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越羅每將一卷布料放下,發出的聲音都會讓李定宸下意識的抖一下。他的視線下意識的落在皇后看上去有些纖細的胳膊上,完全無法理解這樣一雙胳膊,如何能發揮出那么大力量。 他抬手擦了擦并不存在的汗水,心不在焉的上前幾步,看了半晌,才挑出兩匹來。 等到吃晚飯的時候,他便有意識的詢問道,“說起來,朕還沒問過皇后,入宮之后是否習慣?想來從前皇后在家時,應當與宮中不大相同吧?” 越羅看了他一眼,微笑道,“宮中一切都好,只是妾在家時,每常跟隨父親學習騎射武藝,入宮之后卻是不能再擺弄這些了?!?/br> “原來皇后還學過武藝?”李定宸立刻興奮起來。 他性格活潑跳脫,自然不喜歡拘束在屋子里念那些經史子集,相較而言更喜歡習武??上璧杜艨偯獠涣耸軅?,再者帝王之尊也不適合學這些,因而江太后一向不許他學。就是騎射,也只是學些皮毛,應個景兒罷了。 可想而知,得知皇后身為女子竟能學習武藝,自然令李定宸驚羨不已。 越羅本來是故意試他的意思,見他這個反應,不似不喜,倒像是歡喜得過了頭,便問,“陛下不覺得婦道人家擺弄這些東西不妥當么?” “怎么能這樣說?當年成徽高皇后還曾隨同太祖打天下呢!世宗皇帝的劉皇后也是將門虎女。這兩位都是德傳后世的奇女子,皇后又怎可因女子之身便妄自菲???”李定宸立刻反駁道,“朕倒是想學武藝,可惜母后總是不許,說什么‘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好沒意思?!?/br> “陛下想學武?”越羅這回是當真驚詫了。 不止是大秦,古往今來歷朝歷代,天下穩定之后,君王因為忌憚武將手握兵權之故,往往都要崇文抑武。 畢竟文臣便是再能耐,也不過如王霄這般在朝堂上一手遮天,威凌皇權,很少也很難去想更進一步。因為他們更善于在平衡之中博弈,奪取掌控權。譬如李定宸如今想要收回權柄,免不了要跟王先生對上。但即便王霄不愿意放權,最極端的選擇也不過是廢了他,另立傀儡新君。 但武將手握兵權,便如身懷利器,殺伐之心更重。若有了機會,只怕改朝換代只在頃刻。 所以歷來上位者都有意壓制武將,久而久之,也就形成了文臣高于武將的風氣。尤其是天下太平的時候,朝中由文臣把持,武將難以立功晉升,除了帝王近侍之外,余者均不受重視,已經成了常例。身處其中者視之為理所當然,也不會去考究其源頭。 父親便時常感慨當今風氣大變,天下男子竟以文弱為美,武風凋零,長此以往只怕不堪設想。 而李定宸身為帝王,竟酷愛武藝,怎不令人驚訝? 提到這個問題,李定宸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然而這件事他在心里想了很久,身邊卻根本沒一個能聽他說的人,以他的性子,憋了那么久也已經是極限了。何況越羅又似乎正是一個“同道中人。 因而李定宸聽她這么一問,不由得道,“自朕登基以來,邊蠻欺朕年幼,年年襲擾,邊境一直不太平。而朝中諸公卻不思抗敵,只一味求和。豈止蠻人反復之輩,若不是被打疼了,豈會知道忌憚?” 越羅琢磨著這后一句話十分耳熟,低頭想了一回,才記起這正是當年世宗時常掛在嘴邊的話,便問李定宸,“莫非陛下欲效世宗皇帝故事?” 