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節
在船上,阿繡遇見了久違的楚漢。 “楚漢大哥, 你怎么會在這里?這段日子你去了哪里?” 楚漢苦笑了一下,搖頭道:“須知硬骨氣的書生不好做,我不過寫了幾篇文章, 揭穿了一些人的嘴臉,戳到了某人的痛處,上海便已容不下我了。這次若不是錦寧相救,安排我和他一同離滬,我恐怕......” 他下意識摸上右手手腕, 心有余悸, 那上面有一條長長的刀疤, 猙獰可怖。 阿繡注意到他拿筷子端杯子都是用的左手,他以往可不是個左撇子。 “你的手......” “有幾個同事的手直接被人砍下來裝在盒子里,寄到報社中, 我這已是萬幸了?!?/br> 阿繡臉色一白,澀然道:“那, 楚漢大哥, 你日后該如何......” 她心中難過,有些問不下去,她知曉他是劍橋大學文學碩士, 精通四國語言,翻譯過多本西方著作,出版過好幾本詩集。一個文人不能再拿筆,就如同一個士兵無法再拿刀槍上戰場,謀殺他的職業生涯,與殺了他有何分別? 可楚漢卻淡然一笑,“我如今已經可以試著用左手寫字了?!?/br> 他頓了頓,一字一句道:“阿繡,你記住,中國人最不缺的就是硬骨頭,只要他們殺不盡硬骨頭,就永遠也堵不住悠悠眾口?!?/br> 阿繡聽后悲憤難平,事后忍不住偷偷問霍錦寧是誰干的。 “青幫,陸爺的人動的手,至于背后的人嘛......” 他冷笑了一下,沒有直接點破。 “我記得他上次還找你談生意?!本褪窃@堂會那次,阿繡有些憂心,“會不會有麻煩?” 霍錦寧笑了笑,只道:“沒有關系,不必擔心?!?/br> 他做長江航運,陸嵩橋找上他,想運的是鴉/片。 這人正是靠走私鴉/片起家的,早些年與軍閥合作,興辦公司,壟斷法租界鴉/片提運,大發不義之財。而今時代變了,他四月份時親自動手大殺四方,等入向南京交了投名狀,如今又是在上海一家獨大,無所畏懼。 但霍錦寧也無所畏懼,他客客氣氣的拒絕了這位陸爺。 一個正經商人,一個清白生意人,在這如狼似虎的世道,只會被人吃得渣也不剩,這也是他當初能說服他父親同意他和蕭瑜婚事的原因。 旁人也許不敢開罪陸爺,也無法拒絕這份暴利誘惑,可他卻能堂堂正正的說上一句: 錢權勢,他霍錦寧一樣不缺。這個錢,他不稀罕掙。 . 郵輪在海上顛簸數天,才終于靠岸。 楚漢不告而別,并沒有向二人辭行,阿繡也明白他的深意,但在心中免不了些許感慨。 即便這些年來她安安穩穩的活在霍錦寧的庇佑之下,時不時還是有現實的零星碎片迎面刮來,如同漏網之魚,時刻提醒著她,這世道究竟是如何的殘忍冷酷。 那是阿繡最后一次見到這個硬骨頭的書生,三年以后,她聽謝景瀾告訴他,楚漢在廣州遇害,享年二十九歲。 她還記得初見時他調侃霍二少金屋藏嬌,她還留著他送給她賠罪的那套《莎翁全集》。 活著,相遇,在一起,是這世上多么奢侈的事情。 ...... 霍錦寧的同學湯普森家中在美國經商,而新婚妻子是英吉利駐港高官喬治爵士之女,婚禮隆重而正式,請柬上特別要求了到場所有男士著晨禮服,女士穿戴禮帽長裙。 晨起,霍錦寧來敲門時,女傭告訴他,阿繡還沒有穿戴好。 “遇見什么麻煩了?” 臥室的門打開,阿繡緩緩走了出來。 