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節
紀慎語答:“我又不是鐵蛋一顆,當然會難過。但比起難過,其實更欣慰,我跟老頭遇見,我學了本事,他有人照顧送終,這是上天垂憐兩全其美的結局?!?/br> 丁漢白認同道:“沒錯,人都是要死的。夫妻也好,兄弟也好,死的那個舍不得,留的那個放不下,最痛苦了。依我說,最后一面把想說的話說完,再喊一聲名姓,就瀟瀟灑灑地去吧?!?/br> 紀慎語說:“留下的那個還喘著氣,想對方了怎么辦?” 丁漢白又道:“沒遇見之前不也自己照過嗎?就好好過,想了就看看照片舊物,想想以前一起的生活,哭或者笑,都無妨?!?/br> 紀慎語倏地轉過臉來:“師哥,我要你的照片,要好多好多張?!?/br> 那模樣有些忐忑,還有些像恍然大悟。丁漢白應了,掉頭疾馳,在街上四處尋找,整個區都被他跑遍,最終找到一家還在營業的照相館。 他們兩個穿著襯衫并肩而坐,在這冬天,在這相遇后的第一個新年拍下張合影。 丁漢白說:“以后每年春節都拍一張,在背面注上年份?!?/br> 紀慎語應道:“咱們給師父師母也拍,以后要是有了徒弟,給徒弟也拍?!?/br> 如此說著上了車,尾氣灰白,遠了。歸家,紀慎語臥在書房飄窗上撒癔癥,攥著相片和丁漢白送他的玉佩,等丁漢白進來尋他,他略帶悲傷地一笑。 “師哥,要是老紀能看看你就好了?!?/br> 丁漢白一凜:“那多嚇人啊……” 紀慎語笑歪,擰著身體捶床:“我想讓他知道我跟你好了,我找了個英俊倜儻的?!贝h白坐到邊上,他湊過去,“師哥,梁師父和張師父都六七十了,連生死都參透不在乎了。等五十年后,六十年后,你也看淡一切,那還會像現在一樣喜歡我嗎?” 丁漢白故意說:“我哪兒知道,我現在才二十?!?/br> 紀慎語罵道:“二十怎么?二十就哄著師弟跟你好,親嘴上床,你哪樣沒做?弄我的時候心肝寶貝輪著叫,穿著褲子就什么都不答應?” 丁漢白差點脫褲子:“我都答應,行嗎?別說五六十年后我還喜歡你,我跟王八似的,活他個一千年,一直都喜歡你?!?/br> 紀慎語轉怒為喜,找了事兒,一點點拱到丁漢白懷里。搭住丁漢白的肩膀,他靠近低聲:“師哥,我想香你一口?!?/br> 他把丁漢白弄得臉紅了,在昏黃燈光下,白玉紅成了雞血石。他仰面湊上去,蜻蜓點水親一下臉頰,再然后親到鼻尖……他一早覺得這鼻子又挺又高,有些兇相。 丁漢白被點了xue,不敢動,直待到嘴唇一熱。 紀慎語輕輕地吻他,主動地,溫柔地,不似他那種流氓急色,卻也勾纏出了聲音?!皫煾纭奔o慎語叫他,字句含糊,黏膩得他骨頭一酥。 窗外煙花陣陣,他的舌尖都叫這師弟吮得發麻。 那一刻丁漢白全懂了,周幽王烽火戲諸侯,那能怪周幽王傻蛋嗎?全怪褒姒妖精!唇齒分開,他將紀慎語按在懷里,生怕這發了浪東西跑出去禍害。 “新年快樂?!睉牙锶苏f。 丁漢白想,快樂什么,簡直登了極樂。 第47章 房懷清弱弱罵了句“變態”。 梁鶴乘的病危通知書下來了, 意料之中, 師徒倆都無比平靜,仿佛那薄紙一張不是預告死亡, 只是份普通的晨報。 