李定宸聞言,眼睛都亮了起來,激動得險些抓耳撓腮,幸而還記得身為人君須得穩重,才咳嗽一聲,將這種情緒壓下去,唯有一雙虎目灼灼生光,熱切的盯著越羅,“朕欲效世宗皇帝舊事,不知皇后能否做貞全皇后?” 貞全皇后劉氏,并非世宗元后。她父兄皆是寧州守將,永初九年邊蠻來犯,因時任寧州知州的官員貽誤戰機,以至寧州失陷,而劉氏一族盡皆戰死,唯留老弱婦孺。世宗大怒,嚴查此事,又宣劉氏入京,欲加封撫慰。然而她聽說世宗皇帝打算御駕親征,便自請從軍。 她雖是女子,卻不惜己身,對敵時往往沖殺在前,在軍中聲望極高。 永初十三年,世宗皇帝收復寧州,迎立劉氏為繼后。她死后謚號貞全,可見朝野評價之高。 李定宸這一問,顯然寄予了他對未來的熱忱與期盼。盡管越羅認為他這個想法純粹是癡人說夢,但對上這雙眼睛,竟不知當如何拒絕。 她這段時日,一直在試探李定宸,而李定宸的表現,也出乎她的預料。他對她的家人能夠親近接納,亦不吝恩賞,對她刻意展露出來的真性情也不以為忤,如今更是明確的表達了對她習武之事的支持。 越羅的心情很矛盾,有時候她努力提醒自己如今的身份是皇后,她的夫君是帝王;但有時候,又發自內心的覺得,李定宸也只是個普通人,還是個年紀不大的孩子,而他所面對的環境,卻是普通人無法想象的。 李定宸在許多方面都并不合乎越羅對未來夫婿的要求,又奇妙的在另一些方面讓她覺得這個選擇并不糟糕。 雖然就越羅目前的了解而言,宮中對皇帝的評價并不高,都覺得他性情不夠沉穩,資質也只是中等。但從越羅的角度來看,他身為帝王,沒有明顯的缺點,又有建功立業之心,同時還善于納諫,也有容人雅量——不論從哪一個角度來說,越羅覺得,李定宸都已經做得足夠好了。 只要給他機會,所謂的癡人說夢,未必沒有一日能夠成真。 而他現在需要的僅是自己的一句肯定,同時也將一個幾乎無法想象的機會送到了越羅手邊。 于是她輕輕伸出手,將之抓住了,“陛下既有此心,妾自當夫唱婦隨。只是要效仿世宗皇帝行事,卻不是那么容易的事?!?/br> 這一盆冷水讓李定宸的腦袋耷拉下去,他懨懨道,“朕也知曉?!?/br> 別說御駕親征了,現在連朝政都不掌控在他手里,甚至他自己每天要做什么,都是由別人來安排的。想要實現自身所想,那可真是路漫漫其修遠兮! 第10章 打不過她 李定宸的個性之中,有一點,是江太后怎么看怎么不滿意,但越羅卻覺得正好的地方,那就是他心大,不怎么記事。無論遇上什么樣的事,就算一時心情不快,也能夠很快的調整過來。而且身為帝王,卻并不跋扈,知道這世上也有自己得不到的東西做不到的事,懂得適時低頭。 這后一點,對帝王來說太難得了。 換一個人處在他這樣的境遇之中,只怕不被打壓得唯唯諾諾,就是被逼得性情陰暗偏執,但他卻能將那些令自己不舒服的部分忽略掉,奇跡般的茁壯成長。 所以此刻,即便是知道前路漫長且曲折,他的興頭也沒有受到太大的影響。 吃完飯之后,他便把長安宮伺候的人都趕了出去,興致勃勃的拉著越羅,要她展示一下武藝。 越羅也覺得有必要震一震他,因而爽快答應。兩人回了后殿,換了輕便貼身的衣物,而后李定宸便眼看著越羅從床底脫出一只扁平的箱子打開,然后又搬開上面放著的種種雜物,最后—— 取出了一把刀。 皇后的私物之中居然還藏了這玩意,李定宸都嚇了一跳。 要知道這雖然是皇后寢宮,但實際上宮里宮外那么多人,層層嚴密的守衛是保護同時也是監視,吃了什么做了什么都有人看著,身邊的東西更全都要登記造冊。 