她今日的禮服是一襲粉藍色束腰長裙,胸前腰間都點綴著繁復的蕾絲和蝴蝶結,頭上戴著一頂小巧的禮帽垂著半幅面紗,上面星星點點的細小碎鉆好像花瓣上的晨露,晶瑩剔透。半遮半掩的清秀面孔上,化了妥帖的淡妝。 也許還不是美艷嫵媚的玫瑰,也不是雍容華貴的牡丹,但落在霍錦寧眼中,卻是成人禮上初入社交場合的青澀少女,那份拘謹與好奇,正是最動人的。 他輕笑了笑:“很美?!?/br> 阿繡臉紅了紅,竊竊的喜悅,但她還是摸著耳朵,有些窘迫道: “耳環,戴不上......” 和禮服相配的是一套粉鉆珠寶,包括項鏈耳環和手鏈,活波俏皮,其中那對水滴形狀耳墜,精致璀璨??砂⒗C不常戴耳飾,這對耳環太大,擺弄了許久都沒有戴上。 阿繡正懊惱間,手上的耳環被霍錦寧接了過去,只覺耳上一熱,便被他輕柔的捏住了耳垂,不禁渾身一顫。 “我幫你?!彼p聲道。 她抬眸,見他貼近著她,雙眸低垂,神情認真,溫熱的氣息就噴薄在她頸側,修長手指不緊不慢的替她戴著耳環。 二人這樣親昵無間,無端就讓阿繡想到了耳鬢廝磨一詞。自古描眉鬢釵這等閨閣私密小事,從來都是夫妻之趣。 阿繡想著想著,臉上就忍不住發燙,幾秒鐘也變得漫長纏綿起來。她從來不知道自己的耳朵這樣敏感,不過被人輕輕觸碰,就渾身難受得不得了,明明方才女傭替她戴耳環時并不是這樣的。 霍錦寧本來是沒什么旖旎心思的,可瞥見近在咫尺的小姑娘眼神四處游離,從耳朵到臉頰甚至脖頸都紅得滴血,身子克制不住的輕輕顫抖著,他動作不禁頓了頓,指下的方寸肌膚也漸漸變得熾熱了起來。 然后他不動聲色收回了手,斂眸笑了笑: “不要勉強了?!?/br> 阿繡輕輕了松了一口氣。 霍錦寧吩咐女傭又拿來另一套簡單大方的碎鉆首飾,這一回耳飾是夾的,不用穿耳洞。 重新換上了新的飾品,霍錦寧認真端詳了一番,點頭認可: “這回好了?!?/br> 婚禮在尖沙咀玫瑰教堂舉行,這座天主教堂仿哥特設計,有著和其名字相符的粉色外觀,里面又是純白色的圣潔布置。阿繡從前只在笙溪鎮上別家成親時去湊過熱鬧,在教堂參加西式婚禮還是頭一次。 如霍錦寧所說,這場婚禮的賓客親友多是外國人,華人也是以南洋華僑居多,并沒有太多人認識霍錦寧。偶爾有人來攀談搭訕,也不會注意到他身邊的女伴究竟是誰。 中西婚禮差距太大,滿眼的潔白讓阿繡有些不習慣,可喜悅與真情都是共通,祝福和歡欣沒有國界。 儀式正式開始后,新娘與新郎在親友面前,在神父的主持下宣誓,因為誓詞采用了古英文,個別詞語阿繡聽不懂,霍錦寧就輕聲的,一句一句翻譯給她聽: “有生之年,我會愛你、安慰你、保護你、尊重你,無論健康還是疾苦,我都愿意舍棄一切,對你忠誠,直到死亡將我們分離?!?/br> 他低沉的嗓音響在她的耳邊,與臺上的聲音重重相應,卻是比那對新人還要真誠坦然。 阿繡心中一顫,抬頭望去,便在那雙深沉如海的眼眸中,望進了自己的倒影。 新郎新娘已經交換了婚戒,幸福接吻,賓客掌聲不歇。 而只有他們兩個,眼中盛滿了彼此,有些話盡在不言中。 入夜,淺水灣酒店舉行了新婚晚宴,新人開場跳了第一支舞,然后狂歡正式開始。 而霍錦寧卻拉著阿繡的手,兩人偷偷跑了出來,在白沙淺灘上散步。漫天星光,漁火燈輝,海浪翻涌,晚風愜意。 霍錦寧說,這里是鼎鼎有名的香江八景之一,淺水丹花,水清沙細,冬暖夏涼。