負?尤其是簡行一這種一路走得十分順利的官員,更不缺少青云之志。到了他現在這個地位,掌管整個大秦官員的考核、升遷和任命,手中已經有了足夠重的籌碼,又怎么可能甘心只跟在王霄身后,做唯唯諾諾的應聲蟲? 王霄已經不能給他更多,所以脫離王霄自立門戶不過是早晚的事。 但朝中如今的局勢,根本沒有他往上走一步的余地。 跟御史中丞劉誠一樣,簡行一的目標是入閣,坐上王霄那個位置。但只要王霄在朝一日,他就不可能有機會。他又不能像劉誠那樣倒向李定宸,王黨的身份根本不可能被接納。所以李定寬倒成了唯一的選擇。 甲之蜜糖,乙之砒霜。他自己看不上李定寬,但只一個宣宗親子的身份,就足夠那些人選擇他了。李定寬的確不聰明,但不聰明的人掌控起來也更容易。 最妙的是,因為王霄對他們表現出來的輕視,李定寬對王霄一向很不滿,而且這種不滿從來沒有掩飾過。一旦他上位,朝堂肯定要經歷一場洗牌。王霄去職之后,李定寬能用來替代他的,只有簡行一。 雖然這件事跟王霄本人沒有關系,他此前也并不知情,但在所有人眼中簡行一是他的人,做出這種事,他自然也要承擔連帶的責任。 王霄并不想逃避這種責任。 他甚至懷疑起自己看人的眼光來。 簡行一是這樣,那么跟在自己身邊的那些人,還有多少自己從來沒有看清楚過他們的心性、品行和野心? 他自以為能馭人,是否只是一個所有人聯合起來演給他看的假象? 王霄倒不至于會被這件事動搖了心志,但思想起來,未免還是有一刻的心灰意懶,開始懷疑自己從前所做的一切究竟是對是錯,也就少了那一份跟李定宸對峙的決心。 所以他第一次在李定宸面前低下頭,“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臣代理朝政,卻未能提前查知,玩忽職守,請陛下一并降罪?!?/br> “呵……真是好大的口氣!”若是別人說這話也就罷了,偏偏是王霄,李定寬一聽就不能忍,“王相怕是忘了此刻自己的處境罷?咱們這位陛下,只怕是沒機會治你的罪了。不過你放心,你的所作所為,孤王都記著呢,早晚有清算的日子!” 說完這一句,他也不想再等下去了,就看向李定宸,“陛下,拖延了那么久,也該死心了吧?還是早些寫下詔書,將此事定下為好?!?/br> 說著一擺手,蘇長松立刻拔劍出鞘,指向兩位翰林學士,命他們擬詔書。 方才眾人爭論之間,他已經不動聲色將掉在地上的佩劍又撿起來了。 李定宸見兩位翰林學士戰戰兢兢,卻并沒有動手的意思,便開口道,“寧王何必為難他們?朕這皇帝雖然當了近十年,其實不過有名無實,所以你不看在眼里。但即便如此,朕既然是李氏子孫,大秦之主,總不好丟了列祖列宗的臉面。要殺要剮你盡可隨意,但要朕下詔書禪位——” “那是做夢!” 李定寬本以為他要服軟,誰知道聽到的居然是這么一番話,他氣得發笑,“好!你既然有這樣的氣節,那孤王就滿足你!” “來人——” 又是兩隊侍衛涌入,將整個大殿圍了個水泄不通。 李定寬抬手往前一指,“都給我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