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節
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耳邊還回蕩著霍祥被拖下去時的哀嚎,地毯上只留下一灘污泥血跡。 “二七年,你伙同第三國際的人協助康雅晴夫人叛逃蘇聯?!?/br> “二八年,你收容沈霞一家躲過通緝,將他們送往匪區。同年,陳勝男從莫斯科回國,經你掩護,從上海去往宜昌?!?/br> “北平被處決的廖季生與你關系匪淺,多年來你們一直有賬務往來,你明知他用你名下的產業通匪資敵,仍舊不聞不問?!?/br> “三年前公開造謠長城保衛戰軍隊貪污軍餉,被通緝后逃往陜北的記者楚荊,當初是你一力介紹到《申報》工作的?!?/br> “前年......” 閆國民從頭到尾的將她這些年做的一樁樁一件件事,清清楚楚的擺出來。 她尚且心平氣和的聽著,可說話的人卻是越來越激動,越來越憤怒,最后閆國民失控的將頭上的軍帽摘下狠狠的扔在她的臉上,厲聲質問道: “通敵叛黨,吃里扒外,黨國如何養了你這樣忘恩負義之人?!” 蕭瑜被帽子砸在臉上本就惱火,蹭的一下子站了起來,與他不甘示弱的瞪視: “你有什么資格教訓我?” 閆國民神情激動,雙目赤紅:“就是有你們這些蛀蟲!身居高位,不謀其政,只顧仰仗家中權勢,貪贓枉法,以權謀私,如此下去,黨國危矣!” 他在說她,卻也不只是說她。 蕭瑜一時愣怔,不禁想起了華永泰的那句話: 這世上沒有冰清玉潔的政治,只有出淤泥而不染的信仰。 想當年他閆國民,何嘗不是廣州軍校篤信三民主義的熱血少年? 她慢慢的坐了回去,低頭沉默片刻,輕聲道: “你知不知道,陳勝男從莫斯科回來以后,去了哪里?” 閆國民一愣,下意識的反問:“哪里?” “東北?!笔掕ど钗艘豢跉?,一字一句道:“她去了東北抗日游擊隊?!?/br> 九一八以后,東三首落入敵手,只有關外的抗日聯軍還在苦苦支撐著??谷站葒?,他們這些個位高權重的軍官將領沒做到,她一個黑瘦纖弱的姑娘做到了。 “她寫信告訴我,日軍在東北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對根據地殺光、燒光、搶光,許多村莊被整村集中屠殺,婦女被輪/jian而死,嬰孩被開膛破肚,尸橫遍野,血流成河?!?/br> “前年的時候,她為了掩護部隊撤離受傷被捕,在日本人的手里受盡酷刑,不知道那些手段和你調查處的手段可有一拼?自那以后我就和她失去了聯系,大概有一年多吧,直到去年年中,我在報紙上見到了她的死訊,她被日軍槍決了?!?/br> 那個總是說錯自己名字一心想當花木蘭的姑娘,那個個子小力氣大一頓能吃三碗飯的姑娘,那個少女懷春偷偷喜歡隔壁班班長的姑娘,那個話劇表演時把自己剪下來的辮子給蕭瑜做假發的姑娘。 她永遠的留在了那片白山黑水,冰原雪鄉。 蕭瑜面無表情的抹掉了眼角的淚水,定定看向閆國民: “過去如何暫且不論,至少當今是國家生死關頭,什么黨爭什么內戰都是多余。你說通敵叛黨,我說敵不在延安,敵在山海關以北!” 房間里沉默了許久,閆國民神情有細微松動。 他一言不發的彎腰將地上的軍帽撿了起來,輕輕拂去上面青天白日徽上的灰塵,鄭重其事的重新戴在頭上,表情肅穆,一字一頓道: “領袖的意志,即是國家意志,我唯命是從,誓死效忠?!?