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節
廖季生靜默半晌,緩緩坐了下來。 戲臺上演員對打如流,武戲到了高潮,臺下掌聲如雷,滿堂喝彩。 人生如戲,可戲終究不是人生。忠jian善惡,誰也不能憑借一張五彩臉譜分得清明。 “何必往來?我們早就不是一路了?!?/br> 霍錦寧不置可否:“我只是個商人,無官無職,無黨無派?!?/br> “算了,算了?!绷渭旧鷶[手道:“別在我面前來這一套了,你和小瑜兒存著什么心思,我心知肚明。但這世上有許多事,由不得人?!?/br> 廖季生自知與霍蕭二人立場不同,他不愿出賣,不愿利用,不愿牽連,不愿傷害,那么就只有老死不相往來了。 他點燃了一根洋煙,泄憤一樣狠狠抽了幾口,嘆了口氣: “錦寧啊,你不該來?!?/br> 從小一起長大的兄弟,霍錦寧又何曾不知道廖季生的心思,所以他不能不來。 “全面封鎖根據地的命令馬上要下來了,到時候所有貨貿往來都會被嚴加調查,即使你平常全部打點妥當,一旦查到你頭上,誰也保不住你?!?/br> 廖季生聽到封鎖根據地的消息,臉色陰沉了一下,隨即吊兒郎當的翹起二郎腿: “你不會以為小爺我走了這條路,還怕掉腦袋吧?” 霍錦寧同樣也不吃他這套,只笑了笑:“錢我一分不差還你賬上,但那批貨不可能還你,有下一次我還會這么干。如今你也是拖家帶口的,我不勸你收手,但你務必小心為上?!?/br> 廖季生低聲罵了幾句,可惜了他那幾船從洋人手里買來的盤尼西林,那可是有價無市。南邊現在局勢吃緊,只怕耽誤戰機。 不過他也心知這是最好的解決辦法了,霍錦寧能做到這一步已經是仁至義盡。 他假惺惺道:“謝了?!?/br> “不必?!?/br> 兩個人又是沉默。 廖季生大大咧咧靠在椅背上,用手撓了撓刮得泛青的頭皮,笑道: “你說這自己人打自己人的日子什么時候是個頭?有時候我他媽都后悔,當初就應該在保定軍校忍氣吞聲讀下去,如今好歹能在前線奮勇殺敵,挨槍子就挨槍子,臨死之前能砍幾個小鬼子什么都值了!” 如今外敵當前,內戰不休,南京的態度是攘外必先安內,大好的河山拱手相讓,他們這些明明流著同樣熱血的愛國志士,終究只能自相殘殺。 霍錦寧輕聲道:“瑜兒,也是這么想的?!?/br> 可是人的路各不相同,他們終究只能在自己選擇的路上走下去。 他頓了頓,將隨身攜帶公文包中的一沓厚厚的文件拿了出來,放在桌子上,推到廖季生面前。 廖季生瞥了一眼,嘿然一笑:“原來你是來徹底撇清關系的?成,我早就想辦了,就是沒找到合適的機會?!?/br> 當初蕭瑜砸錢,在北平置辦下不少酒樓戲院,包括這間吉祥戲樓,她慣常是個顧買不顧管的,這些一直都是廖季生在打點,除了偶爾看看賬本,蕭瑜從來不聞不問。自從去了上海,是連進賬收益都沒要過,等于全成了廖季生的產業。 如今霍錦寧來找他清算,自然是理所應當。 可他拿過文件一看,發現全都是轉讓協議,條件提的幾乎是白送,不過日期那欄卻提前了不少。 “你這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錢你不在乎,瑜兒也不在乎,我們之間十幾年的情分斷然不是用錢來衡量的。但這些東西,統統不能和她沾上關系?!?/br> 廖季生轉念一想,也便明白了霍錦寧的意思。 