紀慎語削蘋果, 眼不抬眉不挑地削, 用慣了刻刀,這水果刀覺得鈍。梁鶴乘平躺著, 一頭枯發鳥窩似的, 說:“給我理理發吧?!?/br> 紀慎語“嗯”一聲,手上沒停。 梁鶴乘又說:“換身衣裳, 要黑緞襖?!?/br> 紀慎語應:“我下午回去拿?!?/br> 梁鶴乘小聲:“倒不必那么急, 一時三刻應該還死不了?!?/br> 紀慎語稍稍一頓, 隨后削得更快,果皮削完削果rou,一層層叫他折磨得分崩離析。換身衣裳?死不了?這是差遣他拿壽衣,暗示他是時候準備后事。 三句話, 險些斷了梁鶴乘薄弱的呼吸, 停頓許久:“別削了, 難不成還能削出花兒來?” 紀慎語淡眉一擰,腕子來回掙動,捏著蘋果,數秒便削出一朵茉莉花。削完了,果皮果屑掉了一地,他總算抬頭, 直愣愣地看著梁鶴乘。 “師父,你不用cao心?!奔o慎語說,“你不是沒人管的老頭,是有徒弟的,后事我會準備好,一定辦得體面又妥當?!?/br> 日薄西山,活著的人盡心相送,送完再迎接往后的太陽。 師徒倆一時無言,忽然病房外來一人,黑衣服,蒼白的臉,是房懷清。門推開,房懷清走進卻不走近,立著,凝視床上的老頭。 梁鶴乘濁目微睜,以為花了眼睛,許久才確認這不是夢里光景,而是他恩斷義絕的徒弟。目光下移,他使勁窺探房懷清的衣袖,迫切地想知道那雙手究竟還在不在? 紀慎語故意道:“空著手就來了?!?/br> 房懷清說:“也不差那二斤水果,況且,我也沒手拿來?!?/br> 那污濁的老眼霎時一黑,什么希望都滅了,梁鶴乘粗喘著氣,脹大的肚腹令他翻身不得?!皼]手了……”他念叨,繼而小聲地嘟囔,再然后更小聲地囁嚅,“沒手了……不中用了?!?/br> 房懷清終于徐徐靠近,他不打算講述遭遇,做的孽,嘗的果,他都不打算說。老頭病危,他救不了,也放不下,因此只是來看一眼。 再道個歉。 挪步至床邊,房懷清就地一跪,鼻尖縈繞著藥味兒,視線正對上老頭枯黃的臉。他嘴唇張合,無奈地苦笑:“我還能叫么?” 梁鶴乘悲痛捶床:“那你來干什么?!看我的笑話?!” 房懷清蒼白的臉上終于有了血色,紅紅的聚在眼角處,變成兩股水兒,淌下來滴在床單上?!皫煾??!彼麣馊粲谓z,“師父,我不肖?!?/br> 梁鶴乘瞥來目光,含恨帶怒。昨日的背叛歷歷在目,他肝膽欲裂,那瘤子給他的痛都不及這混賬。背信棄義,貪婪侵腦,倘若真換來富貴風光也就算了……可這算什么?身敗名裂,賠上一雙手! 老頭打不動、罵不出,這半死之身連怒火滔天都禁受不住。紀慎語撲來為他順氣,舀著溫水為他灌縫兒,他掙扎半坐,呼出一字——手。 房懷清再繃不住,那冷臉頓時卸去,嗚鳴啼哭。他傾身趴在床邊,空蕩的袖口被梁鶴乘一把攥住,死死地,又驀地松開。梁鶴乘那六指兒往他袖口鉆,他定著不敢躲,任對方碰他的腕口。 粗糲的疤,畫人畫仙畫名山大川的手沒了,只剩粗糲的疤! 紀慎語跟著心酸,又在那哭嚎中跟著掉淚。普通人尚且無法接受身落殘疾,何況是手藝人。一雙有著天大本事的妙手,能描金勾銀,能燒瓷制陶,結果剁了,爛了,埋了。 