/br> 蕭瑜愣愣的望了他片刻,忽而不可抑制的仰頭笑了起來: “哈哈哈——閆國民啊閆國民,你記不記得當初廣州軍校優于舊式軍閥之處何在?是培養為革命而戰,為主義犧牲的革命軍人!一個軍人如果不會思考,與軍棍何異?時至今日,我才終于明白這個道理?!?/br> “閆國民,縱使云飛他沒有早早犧牲在北伐,你也一輩子比不過他,他是真正的軍人,而你不過是為虎作倀之鬼,助紂為虐之妖罷了?!?/br> 閆國民怒不可遏,“你——” 踩了人家的痛腳,蕭瑜卻故作渾然不覺,她甚至漫不經心的打了個哈欠,動了動僵硬了許久的肩膀,笑著問道: “快到午飯時間了,你要留下來一起用餐嗎?” 閆國民臉色鐵青看了她半晌,終是壓抑住了一腔怒火,拂袖而去。 “我會再來的?!?/br> ....... 文昌位于海南島上,距上海千里之遙,霍錦寧接到消息,披星戴月,馬不停蹄的趕了回來,終究還是晚了一步。 他一下火車,便風塵仆仆來到了康家公館。 “二爺,您...您等一等——” 他越過意圖阻攔他的劉立生,徑自上樓。 二樓的書房門半關半掩,康雅惠和丈夫激烈的爭吵聲肆無忌憚的傳了出來。 咣當——的一聲房門打開,狠狠的摔在墻壁上,爭吵聲戛然而止,兩人一同望去,只見霍錦寧氣喘吁吁的站在門口,臉色陰沉: “瑜兒,現在在哪里?” 蕭潤冷哼了一聲,忿忿的瞥了他和康雅惠一樣,一言不發,拂袖而去。 康雅惠表情難看,扭頭cao起桌上的電話開始撥號。 霍錦寧皺眉,上前繼續問道:“岳母,瑜兒她.......” “別叫我!” 康雅惠的電話久撥不出,哐的一下將聽筒摔下。 “當初你是如何答應我的?將她好好看住,莫再惹是生非!送她去廣州的時候,你又是如何向我保證的?不與那些人來往過密,不插手兩黨之爭!你霍錦寧的承諾,簡直一文不值!你的心思都用去了哪里?” 她抬手指著面前之人,氣得渾身發抖:“這些年來,你在外面如何胡來,你把霍家如何折騰,我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可就偏偏這么一件,你連你自己的妻子都看護不住,你何以為夫?何以自處?!” 面對這劈頭蓋臉的痛罵,霍錦寧從頭到尾沉默承受著。 直到康雅惠罵夠了,罵累了,單手支撐在桌邊,微微喘息,他才緩緩開口,聲音喑?。?/br> “我要見她?!?/br> “見她?”康雅惠冷笑了一聲,“你當她這次闖的是什么禍?得罪的是什么人?她以為她投靠了小妹,就從此高枕無憂,無法無天?這一次連小妹都護不住她,何況小妹本就最痛恨背叛?!?/br> “我要見她?!?/br> 康雅惠煩躁道:“即使見了又能改變什么?她所做的那些事,證據確鑿,她自己都供認不諱。委員長此番十分震怒,誰的話都不聽,連我都避而不見,西安之事讓他猶如驚弓之鳥,現在連帶著我和博文都被懷疑上了。如今迫在眉睫的是想方設法消除嫌隙,免得兩家和睦關系,因她一人盡毀?!?/br> 霍錦寧對此充耳不聞,他抬眸定定的望向康雅惠,雙目赤紅,下頷緊繃,腮邊甚至微微顫抖,一字一頓道: “我要見她?!?/br> 康雅惠呼吸一滯,兩人僵持片刻,她忽而雙肩一垮,如同失去全身力氣一般,輕輕嘆了口氣: “沒用的,她誰都不見?!?/br> 事情發生的第一時間,康雅惠就想盡各種辦法,幾番勸說下,小妹都允了,卻偏偏沒見到蕭瑜,只得到了她叫人帶出來的一紙文書,和一句話: “這么多年來,我沒學會當一個女兒,她也不屑學做一個母親,那我們也不必這樣互相折磨下去了,她只當從未生過這個孩子吧?!?