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
宋景行對將軍府是熟悉的,即使姜正則人已經快步離開,他卻還是一絲不茍的對鐘氏行了個大禮,又得了祖母一個肯定的眼神后放心的往姜正則的書房去。 等他推門進到書房時,姜正則正在磨墨,聽見動靜也不見抬頭。 宋景行剛關好門轉回身子,就見他鋪開一卷紙,又從筆架上取了一支筆遞了過來。 “婚事我同意了,日子我也沒意見,我只需你現在給我寫些東西?!苯齽t言語精簡,沒有絲毫拖泥帶水的。 “寫什么?”宋景行問他。 姜正則終于抬眼與他四目相對,雙唇微動,吐出三個字:“和離書?!?/br> ☆、第 52 章 “和離書?”宋景行怎么也想不到姜正則會讓自己寫這個, 又怕是自己誤會了其中意思, 還不放心的問了一句,“誰和誰的?” “自然是你和裊裊的?!苯Z出驚人卻表情淡漠,叫人委實瞧不明白他的想法。 宋景行蹙眉, 顯得十分為難, 男女尚未成婚卻先寫和離書,實在是聞所未聞。若是真傻乎乎的寫了,他日叫別人知道了去,可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他想開口卻不知道該先問什么, 試圖猜測姜正則的想法卻毫無頭緒。 “我與裊裊還沒有成親?!彼澜齽t并不是在同自己說笑,斟酌許久后只說了這樣一句話。 都沒成親,何來和離。 仿佛是聽見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 姜正則勾起嘴角,語帶諷刺的揶揄他道:“這難道不是板上釘釘的事兒?只要你想,還有你做不到的?” 宋景行的面色明顯有些陰沉下來,語氣也多了一些嚴肅:“世上讓我力不從心的事太多了?!?/br> 姜正則顯然是不想多與他爭辯, 依舊舉著筆, 身子卻讓出了書案后的位置。 “我想知道原因?!彼尉靶猩硇尾粍?。 姜正則一雙如鷹如隼般犀利的眼神牢牢地盯著他,像是要看透進雙墨玉一樣的雙眸深處, 說道:“因為我要給你裊裊留一條退路?!?/br> “你不信我?”宋景行不喜被人質疑。 姜正則冷笑一聲:“我信你對裊裊是真心,但是你的心太大了,想做的事情太多,我不信你能全身而退?!?/br> 這話說的隱晦,但宋景行還是瞳孔微縮, 狹長深邃的雙眼一瞇,像是在考量對方對自己了解的程度一般。 他有些猶豫,出于謹慎而選擇了一個最穩妥的說法:“我并無反心?!?/br> “我知道?!苯齽t對此深信無疑,他看的出來宋景行對那個位置沒興趣,而且光輪他的出身真要坐上去是名不正言不順,太難了。 “權力是刀俎,能讓我免于為人魚rou。我做的一切只是防備?!彼尉靶姓f的是實話,他深知帝王的疑慮,人心善變,從頭至尾他不過是為著假如有一天那個人真的對自己刀劍相向,自己不至于毫無保命之力。 時間美好的事物太多了,他還年輕,想留著命多看看,說什么無欲無求委實太假了。 “可你的防備在他的眼里就是進攻?!苯齽t一針見血的指出問題所在。 “他永遠也不會知道?!彼尉靶姓f這話的神態自信,語氣篤定。 “老夫沒記錯的話,剛剛宋右相才說過這世上也是有讓你無能為力的事情?!苯齽t不相信這些虛無縹緲的話,宋景行雖然厲害,但難保會不會有被發現的一天。 皇帝是年輕的,總是會成長的,且帝王之側其容他人酣睡,要是有一天叫他知道了,后果不堪設想。 都說天子之怒,浮尸百萬,流血千里。姜家以后到底還有一個長公主來保命,可女兒一旦出嫁就是他婦,身家性命就與宋府連在一起,叫自己怎能不擔憂。 姜正則日思夜想,想破了腦袋才想出了這樣一個方法,只有叫宋景行提前寫下一封和離書存在自己手里,倘若哪天勢頭不對,自己再叫女兒寫上名字,就算是把她摘了出去。 “不會有這種可能,和離書我也不會寫,請恕晚輩難以從命?!彼芾斫饨齽t的顧慮,但是小姑娘是他的心頭寶,費了那么大的力氣才眼見就要把小姑娘給娶回來,他是絕對不能容忍這世上有這樣一個危險存在著可能會叫她離自己而去。 