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節
郭父很歡喜欣慰,摘下眼鏡擦了擦眼淚,接過妻兒的行李,領他們去灣仔。 第一次去香港的郭宰興奮難耐,每走一步都四處張望,怕會錯過什么似的,一雙眼睛簡直不夠用了。 坐地鐵的時候,他既想找個位置坐,又想體驗體驗站著握扶手的搖曳感,心思忙不過來。 同時的,他又相當注意,不隨地扔垃圾,上落樓梯靠右邊,說話也刻意壓低聲音。 到了灣仔,郭父將他們安排入住一家可以遙望維港一角的賓館。 郭宰不解:“阿爸,為什么不回家?” 郭父輕撫他的頭頂,笑道:“家里在搞大掃除,到處烏煙瘴氣,等阿爸收拾好了再領你們去?!?/br> 郭母不放心:“你一個人能大掃除嗎?我們來這么早,就是想幫你在年廿八洗邋遢的?!?/br> 郭父頻頻搖頭,“不行不行,你們來一趟已經夠辛苦了,先留在賓館好好休息?!?/br> 郭宰認為父親疼愛自己與母親,舍不得他們一到步就做粗重工夫,加上賓館房間的窗外景色非常新鮮,心里便特別滿足幸福。 1997年沒有年卅,只有年廿九,那一天下午郭父將妻兒帶到灣仔跑馬地一幢并不新正的樓宇內,按響了a座8樓c的門鈴。 他說:“這就是我們的家?!?/br> 郭宰又不解了,這既然是阿爸的家,怎么不用鑰匙開門? 屋里來開門的又會是誰,開門后第一眼見到的會是什么? 登登登登,謎底隆重揭曉中…… 來開門的是個穿睡衣懶懶散散的女人,頭發黑白參半,臉上的皺紋有如旅游節目《大江南北》里出現過的廣西梯田。 驟眼看,以為她是阿爸請來的工人。 而屋內的環境,坦白講,比鄉下的家差多了——40來方,小,矮,擠逼,局悶。 但好歹是自己的家,郭宰沒有因此失望。 門關上后,郭父指指女人,對郭母介紹:“這位是蘭姐?!?/br> 郭母隨和地叫了聲:“蘭姐?!?/br> 郭父向郭宰示意,郭宰跟著叫:“蘭姨?!?/br> 郭父接著說:“蘭姐是我在香港的……相好?!?/br> 郭宰愣了愣,不太肯定“相好”的意思,抬頭看阿媽,卻見阿媽整個人魂飛魄散了。 郭父對郭母的反應視而不見,繼續自說自話:“當年我來香港,多虧蘭姐收留我,擔保我。你們來香港了,以后就在這里落腳,我們會一起住。蘭姐后生時受過傷,腳不太方便需要照顧,所以我會和她睡一個房間,至于家頭細務和喜帖鋪的生意要你們幫手打理?!?/br> 郭宰一個字都沒聽懂,只弄明白了“蘭姐”并非阿爸請來的工人。 他下意識看向蘭姐,心想,對啊,哪有工人會用嫌棄甚至鄙視的冷眼看待雇主的妻兒? 她面相很兇,嘴角兩邊往下沉,發現郭宰在看自己,她一眼瞪回去,嚇得郭宰馬上收回視線。 轉過神的郭母當即追問郭父這是幾個意思,郭父把話重復一遍,這個除夕夜便徹底鬧翻了。 郭母哭得慘烈,指著郭父撕喉控訴:“我十八歲嫁給你,沒怨過你老,你以為是為了什么?不就是為了你將來帶我來香港享福!現在香港來了,你不叫我享福,反而叫我做阿四,服侍你和這個……老女人?去喜帖鋪打工,聽你們使喚?!郭勝,你有沒有良心!” 郭父氣急敗壞:“我老?我娶你時才廿八歲!還有什么叫做阿四?我們不給你飯吃,不給你地方住嗎!全屋人,就你最后生年輕,不過家務而已,你不做,難道叫蘭姐做,反過來服侍你?抑或叫宰仔做???!” 郭母一手拽過郭宰,將他拉到自己跟前,“我這輩子只會照顧自己的丈夫與兒子!不會照顧其他外人!更何況她這個外人,是和我老公睡一個房間的女人!” 郭父:“蘇媚,你能不能成熟點?蘭姐是我恩人,不是外人!當年如果無她,我早就死了!我回鄉下娶你,供養你和宰仔在鄉下的生活,你以為那些錢怎樣來的?全都是蘭姐辛辛苦苦攢回來的!你看看這個屋,在跑馬地值幾百萬,你以為誰出錢買的?是蘭姐!