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節
“那后來呢?你爹怎么樣了?”其中一個少女問。 那少年擺手道:“后來就沒再敢去那座山上了, 也就沒事兒了。我爹說他只是白日為了走近路從那兒路過一次, 不知為何晚上會再到那里,就像是被鬼引過去的?!?/br> 一個少女伸手摸了摸胳膊道:“入錦哥, 你說這世上真的有鬼嗎?” “有??!肯定有!沐兒見過!”少年說完,對著不遠處坐著看書的少女揚起聲音便道:“沐兒!你是不是見過鬼???” 少女一頭烏發扎著簡單的發髻,額前垂了幾縷碎發,一張臉瞧上去平平無奇,偏偏在少年喊她的時候抬眸一瞬如春花燦爛,明眸耀眼得很。 她只看了這一眼,繼續低頭看書:“反正說了你們也不信?!?/br> “我信??!沐兒說什么我都信的!你說有鬼就有鬼!”年入錦朝名叫沐兒的少女走過來,他坐在了沐兒對面,一雙眼睛含著玩樂朝對方看去,笑出了一排牙齒。 三個少女見年入錦纏著沐兒不高興,圍過去拉著對方的袖子道:“入錦哥你干嘛要和她說話,她是撒謊精!” “你們不許這么說沐兒,她不是撒謊精?!蹦耆脲\道。 一名少女開口:“她那日白天還說瞧見了鬼呢?!?/br> “真的有?!便鍍汉仙蠒?,抬眸朝少女的背后看過去:“就在你背后,他聽你說的話,正笑話你呢,瞧,手都搭到你肩膀上來了?!?/br> “啊——”少女被嚇得不輕,連忙拍著自己的肩膀,一張小臉煞白,拉著旁邊兩個姐妹就要哭。 沐兒起身離開,年入錦不管那三個少女,從凳子上跳下跟上,大步走在了沐兒身邊與她說話。 “年小公子不用跟著我,去找我那三個meimei玩兒吧?!便鍍洪_口。 年入錦笑著說:“我不喜歡和她們玩兒,我就喜歡和你玩兒,我知道你經常說些神神鬼鬼的東西,所以才說那些想引你過去聽的?!?/br> 沐兒朝他看了一眼,道:“所以說,故事是你編的?” “對啊,像不像真的?”年入錦彎著眼睛,他爹是將軍,怎么會怕鬼?更不可能獨身一人晚間走在山上。 沐兒點頭:“所以你信世上有鬼嗎?” 年入錦道:“你信我就信?!?/br> 沐兒嘆了口氣搖頭:“年小公子還是不要經常來陳府了,你我漸漸大了,也不如兒時那般,你若總來,會惹誤會的?!?/br> “怕什么誤會?你我今年皆十五,本就到了要成親的年齡了,而且我爹與你爹不是說好了嗎?我倆是指腹的娃娃親,跑不掉的,若要算,你還算我未過門的妻子呢?!蹦耆脲\大著膽子伸手拉起了沐兒的袖子道:“若非是你爹聽了什么道人的話,說你未到十八歲不能嫁人,你早就是我年家的人了?!?/br> 他說完這話,沐兒就將袖子抽了回來,她垂著眼眸,明擺著藏了心事,她抿了抿嘴,大步離開就留下了一句:“我不喜歡你?!?/br> 年入錦聽見她說這話,臉上掛不住,好些喜歡他的姑娘他都看不上,想要入他年家的人能從城東排到城西去,就只有眼前這個不樂意。 “陳沐兒!不管你怎么想的,到了十八歲我定要娶你的!”年入錦說完這話,一揮衣袖有些氣惱,三個少女跑了過來要與他玩兒,他一個也看不上眼,于是出了陳府,回家去。 陳沐兒回到房中,心里還在氣年入錦說的那些話。 她知道這些都是真的,陳家的確與年家是世交,她與年入錦還在母親腹中的時候就已經定了親事了。