房懷清悲慟一磕,趕在恩師含恨而終之前認了錯。 紀慎語在這邊讓梁鶴乘了卻心愿,丁漢白在那邊和佟沛帆日夜奔走。是夜,二人在街口碰上,并行至大門口,齊齊往門檻上一坐。 大紅燈籠高高掛,哪怕亂世都顯得太平。 丁漢白摟住紀慎語的肩,說:“今天和佟哥去了趟潼村,決心還用那舊窯,再擴建一些,伙計還從村民里面招?!?/br> 紀慎語問:“那還算順利,你為什么愁眉不展的?” 丁漢白說:“佟哥只口頭答應合伙,還沒落實到一紙合同上,而你那野師哥似乎不情愿,我怕連帶佟哥生出什么變故?!?/br> 紀慎語沉默片刻,湊到丁漢白耳邊哄:“那野師哥樂意與否應該不要緊吧,他總不能耽誤別人的事業前程。親師哥,明天去潼村我幫你問問?!?/br> 仗著四下無人,他幾乎撲到丁漢白身上。丁漢白摟住他,啄一口,手伸入衣領中捏他后頸,問:“這回去潼村還學車么?還撒癔癥踩河里么?” 往事浮起,紀慎語反唇相譏:“那我要是再踩河里,給我擦腳的外套你還扔嗎?” 丁漢白說:“扔啊?!?/br> 說完起身就跑! 紀慎語窮追不舍,扔?嫌他腳臟?那晚扛著他的腿,讓他踩著肩,恨不得腳腕都給他吮出朵花兒來。影壁長廊,穿屋過院,這冤家仗著身高腿長溜得沒影兒,他一進拱門被一把抱起,晃著,笑著,在黑洞洞的院子鬧一出大好時光。 嚴格來說,紀慎語未到十七,可已經叫丁漢白吃了rou、唆了骨,從頭到腳由里到外沒一處僥幸,全被壓瓷實了欺負個透。 丁漢白自認不是正人君子,可撞上紀慎語的眼睛,撞上紀慎語的一身細皮嫩rou,他連輕佻浪蕩也要認了。 歡縱半宿,第二天去潼村,紀慎語躺在后排酣睡一路,稍有顛簸都要嬌氣得低吟半晌。 那瓷窯已經收拾得改頭換面,算不上里外一新,也是有模有樣了。停車熄火,丁漢白說:“我帶了合同,一會兒你把房懷清支開,我單獨和佟哥談?!?/br> 紀慎語緩緩坐起:“我帶了一包開心果,大不了我給他嗑果仁兒?!?/br> 丁漢白哭笑不得,合著就這么一招。紀慎語沒多言,下車直奔火膛參觀,以后燒瓷就要在這兒,他終于能做瓷器了。 等佟沛帆和房懷清一到,丁漢白與佟沛帆去看擴建處的情況,紀慎語和房懷清鉆進了辦公室。這一屋狹窄,二人隔桌而坐,依舊生分得像陌生人。 紀慎語說:“師哥,這潼窯落成指日可待了,正好佟哥在村里有房子,你們也省得再顛簸?!?/br> 房懷清道:“落成是你師哥的事兒,跟佟沛帆沒關系,他沒簽字也沒按手印。就算他簽了,那和我也沒關系,算不得一條繩上的螞蚱。 紀慎語琢磨片刻,問:“師哥,你很懂石頭?”得到否定答案,他有些不解。佟沛帆近年倒騰石頭,房懷清不懂,那二人就毫無合作關系,既無合作,又無生存的能力,佟沛帆為什么悉心照顧房懷清,還要聽房懷清的意見。 他說:“師哥,也許你和佟哥交情深,他現在照料你讓你生活無憂,可以后佟哥結婚生子,成家立業,他就無法顧及你了?!彼靼?,房懷清過去沒少來這瓷窯,一雙手肯定也出過許多寶器,現如今廢了,因此不愿觸景傷情。 “到時候你一個人要怎么辦?”他說,“讓佟哥和我師哥合伙,你也在這兒幫忙,起碼賺的錢能讓你好好生活?!?