/br> 霍錦寧一愣,還不等說什么,便見康雅惠伸手從筆筒中抽出一支自來水筆,拍在桌上,指著旁邊那一紙文書上,淡漠道: “簽了吧?!?/br> 那支筆骨碌碌在光滑的桌面滾了一圈,啪嗒一聲掉在了地上,而后繼續骨碌碌的滾,直到滾到了霍錦寧的腳邊,才堪堪停住。 霍錦寧彎腰拾起筆,上前幾步走到桌前,一眼掃去,瞳孔皺縮。 ——凡為夫妻之禮,是宿世之因,累劫共修,今得緣會;若緣不合,比是冤家,故來相對。今有霍錦寧和蕭瑜從此脫離夫妻關系,雙方割切根蒂,恩斷義絕,嗣后男婚女嫁,各聽自由,兩不干涉。 這是一張離婚書。 這上面的字跡,他再熟悉不過。二人幼時同學毛筆大字,她小小的手握不住狼毫筆,寫了一會兒就吵著手酸,是他握著她的手一橫一豎教她書法;后來大一些,又學西洋水筆,她拿慣了軟毛筆的手拿不慣硬水筆,亦是他給她拓下字帖,一撇一捺的陪她練習;再后來,她用這字跡簽支票,寫長信,學英文,大喜之日在婚書上寫下名字...... 到如今,又一筆一劃寫下這同他恩斷義絕的離婚書。 康雅惠的聲音在背后響起: “小妹不是絕情之人,也不是沒給過她機會,只要她服個軟,認個錯,送去國外待上一陣子,等這段風波過去了,自然風平浪靜??上?.....” “可惜,她是無論如何,也不會低頭認錯的?!?/br> 霍錦寧將她的話接了下去。 何況這一次,她本就無錯。 霍錦寧拿起那張離婚書,緩緩撕成兩半,手一松,便打著旋輕飄飄的落地,他淡淡一笑。 “這個字,我不會簽?!?/br> 四大家族自當年聯姻結盟起,多年往來,共同進退,早就擰成了一股,牽一發而動全身,斷然不會因為一個蕭瑜而影響大局。 如今出了這檔子事,正如康雅惠所說,當務之急是想法設法消除隔閡,免得從此埋下禍根,日后生了嫌隙。 那么最好的辦法,莫過于棄車保帥。 然而即便全世界都放棄了她,他也不會。 終其此生,他們做不了夫妻,也當不了兄妹,成不了朋友,也變不了陌路。那最后一絲一毫,名存實亡的羈絆,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斷的。 上窮碧落下黃泉,這一生一世,恩斷不了,義絕不了,他們兩個的命是連在一起的。 作者有話要說: 1.1936年,陳勝男在東北抗聯犧牲 她的原型是趙一曼,趙一曼,原名李坤泰,又名李一超,人稱李姐。四川省宜賓縣白花鎮人(今四川省翠屏區白花鎮)。黨員,抗日民族英雄,曾就讀于莫斯科中山大學,畢業于黃埔軍校六期。1935年擔任東北抗日聯軍第三軍二團政委,在與日寇的斗爭中于1936年8月被捕就義。 我小學班會課上曾朗讀過的一篇她臨行刑前寫的家書,我那時什么都不懂,依舊哭得淚流滿面。 東北抗聯太苦太苦了,我每次看相關的介紹都難受的看不下去。 2.不知道誰還記得當初在廣州軍校元旦晚會上的那臺話??? 革命從軍記版《羅密歐與朱麗葉》,男女主是閆國民和蕭瑜,編劇是汪云飛,陳勝男用自己剪掉的辮子給蕭瑜做了一頂很搞笑的假發 如今,物是人非 3.這些年的事情,一樁樁,一件件,終于把二小姐壓垮了 4.閆國民也有自己的信仰,只不過為達目的不擇手段,早已忘記了大革命的初心 5.瑜兒在二哥哥心里真的很重要很重要 6.留言前五送紅包(留言為十五字以上有效正面留言,無效惡意留言順延),請大家積極評論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