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
但何修遠這個人,實在不是個說話的好對象。凌溪說十句話,他就能在邊上聽十句話,一聲都不吭的。直到凌溪受不了了,終于學會在說了一長串之后主動詢問他的看法,他才嗯嗯啊啊答上一句,卻也答得十分簡單直接,常常叫人無言以對。毫不夸張地說,與他對話是一種折磨。 于是乎,不到片刻,凌溪便實在不堪忍受,只得主動起身告辭。 何修遠點點頭,送了凌溪出去。 再回來時,這個偌大的客房內便只剩下了何修遠一個人。 何修遠對此絲毫不以為意,只是走到墻角,挑了個之前讓謝冬贊不絕口的蒲團出來,盤膝坐在上面,閉目梳理著體內的力量。在成為金丹的那一刻,他體內的靈氣便已經大部分轉化為了真元,卻還留有一小部分漏網之魚,需要他來自行慢慢轉化。這個過程,便是打磨修為、穩固境界的過程。 如果沒有人打擾,他可以整整大半個月都坐在上面不動彈。 但今日,不過是梳理了小半個時辰,何修遠便抬起了眼,望向了外面。 有人來了。不是謝冬回來,也不是凌溪,是另一個不速之客。 何修遠從蒲團上起了身,站在屋中,望著門口等待著。對方雖然不請自來,卻沒有惡意,應該只是一個需要招待的客人。 片刻之后,來人終于走到了他的視野之內,叫他看清了形貌。 何修遠的眼簾顫了一顫。 “何道友,”來人十分高興,笑顏如花,“果真是你,我還真怕我認錯人了?!?/br> 這是一名美貌的女修。雖然已經是個金丹宗師了,她的外貌看上去卻還是十分年輕的年紀,一雙眼睛圓且大,渾身透著一股春天里草木蘇生的氣息。 果然便是這個人。早在當初去云喜山之前,聽聞季羅與凌溪都是蓬萊派的弟子,何修遠就想過會不會遇到她。結果還是遇到了。 何修遠側了身,讓開了從門口進來的路,“宋姑娘,許久未見,還未向你道謝?!?/br> “謝?”那宋姓女修顯然對他這冷淡的脾氣已經見怪不怪,笑著進到屋中,“你什么時候也變得學會客套了?” “之前蓬萊派懸賞捉拿我與師弟二人,你卻沒有供出我與我的宗門?!焙涡捱h答道,“自然當謝?!?/br> “因為我知道不是你?!蹦撬涡张薜?,“你不會做出濫殺無辜的事?!?/br> 何修遠點了點頭。 宋姓女修等著他會不會再說點什么,結果便是一陣尷尬地沉默。 她笑了笑,自己找地方坐下,“八年不見,你還是老樣子?!?/br> 何修遠坐在她的對面。 “還記得我初次見你的場景嗎?”宋姓女修道,“那時我自詡是蓬萊派的弟子,不知天高地厚,為了采集靈藥深入山林,招惹了一大群妖獸。幸而當時離玉宇門不遠,你正在附近練劍,及時趕來將我救下。當時你我都還是個凝元,如今也已經雙雙結丹了?!?/br> 何修遠點了點頭,“自然記得?!?/br> “如今想來,還宛如昨日?!彼涡张扌χ鴮⒁豢|垂到臉頰的發絲撥到了耳后,顯出一種難以掩飾的羞澀,“而后一別八年,現在你終于又回來了,我真的很高興?!?/br> 但她抓在眼前桌面上的手又有些緊,五指都繃住了,顯然內心并不平靜。 何修遠正準備開口回應她這敘舊,又猛地一頓,再一次將視線轉到了外面。 謝冬終于回來了,但是并沒有露面,正站在外面偷聽。 “何道友?!蹦撬涡张廾偷赜珠_了口,“你之所以會離開你的宗門整整八年,與我有關嗎?” 何修遠搖了搖頭,“與你無關,我只是與家父起了爭執?!?/br> “真的不是因為我嗎?”宋姓女修問,“不是因為我那樣唐突地向何掌門提親,不是因為我想要嫁給你嗎?” 嘭地一聲,外面謝冬顯然沒想到會聽到這種信息,險些直接摔了一跤。但這位宋姑娘如今一心都忐忑等待著何修遠的回復,竟然連這樣都沒有發現。 何修遠看了她半晌,看得她把整顆心都揪了起來。 片刻之后,何修遠終于搖了搖頭,“若說與你有關,其實和你的關系確實不大。只不過在你提出婚約之前,我從未和父親談論過這方面的事情,沒想到我們父子間的矛盾居然那樣強烈罷了。