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節
這是老毛病了,醫生一再叮囑她不能勞心勞力,最好靜養休息??伤恢睕]有聽醫生的勸阻,直到如今病情加重,她甚至不能正常的讀書看報,這才不得已來到美國接受治療。 “幾天了?” 坐在副駕駛的劉秘書道: “七天了?!?/br> 那個人等在門口,已經七天了。 康雅惠再一次閉目養神,沒有說話。 劉秘書自然不敢多問,事實上他完全摸不透夫人對此人的態度,不驅不逐,不聞不問,視若無睹,卻偏偏還不徹底拒絕。 晚飯過后,康雅惠再一次叫來劉秘書。 “把他帶進來吧?!?/br> “是,夫人?!?/br> 梁瑾被警衛拖進客廳的時候,幾乎已經站不穩了,警衛一松手,他便狼狽的摔倒在地,幾次努力都沒能站起來,索性直接跪在地上,膝行至康雅惠的面前。 “夫人,請您...請您讓我......” 康雅惠皺了皺眉,不著痕跡的打量著面前這個男子。 當年從京城到上海灘,這伶人與蕭瑜的那些不成體統的糾葛,早就傳得風風雨雨灌進耳朵里,可這個人,她從沒見過。 她氣的,不過是蕭瑜,而一個上不得臺面的戲子,還不足以讓她費心。況且她從來厭惡那些舊式做派,無論是抽大煙還是捧戲子,故而哪怕此人紅透大江南北,連小妹都癡迷不已,她也從來沒看過他一場戲。 這許多年過去,滄海也成桑田,可歲月似乎不曾苛責于他,縱使青春不再,卻也依舊是眉目如畫佳人如昔。 “不必說了,我知道你為何而來,也知道是誰送你來的?!?/br> 沙發上端坐著的女人早已年華老去,鬢染霜白,可那通身的威嚴氣度,卻沒有消減半分,反而更加冷硬。 她的語氣有說不出的嘲諷: “人說婊/子無情,戲子無義,云老板倒是有情有義。沒想到,她如今落到這步田地,真心為她那人,居然是你?!?/br> 梁瑾心中一顫,輕聲道:“算不得情,算不得義,我就是想陪在她身邊而已?!?/br> 他慢慢從懷里掏出一個布包,打開之后,里面是一方早就泛舊的手帕,上面還暈染著洗了無數遍也洗不掉的淡淡血痕,早就成了黑褐色。 他伸手撫摸過那上面繡的“懷瑜握瑾”四個字,低低笑道:“許多許多年前,我從第一眼見她起,這輩子就認定了她,她叫蕭瑜,我才叫梁瑾,心里想著能和她湊成一對。她呀,嘴硬心軟得緊,哪怕心里有你,嘴上也不漏半個字,沒我在她身邊,她一定很難過,可她不說,她什么也不說......” 霍錦寧說,這世上倘若還有一個人能知道蕭瑜在哪里,還有一個人能不忍見蕭瑜一個人單只形影,那么這個人,就一定是康雅惠了。 他賭母女連心,他賭血濃于水,他賭她對唯一的女兒還有那么一絲親情羈絆,哪怕只是愧疚。 康雅惠接過他遞來的手帕,指尖輕輕撫摸那上面的刺繡,表情變幻莫測,似是沉浸在什么陳年舊事之中,似喜似悲,臉上肌rou都在微微顫動著。 忽而她閉眼合掌重重一握,再睜開眼時,已是一片冷淡,她緩緩開口: “月余前香港那場中秋匯演,轟動中外,我也略有耳聞。你和她那段舊情終究是過往了,如今云老板妻子雙全,前途無量,還是好自為之,別自毀前程了?!?/br> “夫人!” 康雅惠揮了揮手,面露疲憊,她已經不想再聽了。 . 又過了三日,康雅惠再次從醫院回來時,又在門口看見了那個單薄的身影。 這一次,她已經沒有耐心了。 “劉秘書?!?/br> “是?!?/br> 劉秘書會意,夫人以后不想再見到這個人了。 于是警衛一反從前的視而不見,他們接到了命令,粗暴的架起了梁瑾,要將他丟出去。 梁瑾神色焦急,拼命的掙扎著,可那汽車仍然在他面前毫不留情的開過。 康雅惠坐在車中,輕輕按著腫脹的太陽xue,神色不耐。 忽然身后傳來一聲嘶啞的吼聲: “等一等——” 康雅惠霍然睜開眼: “停車!” 汽車猛地一剎閘,不等站穩,康雅惠就打開車門走了下來,她震驚的看向他。 “你——” 剛才那個聲音是何等的嘶啞難聽,好似能滲出鮮血一般,這不該是名滿天下的碧云天的嗓音,這不該是一個唱旦角的戲子的嗓音,這甚至不該是一個正常人的嗓音,半輩子的煙鬼也自嘆弗如,拉纖的號子手也相形見絀。 “夫人,” 梁瑾淡淡一笑,用那被煙徹底熏廢掉的嗓子,啞聲道: “從今天起,這世上只有梁瑾,沒有碧云天了?!?/br> 戲臺上鼓聲燈影,念唱作打,甭管生旦凈末丑,靠的就是這一張嘴,一張臉。 昔日他在孫府自盡未遂,被打傷了臉,絕食拒醫,要死要活。 