后來她娘死了,爹將二娘扶正,二娘連生了三個meimei,陳家無子,她爹一把年紀了還在外頭找女人,就想添個兒子。 年入錦的爹也是如此,年將軍有三個相好的官妓,年入錦還有個外來的弟弟。年入錦對忠貞看得單薄,嘴上說著喜歡陳沐兒,非她不娶,可府上兩個丫鬟養如寵姬,只是沒有名分而已。 陳沐兒看著手中的書,書上有詩云: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她娘死時就恨她爹多情與薄情,年入錦給不了她一顆完整的心。她說她能看到世間的鬼魂,年入錦不信,哄她才說信,她說她不愿嫁給對方,年入錦偏要,因為他是年將軍的兒子,從小到大,沒什么是要不到的。 什么感情,什么喜歡,什么相信,都是假的,騙人而已。 “瞧瞧,這位氣走了入錦哥,就躲在房里看書呢?!比齻€姐妹站在門外,陳沐兒朝她們看過去,臉色微微變了。 “真不知道入錦哥看上了你哪一點,不愛說話,不愛打扮,就是個悶葫蘆,整天神叨叨的,就知道捧著一本書?!?/br> “撒謊精,要說這世上有鬼,也只有你一個大話鬼而已,小時候家里來了道人說她不到十八歲不能嫁出去,否則對陳家不利,爹還就信了?!逼渲幸粋€少女道:“后來你們倆聽她說過沒?她說有個男子說要在她十八歲時來娶她,所以才有道人讓她不要嫁!” “整日就知道癡心妄想,依我看,你那么喜歡說鬼的事兒,不如嫁給鬼去!” 最后一句諷刺說完,三個姐妹牽著手從她門前走過,陳沐兒握著書的手微微收緊,雙眼垂下,咬著下唇:“若你在我十八歲時不來,你就也是騙子!” 她從小便與人不同,不知為何,她從兒時遇鬼之后到現在的記憶都記得清楚。 她娘過世的那一年她生了一場病,發燒到渾渾噩噩,半夜醒來丫鬟熟睡,她睡不著偷偷跑到院子里去吹風,瞧著頭頂的月色正好,于是就坐在院中的石凳上想娘。 奇怪的是她想,忍不住去想,偏偏卻不想哭。 當時陳府因為她娘過世還掛著白布,陰風陣陣,她看見了娘,娘就站在她的院子里與她對視,娘說她放不下她,開口道:“好沐兒,和娘一起走吧?!?/br> 她當時伸手要去碰娘的手,娘就被一陣風給吹散了。 陳沐兒坐在院子里左右看了兩眼,院中空蕩蕩的一個人都沒有,仿佛剛才皆是幻覺。她只覺得身體輕,像是要飄起來了一樣,一雙腿在石凳旁晃蕩,然后她聽見了一道聲音從身后響起,那人聲音好聽,輕飄飄的如風傳來。 他說:“你難過嗎?” 陳沐兒回頭朝背后看去,沒看見人,對方道:“抬頭?!?/br> 她抬頭,看見屋頂上站著一個男人,那人一身玄衣,衣袂翩翩,烏黑的發絲用一根玉簪簪著,劍眉鳳目,面容俊朗柔和。 陳沐兒見到那人的一瞬就愣住了,然后爬上石桌,站在了石桌上對對方道:“我見過你?!?/br> “是嗎?”男子眉頭舒展,對她道:“我也見過你?!?/br> 陳沐兒小身體站在石桌上昂著頭看向月下的男子,她分明見過這個人,不知在何處,偏偏記不起。 后來陳沐兒與他說了許多話,累了便回屋休息了,第二日再睜眼,府里的下人說她有一陣子沒了呼吸,大夫來了也說死了,原以為不會好了,卻沒想到早上又睜了眼醒過來。 這一場病讓陳沐兒的雙眼從此能看見常人所不能看的東西,那些飄蕩在人世間的鬼,與陰氣。 