歸根結底,只不過是我們父子之間的問題?!?/br> 宋姓女修低下了頭。雖然得到這樣的答案,她的內心卻并不安穩。 一陣難捱的沉默之后,何修遠突然又說了話。 “當年的事情,你不必太過在意?!彼?,“關于你那提親一事,我應該八年前就與你說得十分清楚?!?/br> “是啊?!睂Ψ娇嘈α艘宦?,“你借口體質不合……” “不是借口?!焙涡捱h道,“我們本來就體質不合。你之前向我父親說我們體質相合,只是你的誤解?!?/br> “其實我并沒有誤解……”宋姓女修試圖解釋。 “你是木屬的體質,若與水屬體質的男修雙修,便可增進雙方的修為?!焙涡捱h便絲毫沒有停頓,自顧自告訴她道,“但你弄錯了,我不是水屬,而是水屬變異之后的冰屬。若與你雙修,只會對你有害?!?/br> “我知道,八年前你就是這樣說的。原本你的父親已經同意,你卻自己又來找我,用這番話說服我取消了婚約。之后你便與你的父親決裂,一走八年?!彼涡张奕滩蛔窳穗p眼,“到了現在,你還要這么說嗎?” 何修遠答道,“這是事實?!?/br> “我早在最開始,就知道這個事實?!彼t著眼睛道,“我知道你不是真正的水屬體質。我只是想要找個借口,來向別人解釋為什么我一個蓬萊派弟子偏偏要找這么個男人罷了?!?/br> 何修遠看著她,沒有再說話,目光中透著一種意外。 “你以為我是那種滿腦子只顧及體質相合、修為提升的女人嗎?”宋姓女修忍不住問他,“你知道我是真心喜歡你嗎?” 何修遠沉默片刻,搖了搖頭。 宋姓女修臉色發白,顯然有些無法接受這個答案。 謝冬在外面偷聽到這個時候,也有些無言以對。該說什么好呢?八年前的是是非非暫且不論,這個女子長得這么漂亮,居然看上了自家這個大師兄,實在有些值得同情。 何修遠甚至還問了一句,“你為什么又來見我?” “我……”她道,“我只是想看看你……” “這不合理,見我對你沒有任何好處?!焙涡捱h道,“我的體質無法對你有任何的提高,我的身份也無法給你帶來任何的利益?!?/br> 謝冬在外面聽著簡直都要跪了。 眼看著那姑娘都快哭了,謝冬終于從外面沖了進來,插科打諢道,“師兄,我可算是從老狐貍那兒回來了!咦,這是哪里來的美女?” 謝冬發誓,他要再不出來,何修遠保準連“你沉迷愛慕之心而不顧自己的修為是一種墮落”這種話都說得出口。 但饒是如此,那位宋姑娘也已經被打擊得七零八落,一顆少女心碎得完全粘不起來。 “何道友,情之一物,在你眼中還真是毫無價值?!彼龔难揽p里擠出這句話,“好,很好。我真想知道,當你動情的那么一天,會是一副什么模樣?!?/br> 何修遠看著她。 宋姓女修道,“但我想你是永遠都沒有那一天了?!?/br> 說完這話,她大笑三聲,轉身便走。 謝冬在后面“誒”了一聲,沒把人誒回來,也就放棄了。他嘆了口氣,回過頭道,“師兄啊,你看看你,完全不懂憐香惜玉……” 話說到一半,謝冬又猛地頓了一頓。 何修遠坐在那兒,兩只手都抓在膝蓋上面,嘴唇抿著,眼簾垂了下來,就盯著眼前一小塊地方。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謝冬居然覺得他這幅樣子,有點可憐巴巴的,像一只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闖禍的小動物。 第30章 “誒, 師兄,”謝冬忍不住問了一句, “你沒事吧?” 何修遠抬起頭來,如水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 “能有何事?” 這又是一貫的冷靜與淡漠了, 剛才那種莫名可憐的感覺已經無影無蹤。謝冬輕嘖著搖了搖頭, 正準備自嘲是自己想得太多, 卻又發現, 何修遠的兩只手還抓在膝蓋上面。 謝冬不禁頓了片刻。 