李定宸自己就是在這樣的環境里長大的,更明白要在這宮中秘密藏下一件東西有多難。 何況又是刀劍這樣敏感的東西。如果只是小刀或者護身的匕首,倒也罷了,偏偏越羅藏的這把還是軍中常用的制式,民間嚴格管制,決不許流傳的那種。 至于皇后在臥室里放了一把刀,很有可能對他自己的人身安全造成威脅這一點,李定宸倒是沒怎么多想。 皇后的身份非同小可,越家祖宗八輩估計都已經被下頭的人查清楚了,確定是家風清白的良民身份。除非失心瘋了,否則不可能做出刺駕之事。不過李定宸之所以沒多想,純粹是因為他心大,不認為皇后會害自己。 所以開口時,語氣不是越羅設想的憤怒或者震驚,反倒隱約帶了一點羨慕,“這東西皇后是怎么藏下的?” 雖然皇后會騎射武藝并不稀奇,但如果皇后隨身帶著一把刀,就不怎么妙了。 但越羅居然有本事藏下這把刀!這是李定宸這個在宮中生活了整整十五年的帝王也做不到的。他小時候還會試圖將自己喜歡的東西藏起來,但每一次都會被江太后發現,后來索性就看開了。 越羅見他并不顧責怪,便微笑道,“用了一點小手段?!?/br> 皇后身份尊貴,貼身用的東西自然不是誰都能碰的。因而查驗也好,登記也好,女官們當著她的面兒,不可能肆意亂翻,可cao作空間就很大了。 這把刀就放在箱子的夾層里,就算仔細翻也未必能找到,何況他們并沒有那么仔細? 不過,若不是跟李定宸有了今日這番對話,越羅便是藏了一把刀,恐怕也不可能有機會再將之取出。對兩人而言,這一日都可說得上是峰回路轉,大不相同。 越羅將桌椅搬開,就在內室給李定宸演示了一路刀法。 看到她毫不費力的將桌椅搬起,李定宸就忍不住抽了抽嘴角,待得她將一把十幾斤重的大刀舞得虎虎生風,李定宸目光灼灼的盯著,心下卻是念頭雜生,隱隱生出幾分不妙之感。 其實刀法與劍法不太一樣,看起來也不見多賞心悅目,但李定宸卻反而喜歡這種大開大合的招式,跟他的性子,他的體格都更加貼合。 在越羅演示完之后,他將刀接過去,也試著耍了幾手。 越羅見狀有些驚訝,“陛下也學過刀法?”雖然動作看起來僵硬生疏,也不標準,但招式卻是沒錯的。 李定宸失望的放下刀,搖頭道,“朕沒有學過,刀劍無眼,母后怎會允許?只是方才瞧著皇后耍弄,自己在心中模擬了一番,依葫蘆畫瓢罷了。徒具其形,不得其神?!?/br> 但這已經足夠令越羅意外了。雖然只是個架子,但她當初也是偷看父親練了三個月,自己又私底下揣摩學習,才最終學了個大概。便是如此已經很得父親稱贊,否則也不會之后一直帶著她學習了。 皇帝能夠看一眼就記個大概,可見天賦驚人。 這樣想著,越羅也生出了幾分見獵心喜,對李定宸道,“陛下若是想學,妾必傾囊相授。陛下今年才十五,此時開始未為晚矣,若能潛心學上十年,只怕沖鋒陷陣亦不在話下?!?/br> “當真?”李定宸深居宮中,對外間的所有概念都是從書本和奏章之中來的,雖然有對蠻夷用兵之心,但他也知道御駕親征絕非兒戲,對于是否能夠成功根本沒有信心。 所以聽到越羅的評價,心下自是無限歡喜。 越羅點頭,“自然當真。只是學武十分辛苦,還不能耽誤陛下其他的事,要看陛下能否堅持下來了?!?/br> “朕絕不會放棄?!崩疃ㄥ妨⒖痰?。 越羅點頭,“如此便好?!倍笥值?,“有些話我要說在前頭,雖然陛下身份尊貴,但既然跟著我學習武藝,就該視我如師。往后不管有什么事,都不可擅自做主,須得跟我商量過了才能做,陛下能答應么?” 