她越長大,見到的越多,便越對世人情看淡。 她小時候還會與別人說自己能看見鬼的事兒。牛嬸兒家的老頭兒死了之后在牛嬸兒身邊陪了她幾個月;張奶媽的身后總有個小孩兒跟著,跟了三年才走;常給他們家送菜的人板車上坐著個老頭兒,整天笑嘻嘻的。 陳沐兒不論與誰說,誰都不信,漸漸將她當成瘋了,傻了,可她讀書識字一樣沒落,反而比常人要聰明得多,便有人說聰明的孩子總愛撒謊,為的就是讓別人注意她,故而陳沐兒被冠上了謊話精的稱呼。 年入錦小時候也笑過她,跟著三個meimei一起欺負她,大晚上裝鬼來嚇她。 漸漸的陳沐兒就不愿與他們說話了,年入錦這個人少爺脾氣,陳沐兒不理他他越來勁,就愛纏著她玩兒,三個meimei都想嫁入將軍府,所以對陳沐兒并不友好。 這些陳年往事想起來,她莫名覺得有些幼稚,總覺得自己過得并非是自己的人生,好似在多年前重病的那一夜,她就已經死了,這么多年也不知是替誰而活,為誰堅持下去的。 回想至此,陳沐兒將手中的書放下,轉身躺在床上,盯著頭頂的紗幔,想起了那個月下黑衣的男人。 他們那天晚上說的話,陳沐兒都記得。 他從屋頂下來,將她抱在懷里坐在了院落的石凳上,對她說她從未去過的地方,還有許多她從未吃過的東西。 他說京都有個玉子糕坊,里面的桔子酥味道很好,酸酸甜甜,每天能賣許多份,若想買到還得排隊,過了數量就沒了。 他說柳城的冰糖葫蘆非常好吃,那個地方種出來的山楂都是甜的,裹上糖衣很大一顆,一口咬下去糖衣脆果rou綿,子都很少。 他還說云仙城的桂花糕味道一絕,甜香軟糯,rou眼可見的金色桂花就在其中,桂花糕如一塊黃玉,錦盒裝上二十塊,一口氣就能吃下一半還不膩。 陳沐兒當時聽得口水都要饞下來了,拉著對方的袖子道:“我想吃!我要吃!” 黑衣男子說:“現在沒有,等你長大了再吃吧?!?/br> “那得長多大?”小娃娃歪著頭看向他。 男子道:“等你到十八歲,屆時我來娶你,帶上桔子酥、糖葫蘆和桂花糕來娶你?!?/br> “那……說話算話!”陳沐兒道。 男子眉眼柔和,嘴角掛著輕笑:“說話算話,小青訴?!?/br> “我叫沐兒?!毙⊥尥藜m正。 男子搖頭,也糾正:“不是別人的沐兒,就是我的青訴?!?/br> 第128章 雙生仙:十六 陳府有喜事兒, 陳府大小姐陳沐兒今日是十八生辰,陳府上下都記得,之所以會記得, 也因為這一日是陳沐兒出嫁之日。 曾有道人來陳府, 說陳沐兒生來不同,體帶至陰, 若過早嫁人克父克夫,唯有等她十八歲時將這至陰融合才可解除,屆時嫁娶,只會于夫家父家皆有利。就因為道人的一句話,陳沐兒的成親日子早早就定在了她十八歲的時候, 所嫁之人,便是從小指腹為婚的年將軍的公子,年入錦。 陳府掛滿了紅色, 陳沐兒坐在屋中,二娘帶著三個meimei來幫她梳頭,要戴上鳳冠霞帔,將這一門于兩家皆有好處的親事做成,做大。 二娘早已是陳府的大夫人, 幫陳沐兒梳頭時嘴里還酸著:“能嫁入年將軍府做年入錦的夫人你就偷笑吧,何必裝做不滿的樣子?給誰看?” 陳沐兒看向銅鏡里的自己, 一雙眉眼沒有半分喜意。 她是真的不開心, 非但不開心,心里還疼得厲害, 近日來她頻頻做夢,夢到的內容萬分熟悉,偏偏醒了之后什么也記不得,夢醒之后她心口發疼,想到要嫁給年入錦,就更難受。 “二娘喜歡他,不如讓沁兒、胥兒、桐兒嫁給他吧,為何爹說要我嫁時你不反對呢?”陳沐兒面色清冷,說這話時沒有半分溫度。 二娘聽陳沐兒這么說只哼了一聲,她沒少在陳老爺耳邊吹風,在外不說,不過是為了彰顯自己的氣度,可偏偏年入錦就是要娶陳沐兒,一點兒也不將她的三個女兒看在眼里。 而今老爺在外頭養著的女人腹中已有身孕,懷的是男是女也不知,若是男丁,那女人必來府中搶她如今的位置,她已年老色衰,討不了陳老爺的歡心,在這個節骨眼兒再給陳老爺添堵,她就當真是不知進退了。 最后將胭脂抹在了陳沐兒的眼尾,一抹紅色讓她那張寡淡的臉上平添幾分艷色,居然比平日里要靚麗許多。 二娘翻了個白眼,對她道:“我該做的都已經做了,今個兒你就老老實實等年家人接你過門,再給你一句話,到了將軍府可別給人臉色看,年入錦慣不了你幾年,到時候吃虧的還是你自己?!?/br> “多謝二娘提醒?!标愩鍍赫f話時動也不動,坐在梳妝臺前猶如一個木頭人,二娘帶著自己的三個女兒離開了她的房內,陳沐兒盯著銅鏡的臉上才掛下了一滴淚水。 所愛之人不知去,不愛之人拜天地,當真是諷刺。 陳沐兒深吸一口氣,打開了梳妝柜的抽屜,里面有個木盒,木盒中放著一把匕首。匕首是舊的,原是陳府廚房里用缺了個口子隨意丟下,等人收拾的,被她撿回來了,然后每日打磨,而今缺口任在,但鋒利無比。 她將匕首用手帕裹住,藏在袖中,垂著眼眸,已了無生意。 “騙子?!标愩鍍航廾p顫,想起了桔子酥、糖葫蘆和桂花糕,想起了那人說等她十八歲時來娶她過門,帶她離開這困住她的牢籠,去她沒去過的京都、柳城、云仙城。 十八歲已到,年入錦都記得,大張旗鼓地要娶她過門。 那個僅見過一面的男人,卻不知所蹤,像是從未來過。 時辰到了,熱鬧的聲音在外頭響起,陳沐兒的頭上蓋上了紅蓋頭,然后由二娘帶著一些人領她出府,坐入了將軍府派來的花轎中。 轎子外頭恭賀的聲音不斷,陳老爺的笑聲從早上就沒停過。 花轎起,從陳府到將軍府雖不遠,但因今日特殊,吉時為酉時,那時天已經黑了。陳老爺與年將軍都好面子,故而讓人抬著花轎在城里饒了一大圈,慢慢走,鞭炮鑼鼓震天響,讓所有人都沾他們家的喜氣。 陳沐兒坐在花轎中頭一次穿過全城,她在這個地方長大,卻從沒出過她們家門口的那條街,不過她已經沒興趣看外頭是什么樣子了。 她寫了一封信,放在了梳妝臺上,若有人還在意她,去她屋中看一看,就該知道她有多不滿這一門親,她向陳老爺哭過,鬧過,跪過,最后的結果無不是罰她靜思己過。 不愿嫁自己不愛之人原來也是錯。 她也與年入錦不知說過多少次求他退婚,年入錦從一開始對她的喜歡、新奇,漸漸被她磨成了不耐煩與厭倦。他明白地告訴陳沐兒,他不喜歡她,也不是非要她這具身體,只是年將軍的兒子沒有得不到的東西與得不到的人,她逃不出對方的手掌心。 陳沐兒想過離家出走,可她的心中還有一絲希望,十八年前她是這一日酉時生,十八年后的今天她要在酉時到達將軍府門。 那人說過他會在自己十八歲時娶她,所以她愿意等,如若她到了將軍府前的街道中,鞭炮煙花齊響,那人還沒出現,陳沐兒便只能已死來結束這枯燥無味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