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
沈月娘走后沒過一年,霍成宣再娶,可惜依舊無所出。 這位柳夫人看起來也是小家碧玉的敦厚女子,霍成宣雖然妾室環肥燕瘦各有千秋,妻子卻一味的愛挑這樣老實本分的,不可謂不精明。 晚飯過后,霍老夫人身子乏了,上樓休息,霍成宣與四弟在書房下棋。他最近心情甚好,今日霍成宏從頭到尾沒有出現,只因上個月隆海紡織廠終是無法維持,轉由地方金融維持會接管,落到他手已是指日可待了。 長輩離席,其余的人便沒什么拘束了,堂嫂指使人在廳堂擺起了牌桌子,拉著霍錦寧堂姐妹和姑姑打牌。 偏巧這時候來了位不速之客。 “呦,這么熱鬧?看來我來的剛剛好?!?/br> 霍冬英再一次不請自來了,她從屋外進來,將貂皮外套脫給傭人,娉娉婷婷的走到牌桌前,從霍錦寧四叔家的小堂妹身后探過身子,斜倚在桌邊,笑意盈盈: “出這張啊,傻愣著干什么?” 一屋子人臉色各異,小堂妹瑟瑟發抖,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僵硬的坐在那里。 三姑霍春音先發話了,“七妹,你怎么來了?” “我怎么不能來了?我不姓霍,不是你親meimei?”霍冬英似笑非笑,“還是三姐也和大哥三哥一樣,為了我得了父親那份遺產而生我的氣?” 霍冬英從小到大,與兄弟姐妹相處都不融洽,遺產風波又將眾人都得罪了干凈,可她偏偏要頻頻出現在大家面前,似乎見別人不快,便是她最大的快樂一般。 小堂妹扛不住這詭異的氛圍,率先起身,小聲道:“我和弟弟去外面放煙花?!?/br> 她起身,霍冬英便順勢坐在了她的位置上,摸上了桌上的象牙牌,笑道:“正好,我來接你的局吧,咱們接著來,還是新開一局?” 霍春音也起身,不冷不熱道:“我有些乏了,去休息一下,你們陪七妹接著玩吧?!?/br> 桌上剩下的一個堂嫂一個堂姐具是晚輩,不敢再退場,而圍在桌邊的人卻是一哄而散。 眼看局面轉眼冷清,霍冬英也不在意,抬眸瞥見不遠處的蕭瑜,連忙招呼著: “侄媳婦快過來搭把手,你就忍心見我們三缺一?” 蕭瑜意興闌珊,她是第一次來上海,不太習慣上海冬天陰冷潮濕的天氣,假借教霍錦寧小侄女讀英文童話為名,抱著孩子窩在壁爐邊上就不打算挪地方了。 可霍冬英卻偏要讓她上桌,忙不迭的喚著,引得眾人頻頻側目。 蕭瑜無奈:“我打牌不擅長,兜里錢少,你們要是允許我輸花生米的我就玩?!?/br> 霍冬英噗嗤一樂:“霍小二在這里還能讓你掏錢么?是不是呀,霍二少?” 她媚眼如絲,瞥向霍錦寧。 霍錦寧一哂,也很大方的對蕭瑜道:“去玩吧,贏了給你,輸了都算我的?!?/br> 蕭瑜暗地里白了他一眼,她不愿意和這些女人玩牌他不是不知道,哪一次牌桌上不是家長里短,話里有話。她如今新進門小媳婦,可不愿意送上門給她們拿捏。 果不其然,女人牌局如戰場,所爭所比的不過是衣服珠寶,再不就是身邊的男人。堂嫂堂姐只是敷衍幾句,霍冬英卻是意有所指,話沒說兩句就繞到她和霍錦寧身上,明里暗里的敲打著。 什么癡心不改等著霍錦寧的薛家小姐,什么放話要做霍二少姨太太的當紅明星,什么跟在他身邊出入風月場合白俄秘書,一邊好似熱心的給蕭瑜提著醒,一邊巴巴的等著看她笑話一般。 蕭瑜聽就聽了,連笑都懶得笑。 被拿著當了小半輩子的擋箭牌,并且接下來大半輩子都會如此,這人逢場作戲的本事,她再清楚不過。不光是為了要明面上做好康家和蕭家的好女婿,他這人心系家國,無暇私情,對這些男歡女愛很是懨懨。 可既然有人劃下道兒,她總是要接的,口舌之快都是虛的,手底下見真章。跟著廖三哥混大的,賭場上什么作弊出千的伎倆她不會,幾個貴婦小姐還是太嫩些。 霍冬英牢牢占著位置不動,其他兩家走馬觀燈似的換人,蕭瑜來者不拒,一個晚上,她贏了霍家一群老少女人統共二十三萬真金白銀。 之中九成都是霍冬英輸給她的。 “我剛進霍家門,沒想到諸位嫂嫂jiejie給我封了這么大一紅包,真是過意不去?!?/br> 天亮時分,諸人離開時無不面如菜色,卻只有霍冬英拉著蕭瑜的手好笑道: “你呀,不過是跟你開開玩笑就氣成這樣子,要知道這世上沒有不偷腥的貓兒?!?