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
蕭瑜還不知道,她這戲園子什么時候有了這處暗門了。 在她不渝的斜睨之下,廖季生打了個哈哈:“時間緊迫,待會兒再同你解釋,我們下去吧?!?/br> 第33章 所謂稽查隊之流,不過是看人下菜,有背景、有靠山,打點周到的,自然相安無事。反之,輕則頻繁光顧,逼到關門大吉為止,重則查封抓人,家破人亡。 蕭瑜不方便出面,但廖季生足夠能應對,即便不看廖家顏面,三哥見過大場面,豈能連這點小嘍啰都打發不來。 所以她根本沒同廖季生下樓,只在包廂之內悠然等待。 果不其然,片刻后,樓下茶房再次拉鈴,臺上表演恢復如初,廖季生上樓回來。 “人呢?”蕭瑜問。 “走了?!绷渭旧托Φ溃骸八麄兙鞆d長昨日才在我師父家中送過壽禮,不過是些欺軟怕硬的......” “我是說金先生?!?/br> 廖季生一噎,悻悻道:“也走了?!?/br> 蕭瑜可有可無的點了點頭。 廖季生在桌邊坐下,“你不問他去哪里了?” “比起這個,我更關心某些人裝修時在我這戲樓里都動了什么手腳?!笔掕に菩Ψ切Γ骸叭?,我想做的可是正經生意?!?/br> 提起這個廖季生有些心虛,訕訕道:“我也沒要開煙館拉皮條,平日里保不齊我那些兄弟遇上個什么仇家債主,這不是有備無患嘛?!?/br> “成啊。說實在的,我既然都交給三哥你打點,自然樂得做甩手掌柜,可我只想提醒三哥一句,小心駛得萬年船?!?/br> 廖季生一頓,“你猜到了他的身份?” “無外乎是南邊來的?!?/br> “也對,也不對?!?/br> 蕭瑜搖了搖頭:“都差不多,不是白道就是紅路的,不是上面的就是地下的。廖三哥,你不厚道??!” 布爾什維克,來自蘇維埃的思潮,意味著農民、工人,大多數,這是庶民的革命。 廖季生一愣,嘆了口氣:“好,今日是我魯莽了,你只當無事發生過?!?/br> 蕭瑜不置可否。 廖季生頓了頓,又語氣認真說:“小瑜兒,你和錦寧要做什么,我懂,人各有路,我尊重你們的選擇,也相信我自己的選擇?!?/br> 蕭瑜定定望著他,從他眼中看到了這黑幫小爺、軍閥少爺難得嚴肅正經的神色,那是過去他們這些遺老遺少醉生夢死的消遣日子里,不曾有過的堅定和熾熱。 這種堅定和熾熱像是一把火,將他整個人都燒得亮堂堂的。 沉默了片刻,她低聲道:“總有一天,大家殊途同歸?!?/br> 畢竟現在是合作時期不是么? . 出了戲樓,在樓下焦急等待了半天的梁瑾迎了上來。 “怎么樣了?” 蕭瑜不在意道:“我們正經做生意,他們查他們的,廖三哥在這兒,還能叫他們欺負不成?” 梁瑾遲疑:“可我,看你臉色有些不對?!?/br> 蕭瑜納罕的看了他一眼,心道這人真是本事,不聲不響的,什么時候能把她的情緒都能瞧得一清二楚了。 “一點小事而已?!?/br> 梁瑾見她不想說就沒再多問,頓了頓,他笑道: “往常都是在臺上唱,我今兒個還是頭一回在臺下看完一整出戲,怪有意思的?!?/br> 蕭瑜不禁好笑:“比不得云老板驚才絕艷,你若想唱,不如再登臺去唱。戲班子沒了,就自個兒唱,樂得逍遙?!?/br> 梁瑾愣了下,“這,不成......” “有什么不成,你真打算舍了這行?”