蕭瑜面上涼薄,心里卻軟,念舊念情,他腦袋帶別在褲腰帶上不惜命,保不齊到時候連累了她。 所以霍錦寧寧愿出面來做這個惡人。 “好?!?/br> 說罷他痛快的在協議上都簽了字。 “小少爺,你不能進去!三爺和人在里面談事情——” 門外突然傳來一陣喧嘩,一個虎頭虎腦的小男孩撞開門,像一顆炮彈一樣沖進來撲倒廖季生懷里,大聲叫道: “爹,說好了今天帶我去騎馬的,你賴皮,我去告訴大娘!” 廖季生一見兒子,臉上頓時露出笑意,他撂下紙筆,一把把兒子舉得老高: “小兔崽子,成天到晚就知道去外面野!沒見你爹正忙著呢,下回可不能直接跑進來找我,知不知道?” “知道了,爹,快帶我去馬場!” 廖季生把兒子舉過頭頂,讓他騎在自己脖子上,“這回讓你先騎一會兒老子成不?” 他笑著對霍錦寧道:“看,我家虎子,今年四歲了,又皮又野,跟小爺我小時候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br> 那是一種屬于男人之間的炫耀,透著一股子幼稚和傻氣,偏偏當事人還驕傲自滿得很。 霍錦寧也不禁笑了起來:“是很像?!?/br> 兩人間方才凝滯的氣氛隨著虎子的到來,似乎全部冰雪消融了。 廖季生一邊悠蕩著虎子,把他嚇得哇哇大叫,一邊鄙視著霍錦寧: “我說你和小瑜兒怎么回事?成親這么多年了,也不見個動靜,小爺我巴巴等著跟你家定兒女親家呢,這我家小二都這么大了,再等幾年都能直接當童養媳了!” 面對這差不多挑釁一樣的言論,霍錦寧不氣不惱,只是慢條斯理把桌上的文件收好,淡笑道: “不急,順其自然,你可以繼續生小三小四來等著?!?/br> 又一拳打在棉花上,廖季生老大不痛快了,他斜睨著霍錦寧,暗含威脅道: “我告訴你,你可別光顧著外面那些個野花野草,要是敢委屈了我妹子,我可要你好看?!?/br> 這幾年霍錦寧為了阿繡多次來往北平,廖季生雖避而不見,但霍錦寧并不懷疑他對北平城里的風吹草動知道的一清二楚,可他也并不打算對他解釋。 “我知道,你和瑜兒說過,要休了家里妻妾娶她。不過你放心,沒有那一天?!?/br> 廖季生一噎,沒想到這句戲言蕭瑜也和霍錦寧說了,頓時有些訕訕,但也虎著臉道: “知道就好,那就別留著了,滾回上海生孩子去,我家三兒子再過幾個月可就出世了,你們趕緊給我生出兒媳婦來!” 霍錦寧莞爾一笑,也便順勢起身告辭。 廖季生卻又叫住他: “誒,別忘了告訴小瑜兒,等什么時候這些亂事都結束,天下太平了,我再去找她喝酒!” 霍錦寧回過頭來,正對上廖季生的目光,二人對視片刻,他緩緩點頭,沉聲道: “會有那么一天的?!?/br> 總有一天,內戰結束,總有一天,兩黨一致對外,總有一天,我們不再因為信仰和黨派自相殘殺,總有一天,我們能活在和平而安寧的陽光下。 到時候他們一定如少年時把酒言歡,放肆暢飲,不醉不歸。 作者有話要說: 1.久違的廖三哥,三哥是我黨的地下工作人員 不是霍二少絕情,只是立場不同,各為其主,都是兩難,他已經足夠留情了 2.1932年8月20日蔣下令全面封鎖根據地,禁止鹽糧輸入 第94章 與廖三哥會面, 本是霍錦寧北上的頭等要事,順利辦完之后, 他便匆匆與阿繡告別, 然后回了上海,緊接著康雅惠便打電話說要見他。 霍錦寧來到康公館時, 在門口看見了蕭瑜的車。 他知曉她同康雅聆去往廬山避暑,往常都要待上二十來天,可惜今年連日陰雨, 天氣轉涼,山里難耐,想必是提前回來了。 