而今,他親手毀了他自己的嗓子。 他斷了前途,也斷了退路。 康雅惠身影略一踉蹌,身后劉立生及時上前一步扶住了她。 此時,她腦海里一遍遍閃現著,是她記憶深處,自以為早就忘卻的支離片段。曾幾何時,她也曾少女懷春,她也曾一腔癡情,她也曾和那人琴瑟和鳴,一針一線繡著錦帕,打趣著日后要生兒女雙全,懷瑜握瑾。 當初她跪在她父親面前,求他準許自己嫁給蕭子顯,一向倡導自由戀愛的父親嚴詞拒絕。雖是忘年之交,卻斷然不能將長女托付,只因在他眼里,蕭子顯的品性只有八個字:慧極易傷,剛極易折。 彼時她不信,一個字也不信。到頭來,命運卻是統統應驗。 不只是他,甚至還有他們的女兒。 一轉眼,已是半個世紀,那人黃土一抔,她也風燭殘年,過去了,都過去了。 “好,我讓你去見她?!?/br> 作者有話要說: 1.二小姐與云老板的定情信物,那方手帕上“懷瑜握瑾”四個字,是許多年前康雅惠繡的 那上面的血跡,是當年母女重逢不歡而散后,二小姐回家摔東西割傷手染上的 康雅惠確實不愛二小姐,但也并非冷酷到一絲情義也沒有 2.下一章瑾瑜終于圓滿,后天連更兩章大結局 3.留言前五送紅包(留言為十五字以上有效正面留言,無效惡意留言順延),請大家積極評論留言~ 第128章 臺灣, 臺北市 市區近郊,紗帽山以北, 溫泉遍布, 風光秀麗,多生芒草, 故名草山。 日本人長達五十年的殖民統治已經結束,可昭和時代的影子卻殘存在每一個角落里。芒草荒野間,坐落著一片精美的日式庭院, 這是曾經日本高官的府邸,如今搬入了新的主人,依舊重重守衛,戒備森嚴。 梁瑾一路被帶上山來,經過重重檢查, 走進院中, 身后大門落鎖, 聲音清脆,他卻仍似迷迷茫茫,恍然一夢。 梨園行當里, 都講究男怕夜奔,女怕思凡, 而今他也唱了出夜奔, 不是林沖,卻是紅拂女,是卓文君。 不知是人生如戲, 還是戲如人生,他這一輩子,就像是一場戲。這些年,他念唱作打,從杜麗娘到柳夢梅,一個人把生旦的戲都唱盡了。 隔世經年,光影流轉,如今,就差了一個謝幕。 已是冬至時節,南國依舊溫暖如昔。庭院深深,寂靜如死,只有遠處大片的芒草地被風吹過發出沙沙的聲響,好像是多年前北平房頂的落雪聲。 眼前入目,盡是日式的典雅精致,花頭窗,石燈籠,紅葉滿地,如殘陽,似烈火,卻幽寂冰冷,沒有半絲溫度,似是黃泉奈何的曼珠沙華,一路通往輪回彼岸。 障子門大開的茶亭外,依稀可見,搖椅上躺著一個白衣身影,有極輕極輕的哼唱聲斷斷續續,扶手上的那只手有一下沒一下,慢慢的打著節拍。 “泉下長眠夢不成,一生余得許多情,魂隨月下丹青引,人在風前嘆息聲......” 那是《牡丹亭》的第二十八出《幽媾》,杜麗娘思念成疾,香消玉隕,而后還魂復生,茫茫無依,卻是在梅花庵遇見了那借宿于此的柳夢梅。 眾里尋他千百度,墨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梁瑾的眼眶微澀,他一步一步,顫抖著走了過去,緩緩跪在了搖椅前。小心翼翼的握住了扶手上那只瘦骨嶙峋的手,他啞聲喚著: “蕭蕭——” 蕭瑜視若無睹,仍舊癡癡的望著虛空的某處。 梁瑾將她的手貼在自己臉頰,一遍遍的親吻著: “蕭蕭,蕭蕭.....” 過了好半天,蕭瑜才回過神來,目光遲緩的落在眼前人的身上,她開口,語氣中帶著許久沒有發聲的凝滯感: “你來了?” “我來了,蕭蕭,我來陪你了?!绷鸿Φ膿P起一絲微笑。 “...你來陪我?” “是,蕭蕭,我來陪你一輩子,以后碧落黃泉,你都趕我不走了?!?/br> “來陪我,陪我......”蕭瑜恍若未聞,兀自反復喃喃著,“來陪我...誰讓你來的?誰讓你來的?!” 她突然變了臉色,甩脫梁瑾的手,尖叫道:“誰讓你來的?你為什么要來這里?你憑什么來?!” 梁瑾嚇了一跳,下意識想要再去抓的手,可蕭瑜卻瘋狂的掙扎著,從躺椅上摔到了地上。 “蕭蕭!是我,我是梁瑾!” 梁瑾撲過去,想要抱起她,可她仍是萬般抗拒著,歇斯底里的喊道: “走!你走!別過來,你不要過來!” 外間的下人聽見了響動,看了一眼院子里的情形,轉身去稟報。 不一會兒,一個醫生和兩個護士匆匆趕了過來,他們十分熟練的制住了蕭瑜,將她架進了屋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