蕭瑜打趣,“這要叫你從前的票友知道了,還不編排我金屋藏嬌,獨占碧云天?” 梁瑾也不生氣,只悠悠道:“能藏一輩子也挺好的?!?/br> 蕭瑜一樂,往日里清白傲骨的云老板,也終于和她一樣不正經起來,嘖嘖嘖,初見時那個泰升戲樓神仙歸隱一般的俏天仙不知道哪里去了。 “說正經的,吉祥戲樓捧你啊,你今日上臺唱可和往日不同,沒人敢逼你去做那些個腌臜事兒?!?/br> 梁瑾自然明白她話里的意思,眼中光芒亮了一瞬,又漸漸淡了下去,輕輕搖了搖頭: “還是不了,戲子門前是非多,我不打緊,怕給你添羅爛?!?/br> 蕭瑜定定看了他半晌,無端覺得有些沒趣,施施然轉身,只輕輕飄飄留了句: “那是寡婦門前,沒文化?!?/br> . 許久不曾出門,山中不知四季,又是一年春末夏初。 蕭瑜和梁瑾閑來無事,又去了陶然亭附近散步。 因著天氣不錯,冷不冷熱不熱,湖面波光粼粼,楊柳低垂,玉荷含苞,水邊亭中,人影攢動,聲樂陣陣。 遠看著那邊有人集會,蕭瑜本不想去湊那個熱鬧,可側耳一聽,那些人湊在一起,依稀是在唱戲,不是別個,正是一曲《游園驚夢》。 蕭瑜和梁瑾相視一笑,并肩走了過去。 這一行大概十幾個人,衣著便服,年紀有老有少。四五個人帶了家什坐在一邊吹拉彈唱,樂器不全,架子倒是擺了十足。 圍在正中咿咿呀呀唱杜麗娘的那個,卻是個體態微胖的中年男子,鼻梁上架了副圓圓的眼鏡,白色襯衫素色背帶西褲,勒得肚子緊緊的。他妝容未扮,模樣違和,嗓音也不圓潤,強演美貌小姐,本來可笑,但他神色認真,動作一絲不茍,竟是完全融進了這曲《牡丹亭》里,心無旁騖,讓人生不出嘲笑之心來。 蕭瑜和梁瑾站在一旁看了一會兒,梁瑾并無不渝,只是聽到某一處時,忽而眉頭一皺,低聲和蕭瑜說: “他唱錯了?!?/br> 蕭瑜還未等說什么,卻叫前面站了一個戴著黑色鴨舌帽的年輕男子聽了去,他回過頭來問道: “請問是哪里錯了?” 措辭客客氣氣,態度卻透著一絲不以為意,年輕人慣有的倨傲。 這句聲音高了些,周圍的人都聽到了,連前面正唱著的中年男子也停了下來,他這一停,奏樂的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也茫然停了下來。 一時間,所有人的目光聚集在的蕭瑜和梁瑾這兩個外來人身上。 面對這些并不算友好的注視,梁瑾并無反應,只輕描淡寫道: “就剛才那句,我說錯,就是錯了?!?/br> 鴨舌帽男子表情不屑:“你懂什么?你知不知道我們可是......” 他話沒說完,就被唱杜麗娘的中年男子打斷,他客客氣氣的向梁瑾拱了拱手,語氣誠懇的請教道: “這位先生,請問我剛才哪一句錯了,錯在何處?還望先生不吝賜教?!?/br> 這話說得倒還順耳,梁瑾穿過眾人,走到他面前,淡淡道: “你方才唱的是《游園》里的《步步嬌》,正數第五句,倒數第二句‘迤逗的彩云偏’,是‘迤逗’,不是‘移逗’?!?/br> 那中年男子一愣,自己默默唱了兩遍,只道:“不對,是‘移逗’?!?/br> 梁瑾也不惱,只耐心解釋道:“‘迤逗’是挑逗引誘的意思,《西廂記》是這樣唱,《桃花扇》也是這樣唱?!?/br> 中年男子卻還是不信,也解釋自己的看法,二人不知不覺為一字之差,據理力爭起來。 圍觀眾人也都慎重,低聲議論,不停琢磨。 