于是他在心里把康雅惠找他所有可能的原因,又重新掂量了一遍,這才進了門。 書房門外, 離不遠處就聽見屋內的說話聲, 初時平淡, 后來激動,自始至終都是一個人在說,并且聲音越來越大。 趕在康雅惠怒氣沖沖的吼著“別以為有小妹護著, 你就可以無法無天了”后,霍錦寧輕輕了敲響了書房的門。 門內聲音戛然而止, 靜默片刻, 康雅惠的聲音顯然壓抑著情緒: “進來?!?/br> 霍錦寧推門進屋,便見康雅惠抱臂站在窗邊,背對著他, 隨著急促的呼吸,肩膀聳動。蕭瑜一身軍裝正襟危坐在一邊沙發上,施施然低頭喝著一杯熱咖啡,仿佛事不關己。 云銷雨霽,好像方才屋內的風暴不曾存在一般。 唯有地下散落的七八張報紙,透漏了一絲凌亂的端倪。 霍錦寧垂眸粗略掃過,都是些上海民生娛樂小報,專挑些名人野史、桃色新聞來寫。 這幾日最過轟動的八卦莫過于,天下第一坤生婁小舟入住陸家花園,成了陸嵩橋的第四房姨太,而以此引發人們茶余飯后不少談資。 說起坤生婁小舟,便不得不提和她天造地設一對的乾旦碧云天,又說到和碧云天私交甚密的蕭二小姐。有傳言碧云天自美國巡演而歸,便與蕭二小姐共赴廬山避暑,同進同出,雙宿雙飛。說到蕭二小姐,就不得不提她的丈夫霍二爺,有傳言霍二爺雖然礙于妻子娘家權勢,不曾納妾,可外面也有多年的外室,情人不斷,夫妻倆個儼然各尋樂子。繼而又提起陸爺往日里和糟糠原配,舞廳歌女的種種糾葛,又挖出婁小舟前夫種種過往,牽扯的人越來越多。 男男女女,你情他愛,交織成網,浩浩蕩蕩,好一出大戲。 霍錦寧一瞥之間,已然明白了康雅惠發火的緣由,卻佯作不知,只輕描淡寫問道: “岳母,您找我?” 康雅惠再轉過身來,臉上已是無波無瀾,再看不出一絲端倪,只淡然道: “錦寧,你先坐?!?/br> 霍錦寧在蕭瑜身邊坐了下來,蕭瑜側頭對他輕輕一笑,云淡風輕,還有一絲揶揄。 果然下一刻,便聽康雅惠開口道: “你和你父親的事我都知道了,他被你氣得心臟病復發進了醫院,你去認個錯吧,父子倆沒有隔夜仇?!?/br> 霍錦寧淡笑:“岳母說的是?!?/br> 康雅惠幾不可查的皺了皺眉: “你想做什么,我和你岳父都一清二楚。如今內河航運都把持在外國公司手里,這背后的利益錯綜復雜,不是你想抗衡就能抗衡的。你的計劃,看似可行,實則十分幼稚,我看也不必再搞了。你有心為國,但看問題還是不夠老練,遇事要多聽聽你父親的?!?/br> 長江沿線航運繁榮,大小輪船來來往往,桅桿上旗幟五花八門,卻唯獨不見中國自己的。把內河航運權從各國公司手里收回來,把外國輪船從長江上趕出去,一直是霍錦寧的一大目標。 可也正如康雅惠所說,這背后利益錯綜復雜,囊括了滬上幾乎所有豪門,包括康家蕭家,甚至是霍家自己。長江航運這塊美味的蛋糕,早已被瓜分干凈,想要打破這一局面,對抗外國公司,無疑觸動了許多人的利益。 這一次,或許也不僅僅是這一次,他對抗的不是霍成宣,而是所有被動了利益的家族,在這個世道利用混亂的國情,權貴的優勢,金錢的利刃,打破所有規章制度,肆無忌憚大發國難財的人。 他們如同吸血的螞蟥,依附在這個千瘡百孔的國家上,趁著這幾年實業繁榮如火如荼的泡沫沒有破滅時,貪婪的想要吸干最后一滴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