李定宸雖然覺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對勁,但他此刻一腔熱血,毫不猶豫的點頭道,“朕答應了?!?/br> 而后越羅又讓他親手寫了一封詔書。 其實這種只加蓋了天子私印,既沒有玉璽也不經過內閣的圣旨,根本沒有任何效力。但李定宸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而越羅也鄭重的將之收起。 李定宸看著她將這道旨意和刀一起藏回床底,才陡然意識到自己稀里糊涂的答應了什么。 他頭上原本有四座大山,李定宸從前滿心以為,只要大婚立后,這些大山立刻就會自動消失。但后來他發現,山還是山,要將之移開,只能自己辛苦的去搬。 然而現在,他隱隱生出了一股十分不妙的預感,那道旨意拿在手中,他的皇后似乎有成為第五座大山的趨勢。 可君無戲言,既然連詔書都寫了,李定宸也做不出翻臉不認的事。 再說,在李定宸十五歲的人生之中,越羅是他遇到的第一個跟其他人都不同的人,也讓他隱約看到了未來的道路和方向。無論是學習武藝,還是傾訴自己心中的想法,這一切對李定宸來說都是新鮮的。 他心中本來就已經認同了越羅,又覺得對方比自己更有辦法,既然如此,凡事與她商量,聽她的也沒錯。 殿內鋪了厚厚的絨毯,因而雖然帝后二人折騰的動靜并不小,但外面卻是什么都聽不到的??v然宮人內侍們覺得皇后熱得一身汗水有些異常,但這大晚上的,夫妻同處一室,他們根本不能細究。 直到躺在床上,李定宸都有些興奮。 這興奮讓他的思路天馬行空,到處亂跑。 然后跑著跑著,就回想起了白日里趙太后的那一番提點?!缛崭屎笠黄馂榛始议_枝散葉,綿延國嗣,穩固國本。 他忍不住側過身去看越羅。 她平躺著,雙腿伸直,雙手安分的放在身側,一張臉蛋因為之前的運動而紅撲撲的,雙眼緊閉,呼吸悠長,看上去似乎已經睡著了。 李定宸頭一回如此仔細的打量她。他發現皇后的皮膚又白又細,湊近了看也沒有任何瑕疵;睫毛長長的,隨著呼吸輕輕顫動,像一把溫柔的小扇子,在李定宸身體某處輕輕地刷過。 很……他說不清楚這種感覺。 李定宸舔了舔唇,覺得身體好似有些燥熱。一種十分陌生的情緒在身體里左沖右突,卻找不到出口。 他想做點兒什么,又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做什么。 輾轉反側之中,李定宸震驚的發現,自己身體某個要命之處居然慢慢開始抬頭了。身體的反應瞞不過自己,他在僵硬和震驚之中,似乎也終于明白了之前那種鬧不懂的情緒是怎么回事。 他已經是個成年人了。 而且娶了妻。 而且妻子就躺在他身邊,安靜的、溫柔的。 李定宸像是受到了某種蠱惑,終于慢慢湊過去,先是抓住越羅一只手,然后又不滿足的把人半抱進懷里。還沒等他思考出來下一步該怎么做,懷里的身體微微一僵,下一瞬間李定宸的手就被抓住,而后沒等他反應過來,人已經被按在了床上。 越羅皺著眉,人還沒有完全清醒,睜開眼看到李定宸,咕噥了一聲“陛下”,又重新倒了回去。 這些日子兩人同床共枕,她已經習慣了這個人。 李定宸慢了半拍才回過神來,終于意識到所謂的安靜和溫柔都只是假象,他的妻子、他的皇后是能一個人搬動一匹布和一張桌子,還舞得動大刀的奇女子。 他……好像打不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