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兩人先是對著李定宸屈膝行禮,又轉過來,扶著越羅到旁邊的椅子上坐了,然后才開始收拾。 李定宸還在問,“韓嘉和李元呢?”這兩人如今貼身伺候他,今日一直跟著,沒道理這會兒不見了。 便聽得外間噗通兩聲,旋即有人道,“皇爺,奴婢們在,只是還沒給娘娘磕頭,怕不合沖撞了,因此不敢入內?!?/br> “滾進來!”李定宸頓時覺得有些失面子,瞪向越羅,她的宮女倒不怕沖撞了自己。 好在宮女們手腳麻利,已經將床鋪收拾齊整,連被子都鋪好了。這會兒正扶著越羅到隔間的妝臺前坐了,替她將頭上沉重的鳳冠取下來。 李定宸瞧著有趣,又忘了發怒,走過來伸手去接。手中一沉,險些沒接住掉到地上去,倒將他唬了一跳,“怎么這樣沉?”連忙放入了旁邊的盒子里,又扭頭去看越羅的脖頸,疑心她究竟是怎么撐住的沒被折斷的。 不過皇后的妝容實在太復雜,李定宸是沒定性的,看了片刻,便覺無趣,本來想回太平宮,但思量著頭一晚上就不在長安宮過夜,只怕明日又要去永和宮罰跪,只好命韓嘉叫了水來,服侍他沐浴。 等他沐浴結束,越羅那里還在卸妝,李定宸坐在床上等了一回,人沒等來,自己倒困了。他今日也跟著折騰了好一陣,加上興奮緊張,這會兒放松下來就越發累,靠著床頭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韓嘉和李元面面相覷,都有些為難,但又不敢叫醒他,只得小心的扶他倒下,蓋上被子,這才退出去給越羅磕頭,低聲交代,“娘娘,陛下睡了?!?/br> 隔間沒有加簾子,越羅一轉頭,就看到了床上伏著的人影。 她這一整日,都因為“皇后”這兩個字緊繃著神經。這會兒親眼瞧見皇帝就這么躺下睡了,看上去還是個孩子,玩累了倒頭就睡,心頭的那一點沉重就仿佛被水一泯,淡了。 皇帝和皇后,也只是普通人。 她擺了擺手,“知道了,這里有人服侍,你們去吧?!?/br> 等頭上釵環都卸了,妝容洗凈,又換了外頭的大衣裳,越羅讓人退下,自己進了內室一看,小皇帝的睡姿好不霸道,斜著占滿了一張大床。 不過皇后娘娘對此很有經驗,她捋了捋袖子,單膝跪在床沿,雙手扶著皇帝的肩和腿,用力一推,就給人翻了個個兒,騰出好寬敞的地方。 新婚夜的喜燭不能熄,越羅爬上床躺下,盯著帳頂發了一會兒呆。 鴛鴦戲水的水似乎活了過來,在她眼前一圈一圈的晃,晃著晃著,越羅也就睡著了。 …… 沒有夢的覺總是顯得很短,感覺就像是剛閉上眼睛,就又醒過來了。 越羅愣了一下,才聽見帳子外面有人說話,“恭請陛下起床?!币槐橐槐?,想來是不把人叫醒不罷休的。 她轉頭往旁邊看了看,小皇帝閉著眼睛,睡得很是香甜。而且,他不知什么時候翻過身,還將一條腿搭到了自己身上,難怪明明沒有做夢,卻總覺得很累。 越羅抽出自己的腿,坐起身道,“下去吧,讓我的侍女們進來?!?/br> “是?!崩钤饝鋈チ?,不一時小福和小喜進來,打起帳子,服侍越羅穿衣。而后又有人送了水和梳洗用的東西進來,在外頭一字排開。 越羅卻沒有立刻去洗漱,而是轉回床上,捏著李定宸的鼻子,凝神細數到五,松開手,退回去在床前站直身體。 