很顯然, 何修遠的內心并不像他現在所表現出來的這么平靜。其原因或許是剛才謝冬半開玩笑的指責, 也或許是那姑娘臨走之前怨憤不已的話語。 再開口時, 謝冬的語氣便不由自主輕緩了許多, “你八年前與師父爭執的原因, 就是那位宋姑娘嗎?” 何修遠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和她的關系并不大?!?/br> “她看上去是個不錯的女人?!敝x冬道, “你應該不會想要傷害她?!?/br> 何修遠抿住了嘴唇。 “師兄, ”謝冬在桌邊抽出板凳,挨在他的身邊坐下, 將一只手按上了他的手背, “你不適合有太重的心事。和我談談,好嗎?” 何修遠盯著兩人交疊的手掌,看了半晌,終于漸漸松了口。 “如果我真的和她在一起, 我就只能傷害她?!彼?,“除去我之前和她說的那些原因……就算她追求的只是一時歡愉,我也甚至不能像一個男人滿足女人那樣去滿足她?!?/br> 這句話讓謝冬十分意外,他沒有想到何修遠會將這種話說得這么清楚。他以前甚至懷疑過何修遠是不是根本就不知道男女之歡,顯然看來果然是他想茬了。大師兄畢竟也這么大了,這種事情不僅知道,而且還知道得非常明白。 “就算不為她考慮,這種婚約對我本身而言,也只可能是一個麻煩。我無法想象將來要如何和她一起生活?!焙涡捱h又道,“不管從哪個方面,我當年拒絕這個婚約,都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情。我不可能答應她的?!?/br> 他難得有些啰嗦,把幾句話翻來覆去地講。說這些話時他一直看著謝冬的雙眼,像是在尋求某種認同。 謝冬嘆了口氣,看了看天,已然明白了什么,“但師父想要你娶她……對嗎?” 這個判斷顯然是對的。何修遠已經猛地再度安靜了下來。 “他非常希望你能和那位宋姑娘結為雙修道侶,在你選擇拒絕之后勃然大怒,甚至不惜與你爭吵也要讓你改變主意?!敝x冬回憶著自家師父的脾氣,恍惚間這父子二人激烈爭吵的畫面幾乎直接浮現在了眼前,“這是你不能理解的地方?!?/br> 何修遠低下了頭,雙手緊了又緊。 謝冬將手掌抬上來,拍了拍大師兄的背。 前任掌門的之所以那么選擇的理由,何修遠雖然不明白,謝冬卻十分清楚。都是當掌門的人,怎么會體會不到呢?理由不是別的,正是那宋姑娘蓬萊派弟子的身份。 迎娶一個蓬萊派的女弟子,毫不夸張地說,是一個一飛沖天、鯉魚躍龍門的大好機會。何修遠會從此走上飛黃騰達的道路,說不定還能帶著玉宇門一起雞犬升天。在這樣強大的利益面前,這對男女之后的生活是否會幸福,反而被放在了次要的位置,僅此而已。 未必是不在乎這個兒子,未必是想不到將來的隱患,只是被突如其來的機會砸暈了頭腦。 再看何修遠之后毅然與玉宇門脫離關系,整整八年都沒有回頭,前任掌門當初應當還在爭執中說了一些十分傷人的話語。 “唉?!敝x冬嘆了口氣。他想要問一問自家師父當年究竟說了一些什么,但他現在被何修遠這么眼巴巴地看著,又有些不忍心。 “不管怎么樣,都過去了?!敝x冬安慰道,“師父也知道錯了,一直都很后悔?!?/br> “或許吧?!焙涡捱h垂下了眼簾。 其實誰也不知道前任掌門究竟是不是后了悔,又是因為什么后悔,悔到了哪個程度。只是現在人都已經死了,尸體也找回來埋了,再來糾結這些事情,已經完全沒有意義。 何修遠長長呼出一口氣。 這些本該早就被埋進土里的舊事,又因那位宋姑娘的到來而被挖了出來,帶著一種別樣的新鮮。但無論如何,是該放下了。 “可我還是傷了她?!比缓蠛涡捱h問,“我對她無情,真的就那么傷人嗎?” “當然了?!敝x冬忍不住笑了,“無情本來就夠傷人了,你還一個勁地否認她對你的情?!?/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