姜正則也不氣惱他的拒絕,如果宋景行這般輕易的就答應了自己,那也就從側面說明他沒有那么在乎裊裊。 他把自己手中的筆放回到架子上,從書案后頭走了出來到宋景行身邊,又補上了一句:“這件事只會有你我二人知道,我可以起誓,在沒有危險來臨前,絕不會透露半分?!?/br> 姜正則不愿拿女兒冒險,可宋景行也不愿意,他再次拒絕:“不可能,將軍不必多言?!?/br> 姜正則今天既然把宋景行放進了府里,心里就是抱著決然的心態的,在當初自己想出這個主意的時候,自然也是想過各種可能出現的情況的。 他的確不再多言,一撩衣袍,雙膝一屈,重重的跪在了宋景行的面前。動作干脆的,快速的叫人猝不及防。 他雖然跪著,但下顎高抬,寬厚的背脊挺的筆直,像他墻上掛著的那把玄鐵寶劍一樣寒利,也像他的為人一般正直。 可就在不久前,也是在這將軍府里,相似的場景發生在主院的前廳里,角色卻是正好相反。 那時候的姜正則高高在上,不屑的看著穿著一身內侍打扮的宋景行跪在自己的面前。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然也會這樣來一回,風水輪流轉,誰說不是呢,姜正則在心里嘲笑起自己來。 宋景行今日先是被“和離書”這荒謬的說法給驚訝到,如今又被自己這準岳丈的一跪給當初怔住,他蹲下身試圖把他給扶起來,可奈何姜正則力氣太大,如磐石一般巍然不動。 宋景行簡直沒了脾氣,無論官職,長幼,身份,自己都是不能受這一跪的,他沒了辦法,只好也跪在了姜正則的面前與他平視。 “姜大將軍!你這是赤.裸裸的威脅我?” “不,我是以一個父親的身份,懇求你!”姜正則依舊嚴肅,面色不帶半分松動,一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樣子。 可宋景行也實在不能答應下來,于是書房里就陷入了一種僵持不下的場面,誰也不愿讓步半分。 宋景行看著面前的姜正則,堂堂兩朝大將,多少次持槍御馬親戰沙場殲敵無數的漢子,如今竟然與自己面對相跪。 他用余光環顧書房,屋子不大,置物不多,一張紫檀書案,后面一個黑漆嵌鏍鈿水紋格架,靠墻一對成套的紫檀帽椅和方幾,就再無其他大件的擺置。 而架子上也不過是擺著成套的兵書,墻上除卻幾把寶劍,甚至都沒有幾幅像樣的字畫,認真說來,這算不上是一個合格的書房。 不過姜正則是一個武官,一個將軍,官職軍功都是他一刀一劍親手砍出來的,那些書、字畫、花草對他而言并無半點用處,不能飽腹、亦不能保命。 墻上掛著的劍新舊不一,數了數一共是四把,約莫是他是這么多年來一直用下來的,直到劍刃殘缺不可再磨,才掛了上去。 左右側首的兩把寶劍的劍鞘差別甚異,一把只是普通的鍍銀雕花,年代久遠,上頭的鍍銀泛黑,想來當時的姜正則官職還頗低,用不上另一側那樣嵌寶的款式。 宋景行不覺偏過了頭,正視著墻上的劍,他仿佛能感受到身體里每一滴血液的涌動,他很想親自將寶劍抽出,好好數一數劍身上的缺口,這每一個缺口或許都曾在戰場上替姜正則擋下過朝他揮去的致命一刀,叫他身上少上一道傷口。 這些寶劍是有魂魄的,連帶著這些年跟在姜正則身后,不幸戰死在刀劍同馬蹄下的那些錚錚軍魂,他們是姜正則的榮耀,亦是累成大周朝皇宮中那把高位的根基。 他又轉頭,卻垂眼看著姜正則跪在地上正與自己相對的雙膝。 這樣一雙膝蓋除卻跪天跪地跪圣上,就應該直直站起,立于戰車上、立于城頭,支撐著這個身體的一副傲骨,卻不是在這兒跪自己這樣一個百無一用的書生。 他終于再次正視著面前這個自稱愛女心切的父親,雙手扶住他,緩慢開口,字字清晰的說:“我答應您?!?/br> 宋景行能感覺到手下姜正則的的身體又一瞬間的輕顫,他沒有繼續僵持,而是順著宋景行手上的力氣站了起來,對他抱拳,眼眶里眼白的部分翻上血絲,黑瞳中透著感激。 宋景行也不扭捏,走到桌案后,用鎮紙壓了壓邊角,拿起筆蘸了墨卻在筆尖就要觸紙前一毫停了下來,他斂目深深吸氣,拼命抑制住自己心頭那份憂慮與不愿。 姜正則怎么能感覺不到宋景行的糾結,不是自己要逼他,實在是世事無常,自己不能護著女兒一輩子,只能盡可能的為她多安排一步,叫她往后的日子少一份危險。 