她才堪堪站好,那邊李定宸就抬手在眼前揮了揮,然后睜開了眼睛。 鼻子上似乎還殘留著一點觸感,但李定宸睜眼看到越羅,一驚之下清醒過來,也就將這一茬給忘了。他掃了一眼,皺眉問,“我的人呢?” 韓嘉和李元聽著聲兒走了過來,“奴婢伺候皇爺更衣?!?/br> 越羅見沒自己什么事兒了,便后退一步,轉身洗漱去了,深藏功與名。 從頭到尾只有兩個宮女看見了她的動作,但她們是皇后娘娘的人,既然陛下沒說什么,不管是沒發現還是不在意,總歸是好事,她們自然不會多嘴,悄悄對視一眼,便跟著越羅走了。 不必像昨日那樣大妝,越羅的動作就快了許多。等李定宸收拾完畢出來,她這里已經梳好妝,見他出來,便立刻起身相候。 李定宸一早上都不太痛快。不知道為什么,昨晚明明睡得不錯,早上也沒有任何爭執碰撞,而且皇后雖然寡言,但看上去很識時務,并不礙眼,但他就是不痛快。 總覺得有哪里不對勁,但又想不出來是哪里不對勁。 好在他從小管教極嚴,摔東西罵人罰人發泄是不可能的,被江太后知道了只會更糟。李定宸在這樣的環境里沒有憋壞,自然也就養成了樂天的性子,心思來得快也去得快。等出門往永和宮去時,那一點不痛快似乎就被留在長安宮里了。 說起來,大婚也不是沒有好處,至少他這個皇帝能放三天假,不必早朝。須知李定宸自八歲登基,雖然年紀小沒有一件可以自己做主的事,但每日的早朝卻不可缺了,一定由江太后坐在簾子后旁聽。 在他十四歲之前,江太后大部分時間甚至是住在太平宮里的,對他的管教十分嚴厲。 也正是因為自己搬走沒多久,皇帝就被下頭那起不安好心的人引著去看什么歌舞,江太后才會決定讓皇帝成親,好有個人管束著他,免得心思偏到那些事情上去。 …… 李定宸自己沒有妃嬪,宮中如今住著的都是先帝朝的太妃們,集中住在宮城西側。她們基本上每日先去永和宮給江太后問安,然后由江太后領著去給趙太后問安,然后要么各自回宮,要么留下說說閑話,做做針線打發時間。 但今日,趙太后說是免得孩子兩頭跑,主動來了永和宮。 那頭李定宸和越羅才剛出長安宮的門,這邊已經有消息送過來了。 昨晚陛下是在皇后屋里過夜,但元帕并無落紅。據宮人們的說法,皇后還沒卸完妝,陛下就已經累得睡著了,自然就沒有后續。 眾人面面相覷,又是好氣又是好笑。 江太后道,“白白替他們擔了一夜的心,他們自己倒是不著急?!?/br> “陛下年紀還小呢!”一位太妃開口勸道,又問那傳話的人,“可還有別的什么?” “說是早上是皇后娘娘叫的起?!蹦侨说拖骂^去,“說是……說是捏著鼻子叫的?!?/br> 皇帝早上總要賴床,從前是江太后捏著鼻子把人拎起來的。后來江太后搬走,內侍們哪敢輕易觸碰龍體,只能跪在床邊念經一般叫上半個時辰,才能起得來。聽見這話,眾人都拿眼睛去看江太后。 趙太后拊掌笑道,“這回算是遇著克星了?!庇謱蟮?,“這性子倒像足了你?!?/br> 江太后聞言,面上便也慢慢露出了一點笑意。 第5章 宮內走馬 長輩們顯然放心得太早了。 雖然有三日婚假,但小皇帝還是在給兩宮問安過后便直接回了太平宮,命人送上奏章,竟是做出個以天下為念的表率來。 本來眾人都不以為意,幼帝登基八年,皇權實則早已旁落,如今軍國重事,皆是由首相王先生裁決,而后大總管來寶代為批紅。