一個梳著齊肩卷發,藍色格紋旗袍的溫婉女子走到蕭瑜旁邊,看著那爭論的兩人,無奈笑道: “這人啊,明明一把年紀了,為了唱戲還跟小孩子一樣辯駁不休,真是叫人哭笑不得?!?/br> 這女子是方才搭腔唱春香的。 蕭瑜道:“各有各的堅持,不巧我這邊這位也是個較真的性子?!?/br> 她話說得謙虛,卻毫不懷疑梁瑾對錯,別的戲不提,普天之下,再找不出一個比他更懂這《牡丹亭》的人來。 女子聽出她話里的意思來,不由看了梁瑾一眼,似乎有些明白過來二人關系,抿嘴一笑。 蕭瑜不甚在意,也笑道:“打擾諸位雅興了,實在抱歉,還未請教——” “我們是燕京大學的師生,因為都喜愛戲曲,學校牽頭之下,就組了個社團,叫‘音韻社’,閑來無事聚在一起學一學,唱一唱。我叫李兆蘭,是教國文的老師?!?/br> 她指了指和梁瑾辯駁的那個中年男子,“他是我丈夫周光偉,在業興銀行做事,也經常來和我們社參加活動。他從小喜歡戲曲,家中不許不說,你看他那條件如何能唱?偏生還喜歡唱旦角兒,真是義無反顧??!” 蕭瑜失笑:“這倒是為難了點?!?/br> 可沒有這么圓潤的杜麗娘,不過唱楊貴妃八成湊合。 “何時大學校園里也時興唱曲子了?”蕭瑜有些好奇。 自來戲樓里煙霧繚繞中,咿咿呀呀的一唱,臺下坐的不是前朝遺貴,軍閥富賈,再不就是販夫走卒,三教九流。這些清高的讀書人,怎么也有喜歡這種被不少有志之士批判為“封建余孽”的東西來? 李兆蘭解釋道:“現在時代不同了,新思想新文化要學,咱們老祖宗傳統精髓也不能丟。過去都拿唱戲消遣取樂,說戲子是‘下三濫’,可在國外,他們都該是藝術家,是表演家,該受萬眾矚目,該受鮮花掌聲的?,F在國內民智未開,衣食住行尚且沒有保障,藝術環境更是不用提了?!?/br> 蕭瑜點點頭:“是這個理,那李老師覺得中國戲曲藝術發展該如何是方向?” 這句話似乎問到了李兆蘭心坎兒上,她嘆了口氣: “我們只能在學生之間發展一下‘音韻社’,多宣傳教導一些,起碼讓新一代的青年明白,我們國家也有不輸西方莎士比亞戲劇的藝術。我與光偉平生最大心愿,就是將中國的戲曲推向國際的舞臺,讓世界都知道中國戲曲的魅力?!?/br> 這倒是個遠大而艱難的志向,蕭瑜不禁對臺上那位刮目相看起來。 那廂還沒辨出個所以然,周光偉固執不改,梁瑾卻有些急了,說著就直接將這幾句唱了一遍: “裊晴絲吹來閑庭院,搖漾春如線。停半晌整花鈿,沒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我步香閨怎便把全身現......” 哪怕未上妝,未穿戲服,他在臺上臺下,戲里戲外的樣子,是截然不同的。 臺下,他是清冷孤高,執著靦腆的梁瑾,不過是比一般男子清秀俊俏些,整日里不是忙著縫衣服做飯日?,嵥?,就是拈酸吃醋的胡思亂想。 但只要一起范兒,一開腔,他周身氣度就全然變了,他眼里是有戲的,顧盼神飛,靈氣逼人。不只是杜麗娘,他還是寧死不屈的虞姬,是閉月羞花的貴妃,是一身冤屈的蘇三,是才貌雙全的崔鶯鶯,甚至是至死不渝的柳夢梅。 初衷為何,已不重要,他這輩子合該就是生在臺上死在臺上的角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