宋景行又在心里想了一遍先前姜正則說過的話。其實他說的有何不對的呢?自己是真心疼愛裊裊,是故為她留下這樣一個保障也是應該的。 他捋順了自己的心思,平復好了心情,快筆落下,揮毫疾書。 沒一會兒,勾鋒犀利,筆跡疾草的一封不完全的放妻書躍然于紙上。 他沒有勇氣再看一遍,放下筆,從囊中拿出自己的印鑒蓋了上去,自桌案后頭走出,示意姜正則去看一番,生怕自己多耽擱半刻就會將它撕個粉碎。 姜正則拿起桌上墨跡半干的紙,仔細審閱了一遍。 夫妻緣分,經往累劫共修而來,始配今生夫婦,伉儷情深,論談共被之因,幽懷合巹之歡。 夫妻相對,恰似鴛鴦,雙.飛并膝,如魚如水,二體一心,同歡終日。 奈何二心不同,難歸一意,大小不安,六親多怨,快會及諸親,以求一別,物色書之,各還本道。 愿妻娘子相離之后,重梳蟬鬢,美掃娥眉,巧逞窈窕之姿,弄影庭前,美效琴瑟合韻之態。 解怨釋結,更莫相憎,各生歡喜。 衣糧珍寶,便獻柔儀。 伏愿娘子千秋萬歲。 宋景行謹立此書。 姜正則的眼神落到最后一處留白,是宋景行特意留出好叫日后若有用處可填上時日的地方。 他又看向站在門前背對自己的宋景行一眼,待墨跡晾干后,收進漆盒中,找來一支蠟燭,在盒子啟合之處滴上數滴燭淚,取出自己的印鑒留下記號,再將其收進房中暗格。 宋景行聽著一系列的動靜,直到聽見括機之聲反復出現兩次后,猜測東西定是被收進暗室之中。 他出聲詢問:“姜大人可還有其他吩咐?” 姜正則走到他身邊,推開大門,讓刺目的日頭照了進來,他瞇著眼,等壓下了眼中被日光刺痛翻出的濕意后才轉頭看著宋景行,搖了搖頭說道:“我就等著準賢婿帶著你府中珍寶來下聘了?!?/br> 說完也不等他反應,滿帶喜色笑著大步朝前院邁去。 ** 六月的天暗的遲,才剛暮色微沉,鳳棲宮外各角卻已經點上宮燈。正殿內燭火通明,印著窗外還未完全暗下來的夜色。 今日不是什么特別的日子,是以皇后就叫來了兒子周忞來同自己一道用膳。 許是天燥熱的很,等周忞用完晚膳,額頭上已經滲出了豆大的汗珠。 皇后心疼的緊,拿著自己的帕子替他先把汗拭了去,又叫人端了水和棉巾親自替兒子擦洗了一番。 她坐在兒子身邊,用手撫了撫茶杯的杯壁再遞給兒子,叫他抿上一口。 這時,秋水像是從外頭跑回來一般,喘著氣進來對著皇后同大皇子行了個禮,然后眼神晦澀的看了皇后一眼便退到了一邊。 鄭氏得了秋水的暗示,知道她定是得了什么消息要同自己交待,便問了兒子幾句功課的上的事兒,就讓他先回自己宮里去,改明兒再來。 周忞懂事,只一貫遵從母后的吩咐,也不多話就對母后行禮告退。 等他走了有約莫一刻鐘后,鄭氏才屏退了廳殿里的宮仆,只單單留下了秋水同落霞。 這主殿雖大,但關緊了門窗又點了滿屋子的燭火還是讓人悶熱的緊,落霞便拿著一柄正紅色繡祥云海水圖的烏木柄團扇站在皇后身側一下下的扇著風。 “說吧,查的怎樣了?”鄭氏問。 “那日壽宴前,淑妃從合歡殿離開到宴席上的時間不大對,比往日所需的大約多用了半個多時辰,奴婢試著打探了一下,那邊宮里的人只說淑妃想先逛逛,可是奴婢查過后卻發現沒有一個人見過淑妃的影子?!鼻锼炎约哼@幾日細細打探到的消息說了一下。 “這么多天只查到這些?”鄭氏當時吩咐秋水,叫她徹底將淑尤在壽宴那日和前后兩天所有異樣的行徑都給查一遍。 秋水聽了有些緊張,自己叫了許多人反反復復查了數遍,確實只查到了這些:“是,只有這些?!?/br> 可出乎她意料的,皇后并沒有覺得她辦事不利,反倒心情十分愉悅般的笑了出來。 “整整三天,三十六個時辰,卻只查出這一處蛛絲馬跡,果然有問題?!编嵤弦桓惫黄淙坏臉幼?。 正扇風的落霞腦子不比秋水轉的快,怯懦的開口問:“奴婢愚昧,不懂其意,還請娘娘解惑?!?/br> 鄭氏一雙吊尾鳳眼閃著精光斜看了一眼落霞,又像是嫌她扇的力氣太小了不夠涼快似的,直接從她手里拿過團扇,徑自扇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