這一二年皇帝開始接觸朝事,但送到他面前的,都是些無關緊要、雞毛蒜皮的奏章,平日里李定宸自己也不愿意看的,因而都覺得只是做個樣子。 哪知這一回小皇帝竟像是鐵了心,一連三日都待在太平宮中,而且還批閱奏章直到深夜,然后……直接宿在了太平宮。 他若是做別的,兩宮皇太后必然都不能容,定要他將心思放到與皇后相處上來。 偏偏是這一樁,讓人再沒話說。 即便都猜到他并非真心批閱奏折,不過借此不往長安宮去,但誰都不能將之點出來。 陛下上進了,這是內外都想看見的好事。 皇帝不到長安宮來安置,越羅作為備受矚目的當事人,其實并沒有眾人想的那樣惶恐。這三天李定宸真真假假的批著奏折,做出一副忙碌的模樣,但越羅卻是實打實的忙。 第一樁就是要接見內外命婦。 大秦立國百多年,宗室自然也是開枝散葉,人口眾多。本朝并無分封之制,宗室分別聚居于四京之中,無詔不得隨意離開。這一回皇帝大婚,宗室按例要入京朝覲,而宗室女眷自然也要入宮拜見越羅這位新封的皇后。而七品以上在京勛貴和朝官們的女眷,也要進宮入謁。 因為人著實太多,偌大個長安宮都坐不下,因此這一次召見分了三批。雖然只是走個過場,但越羅卻要按品大妝,插戴全套頭面,穿著厚重悶熱的皇后朝服,始終端坐于主位上,彰顯皇室威嚴。 一天下來,比大婚時還累些。 李定宸不來過夜,說實話越羅是松了一口氣的。 第二日,又需召見內侍省和六宮局管事的?;屎笾骼砹鶎m,兩宮太后也都沒有抓權的意思,事情盡數移交了過來。雖然身邊還有女官幫襯,大部分的事情都可以按照舊例來做,但畢竟剛開始接觸,越羅肩上的壓力還是很大。 余者如梳理宮中種種關系,查驗庫房,交接鑰匙…… 待得這一系列的事情忙下來,越羅哪里還有心思去管皇帝究竟在做些什么? 若不是早上問安時兩宮太后都不著痕跡的提點了一番,安撫之余又暗示她該拿出手段來拴住皇帝,她都險些忘了宮里還有這么個人。她入宮是來做皇后的,皇后的本職不是管理后宮,而是侍奉皇帝。 既然兩宮開了口,越羅就不好什么都不做了。 回到長安宮,她便吩咐小福,“去打探一下,陛下現下在做什么?” 然后才繼續領著人繼續清點庫房。宮中的大庫房,一應東西都是有數的,增減也都按例,這幾日已經理清楚了。倒是越羅自己的私庫,除了禮部準備的嫁妝之外,兩宮和皇帝的賞賜,以及各處獻上的東西,林林總總竟也有不少,須得登記造冊、清點入庫。 越羅身邊也好,李定宸身邊也好,人雖然多,但可稱作心腹的卻幾乎沒有,都是由兩宮來安排。因而在她們的授意下,打探消息的事進行得很順利,沒多久小福就回來了。 “說是今兒不批折子,往西苑去了?!?/br> 李定宸一開始倒并不僅是做個樣子,而是真的有心于朝政。奈何這件事他自己有心是沒用的,大部分奏折根本不會送到他這里來,或是送來的時候事情早就定下甚至已經在執行了。耐著性子看了兩日,便開始覺得無趣。 他這時才終于咂摸出一點味兒來。 原來大婚之后,除了長安宮中多住了一個人,別的與從前好像也沒什么不同。 而這一點,好像每個人都覺得理所當然。兩宮也好,大總管來寶也好,王先生也好,都沒想過他是個成了家的皇帝,已經能夠做主了。