/br> 房懷清反問:“你師哥自己也能辦成,燒瓷的門道你更精通,何必非巴著我們?!?/br> 紀慎語答:“實不相瞞,辦窯只是一部分,我師哥要做的遠不止這些,他的主要精力更不能擱在這上頭?!?/br> 房懷清沒有接話,凝視著紀慎語不動,許久漾開嘴角陰森森地笑了?!皫煹?,你一邊游說一邊拖時間,累不累?”他一頓,聲音都顯得縹緲,“你那師哥已經拿著合同給佟沛帆簽了吧?用不著這樣,樂不樂意是我的事兒,他有手有腳怎么會被我這個殘廢干預?!?/br> 咣當一聲門被破開,佟沛帆拿著一紙合同進來,甲方蓋著丁漢白的章,而乙方還未簽字。他走到房懷清身邊蹲下,看人的眼神像是興師問罪。 “你混賬?!彼f。他都聽見了。 丁漢白也進來,這不寬敞的辦公室頓顯逼仄。他將門一關,道:“你們非親非故,一個逃命投奔,一個就敢收留照顧。搭救、養活,連前程都要聽聽意見。佟哥,你觀音轉世???” 房懷清投來目光:“你比這師弟直白多了,還想說什么?” 丁漢白又道:“佟哥,你這個歲數仍不談婚娶,也不要兒女,不著急嗎?” 這話看似隱晦,實則明晃晃地暗示什么,紀慎語驚愕地看向丁漢白,看完又轉去看那二人??磥砜慈?,腦袋扭得像撥浪鼓。 佟沛帆說:“這混賬懷不上,我有什么辦法?!?/br> 這話如同外面小孩兒砸的摔炮,嘭的一聲炸裂開來。房懷清蒼白的臉頰漲成紅色,身體都不禁一抖。倒在血泊里只是疼,這會兒是被扒光示眾,釘在了恥辱柱上。 紀慎語也好不到哪兒去,他哪兒能想到這二人是這種關系,僵硬著給不出任何反應。丁漢白走近拉他,將他帶出去,離開窯內,直走到小河邊。 辦公室里,佟沛帆伸手摸房懷清的臉,燙的,細膩的,叫他收不回手。房懷清睫毛顫動,冷笑著哭:“就算是賣屁股的,恩客還賞片遮羞布呢,你可真夠無情?!?/br> 佟沛帆跟著笑:“我無情?我擔著風險接下你,吃飯喝水喂著,穿衣洗漱伺候著,我無情?你這殘廢的身子任我折騰,可哪一次你沒舒坦?春天里的貓兒都沒你能叫!” 房懷清弱弱罵了句“變態”。 佟沛帆認:“我這個變態吊死在你這棵樹上了?!彼麑⒑贤旁诜繎亚逋壬?,“以后我看著這窯,你愿意來就跟著我,不愿意就在家等我下班?!?/br> 房懷清一雙赤目:“我來了對上他們兩個,讓他們笑話我被你干?” 這是同意了簽字,佟沛帆掏筆簽名,起身湊到對方耳邊,心滿意足地說:“丁漢白和你那師弟也是暗度陳倉,誰也甭笑話誰?!?/br> 暗度陳倉的兩個人在小河邊吹風,漣漪波動不停,紀慎語愈發心煩意亂。一扭頭,對上丁漢白悠哉的神情,他問:“你怎么那么開心?” 丁漢白敞開天窗說亮話:“天下八卦數愛恨私情吸引人,再加上閨帷之樂,多有趣兒?!痹僬f了,小河邊,小樹林,這種自帶暗示氣氛的地方,叫他只能幻想些難登大雅之堂的春光物候,自然開心。 等到回去四人對上,兩個若無其事,兩個臉面通紅,誰害臊、誰不要臉,簡直一目了然。 合作就此達成,大年初八,上班的人假期結束,這潼窯也正式落成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