而且為了給你名份,蘭姐沒有和我在香港注冊結婚。蘇媚,你在鄉下享受了這么多年,現在要你照顧我和蘭姐下半世,有什么不行?你就不能當作報恩?!” 郭母:“你去死吧郭勝!有多遠死多遠!” 郭父去拉郭宰,“宰仔,阿爸幾時待薄過你?你自小就吃好用好住好,全部都是阿爸和蘭姐給你的。蘭姐不能生孩子,沒兒沒女,你以后長大了要孝順她,知道嗎?” “你神經??!”郭母將郭宰一手搶回去,“這是我生的兒子,長大后只會孝順我!她算什么?認她做阿嫲都嫌老!” “你講什么?!死八婆!” 原本坐在沙發看電視,完全事不關已置身事外的蘭姐忽然暴怒,兇神惡煞地跳起來指著郭母叫囂:“我忍夠你了!再敢講我半句壞話,一刀劈死你!” 郭母被她突如其來的兇狠嚇倒,連忙拉著郭宰往后躲。 郭父低聲下氣安撫蘭姐,和平日在鄉下哄郭母的樣子如出一轍。 郭母看得怒火攻心,抽著兒子的衣領就走。 郭父追出去,倆人在街上拉拉扯扯。 郭父警告:“別吵了!這里是香港,萬一有人報警就麻煩了,你是不是想去差館過年!” 初到香港的郭母又被嚇了嚇,半推半就地隨郭父回了賓館。 郭父坐在床頭,點了根煙,抽了一半后緩緩道:“剛才的話只講了一半。我打算讓你和宰仔直接留在香港,不要再回鄉下了?!?/br> 根本未曾平伏心情的郭母此時瞪大了眼,“你要我們逾期居留?” “嗯?!?/br> 這犯法的事,郭父“嗯”得風輕云淡。 他說:“宰仔出世的時候我只有香港的居留權,并不是永久居民,我擔心走正常程序的話未必會批。蘭姐有朋友在政府當差,收到風聲,話回歸之后政府會有特赦,特許香港境內的你們拿身份。所以你們索性留在這里,不要再走?!?/br> 郭母失笑,走到郭父面前厲聲質問:“為了讓我和宰仔留在香港服侍你們,你們竟然教我們犯法?你知道逾期居留代表什么?代表我和宰仔要在香港過偷偷摸摸的日子,見不得光!被查出的話會遭遣返,可能一世都不能再來香港了!” 郭父冷笑:“那又怎樣?你以為我沒試過偷偷摸摸過日子的滋味?同我比起來,你們不知幾幸福了!只要好好留在家里,跟緊我,不會有人查你們的!等特赦一出,我們就解脫了。不然的話,萬一回歸之后政府頒布新令,將你們卡死在內地,想再來定居就難了!” 郭母:“那你有沒有想過,宰仔小學未畢業的。如果他一直留在這里等特赦,那特赦之前是不是不讀書了?!” 郭父:“他都上六年級了,畢業不就是再讀一個學期嗎?一個學期有什么了不起的,以后留在香港了,什么好的教育享受不到?!” 郭父郭母又爭執起來,天黑齊時,郭父要郭母郭宰回去跑馬地和蘭姐吃團年飯,郭母死活不同意,郭父氣沖沖地走了,扔下倆母子在賓館。 年廿九的除夕夜,郭母倒在賓館的床上嚎哭。 “宰仔,你看看你阿爸,為了那個,又老又丑的女人,騙我們來香港,慫恿我們犯法,還將我們扔在這里!你阿爸根本不愛我們,他娶我,他生你,完全是為了他自己與那個女人的下半生有人服侍照顧!他當我們是工人!他對我們的好,是假的,是裝的,是債來的,通通要還!我做錯什么事,為什么要受這種罪!我嫁給誰不是嫁,為什么要嫁給他!” 整整一個通宵,從大年廿九到大年初一,從鼠年到牛年,郭母沒有停過對郭父的指控與謾罵。 賓館的窗戶依稀可見遠處維港的夜色,隱約也能聽見遠處人群倒數過年的歡笑聲,開著的電視機里全是大呼小叫的“恭喜發財!牛年快樂!” 耳熟能詳的賀年歌一首接一首,氣氛濃郁高漲。 郭宰記得,去年同樣氣氛的時候,程愿程意和孖仔歡歡喜喜地到他家派貴人,剛回鄉下過年的父親在房間內休息,母親則在廚房準備除夕夜必吃的油角年糕。 而今年,只有他與母親留在陌生的賓館里,徹底難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