更讓李定宸憋屈的是,就連他身邊的韓嘉和李元,都不明白他是為了什么,還拐著彎兒勸他就算不喜歡皇后也不用折騰自己。 難道他們都不覺得眼下這種情形是不對的嗎? 李定宸心中的火氣越燒越旺,但他知道,這些話是絕不能說出來的,這種心思也絕不能表現出來。 ——即使那本該是理所應當的事。 但他本來就不是能忍耐的性子,因而發現這三日都是在做無用功,便索性丟開,帶著人往西苑散心去了。走在路上的時候他還在想,只怕宮中很快又會傳遍了,說陛下是個坐不住的,這幾日批奏折用心國事果然都只是做樣子。 于是這心也越散越悶。 越羅領著人過來的時候,李定宸正騎著自己最心愛的寶馬踏雪,由內侍領著在西苑里轉悠。他倒是想縱馬疾馳,奈何內侍們都怕他有個三長兩短,不敢放松,一見他有縱馬之意,就立刻跪下來哭求,久而久之,李定宸也歇了這份心思。 只是今日他實在心緒不佳,聽得報說皇后來了,心下不由生出幾分遷怒。若不是以為可以親政,他根本不想娶勞什子的皇后,結果騙了他娶皇后,這親政卻根本就是個幌子! 一切的根源,都在這“皇后”二字上。 但李定宸畢竟是個講理的人,他更知道,越羅也很無辜。不要說他當皇帝這八年,便是從前父皇在位時,朝堂上也是王先生說了算。十幾年來大權獨攬,豈是這樣輕易就能交出來的?無論皇后是何人,都不會因此而發生變化。 他只是這會兒不想見越羅,但這話說出來,必然會傳到兩宮耳朵里。趙娘娘一向疼他,且又不是生母,最多告誡一二,江娘娘那里卻是絕對過不去的。 因為不想見到越羅,他索性一拉馬韁,雙腿夾住馬腹,趁著其他人被分了神的當口,縱馬飛奔而出。 等滿地的內侍回過神來,意識到皇帝還在馬上,登時慌亂成一團,急急忙忙上馬追了過去。好在踏雪性情溫順,即便是疾馳,速度也不快,陛下的控馬之術也十分嫻熟,不至于撞上障礙物,只要略等一下,他們便能跟上。 然而才這么想著,那跟在最前頭的內侍便見遠遠有一行人迎著踏雪飛馳的方向走來,看那后頭的儀仗鹵簿,正是皇后娘娘無疑! 李定宸也看到了前面的人,原來他慌不擇路,竟是恰好選了錯誤的方向,本意是要避開,這回竟要直直撞上了。 他的控馬之術嫻熟,僅限于慢走時。這會兒縱馬飛馳,因為他膽子大,即便沒人跟上來也不覺得有什么。最糟糕的情形,也無非是待會兒停不住馬摔下去,能換來一陣疾馳,也夠本了。 可惜江娘娘總覺得他身體柔弱經不住這些,若摔了這一次,只怕又要很長時間不得騎馬。 然而乍一看見越羅的隊伍,見對面人多,決計是避不過去的,很有可能會踩踏到人,李定宸畢竟沒有處理這種事的經驗,便立刻慌亂起來。畢竟在空曠處走馬,和在人流中疾馳,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概念。 他下意識的要勒住馬頭,然而因為太緊張,一時不得其法,倒弄得踏雪不舒服,更是撒開了蹄子往前跑。 “快讓開!”眼看兩邊的距離越來越近,就要撞上,李定宸只得大喊,“讓開!” 雖然越羅已在發現異常的第一時間令眾人散開,但因為儀仗太長,還是生出了一點慌亂。 其實這一點問題不大,如果李定宸是個經驗豐富的騎手,能夠控制好自己的馬,便不會有什么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