若是白日里望去,碧海藍天,綠樹紅花,就像一副色彩濃郁的油畫。 阿繡想象著那樣的美景,有些心馳神往,可轉念又有些難過: “可惜,這樣的景色,不屬于我們?!?/br> 一八四二年《南京條約》割香港,一八六零年《北京條約》割九龍,一八/九八年新界租約將這片土地租出去了九十九年。如今這里,街道上跑的是英國車,廣告牌上寫的是英國字,處處都是英國人。 “不,屬于我們?!?/br> 霍錦寧低聲道,“從古至今,這里一直都是中國的土地,早晚有一天都要回歸?!?/br> 香港、澳門、臺灣、澎湖列島、大連、旅順、還有上海天津的租界......早晚有一天,我們統統都要收回來。 九十九年啊,聽起來那樣漫長,不知那時國家會變成什么樣,亦不知他們兩個還能不能等到那一天。 他們靜默的佇立在沙灘上,望著眼前暗夜中漆黑的大海,那是一種無以言表的壯闊之美,在這天地山河之下,仿佛一眨眼,便是千年百年,滄海桑田。 不遠處隱隱約約飄來一首鋼琴曲,似月光一般清涼的流淌一地。 霍錦寧莞爾一笑,向她伸出手:“跳舞嗎?” “嗯?!?/br> 阿繡點頭,輕輕把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手上,跟隨著他的腳步緩緩起舞。 沙灘上深一腳淺一腳,跳起來很不容易,可他們還是樂此不疲。沒有觀眾,沒有同伴,這廣闊的天地間,只有他們兩個,靜靜相依。 這是她同霍錦寧第二次跳舞,上一次是在霍七小姐的晚宴上,不同于上一次的緊張忐忑,這一次卻是完全輕松愉悅的。 “這首曲子是什么?” “《致愛麗絲》?!?/br> 阿繡無聲淺笑,也許他從來不記得,但是她不會忘記,這是兩個人第一次跳舞時的曲子,那是她心底里一直珍藏著的美好回憶。 霍錦寧輕聲道:“傳聞這首曲子,是貝多芬晚年是寫給他的一位女學生的,這份手稿一直留在愛麗絲那里,從來沒人知道,直到愛麗絲死后,人們整理她的遺物時,才發現了這個掩藏了將近半個世紀的秘密?!?/br> “他們在一起了嗎?” “沒有,也沒人知道他們是否相愛過?!?/br> 一切往事都留在了這首曲子里,曲終人散,一個人一生留在這世界上的痕跡,也就講完了。 世上的故事啊,總是聚少離多,人月兩難圓。 阿繡輕嘆了一聲,轉過頭來想說些什么,卻不想用力稍大,將右邊耳朵上夾著的耳夾甩掉了出去。 “誒呀!” 阿繡下意識撫上右耳,不禁輕輕叫了一聲。 “怎么了?” 霍錦寧借著月光看去,隱隱看見阿繡的右耳垂又紅又腫,戴了一天的耳夾,想必很難受了。 阿繡想碰又不敢碰,正猶豫間,便感覺耳朵上傳來一陣輕柔的溫度,霍錦寧伸手替她不輕不重的揉捏著,低聲問: “還疼嗎?” “嗯......” 阿繡如同過電一般,酥麻了半邊身子,含含糊糊的應著,臉頰通紅了一片。 然而下一秒,便感覺到一個吻輕輕的落在了她的耳廓上,繼而落在耳垂,臉頰,像羽毛一樣輕輕拂過,癢到了人心里。 她僵硬的抬頭望去,忽而眼前一黑,那個吻就這樣落在了她的唇上。 這大概是霍錦寧從很久很久以前就想做的事了,早得連自己也沒有預料到的時候。 呼吸相聞,唇齒相依。阿繡慢慢的閉上眼,就這樣緩緩的沉浸在了這個溫柔的吻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