/br> 蕭瑜剛想開口說什么卻被霍冬英制止,她捏了捏她的臉蛋,似笑非笑道: “不過既然你那么在意,我就給你盯著點吧?!?/br> . 除夕夜后,蕭瑜并不清閑,且不說要挨個拜訪霍家族親,各種酒會宴會邀請函也是如雪片一樣飛過來。她這霍家二少奶奶,免不了要踏進上海的社交圈子走上一圈,讓大家伙都滿足一下好奇心,眼高于頂的霍二少究竟娶了個怎樣的女人。 這也就罷了,更糟心的是自那天牌局以后,霍冬英也隔三差五便邀蕭瑜出門。從歌舞廳到俱樂部,她很會玩,認識的朋友也很多,身邊總圍繞著一群年輕男女,眾星拱月一樣。 蕭瑜開始還去了幾次,后來也煩了,想拉霍錦寧做擋箭牌也不行,這人忙的連人影也抓不著。 近日里他接手了霍家的民強鐵路公司,這個曾經輝煌一時,如今千瘡百孔,幾乎倒閉破產的公司。 這不是什么考驗亦或為難,這是他與霍成宣力爭的結果。 鐵路是民生根本,交通是經濟基石,只有大地上縱橫交錯的交通脈絡如血管一樣活躍起來,這個國家的經濟才能真正的蘇醒。 蕭瑜知道,霍錦寧他心里有一副山河畫卷,勾勒著蒼茫大地的希希未來。 將將出了正月,蕭瑜借口父親病重,要回去在床前伺候著盡最后孝道,同霍家諸人辭了行。 霍錦寧心知肚明也沒有點破,他自然是要在上海照顧生意,往后日子不會長留北京了。 于是蕭瑜一個人孤身從滬上回京,一路火車坐了兩天一夜,從上海坐到南京,轉車到天津,再到北京。一路向北,雪越來越大,山野起伏,滿目荒涼。 第三天早晨,從火車上走下來時,蕭瑜被撲面而來的冷風吹得一個寒顫,裹緊了身上的長大衣,深吸了一口干冷的空氣,覺得恍如隔世。 霍家的汽車提前得了信到火車站來接她,她坐上了車,猶豫片刻,最終還是說,去燕子胡同。 進門之后,穿堂過榭,還沒走到后院,就聽見咿咿呀呀的唱腔,似水磨米粉面,癡癡纏纏,又似山泉淌林間,清清澈澈。 她站在門外出神聽了半天,這才走進院子。 昨夜又下了場雪,今早還沒來得及掃,一地亂瓊碎玉,清清泠泠,槐樹紫藤睡蓮都枯了,唯有墻角的梅花星星開了幾枝,在銀裝素裹間綻放點點碎紅。 院中那人一身單薄的黑色長衫,手捏著一柄折扇,背影瘦削,聲音悲切,好不凄楚: “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師傅削了頭發......” 他唱的是《孽海記》中的一曲《思凡》,人說男怕夜奔,女怕思凡,如今他倒是將這色空不耐拜佛念經寂寞生涯的哀怨,唱的千回百轉,應景十足。 頗有些,深閨怨婦之態。 她不禁噗嗤一樂。 他聞聲一頓,驚訝轉過身來,眉宇冷清,黑白分明的眼中剎那間染上欣喜: “你回來了?” 想她娘家在蕭府,夫家在霍府,婆家在滬上霍公館,可這話說的,就好像這里才是她的家一樣。 但她沒有反駁,凝視良久,只輕輕應了聲: “嗯,回來了?!?/br> 第29章 二月二十四,這天凌晨,蕭瑜安排在蕭子顯身邊的小丫鬟從蕭府給蕭瑜遞來信兒,說是蕭子顯快不行了。 “快不行了?那就是沒咽氣,咽氣了再說?!?/br> 蕭瑜坐在廳堂,表情不耐的捏了捏眉心,揮退了來人。 來人也吵醒了梁瑾,他站在門口靜靜聽完了兩人的對話,這才進門。 他走到蕭瑜身邊,把手里的外衫披在她身上。 “當心著涼?!?/br> 蕭瑜一下子抓住了他的手,抬頭問他: “我這不孝女是不是該被天打雷劈?” 她面無表情,可梁瑾感覺到那只抓著他的手冰涼如水。 梁瑾反手握住她的手,用自己手心的溫度溫暖著她的,輕聲說:“別太為難自己?!?/br> 這一句話反而讓蕭瑜皺起了眉頭,她起身在屋內踱了幾步,終于站定,幾不可查的輕嘆了一聲: “去聽聽他有什么遺言?!?/br> 蕭瑜是跟醫生一起到的,平日里死氣沉沉的院子里,此時聚滿了忙進忙出的人。 她進了屋,站在里間床邊,冷眼看著醫生在做徒勞無功的搶救。 這個院子,她很多年沒有進來過了,本就煙熏火燎的福/壽/膏氣味里又夾雜著中藥味,病氣,惡臭味,讓人聞之欲嘔。 這個人她也很久沒見過了,除了剛從國外回來時,隔著簾子象征性的請了安,連她結婚時,彼此也沒照面。 此時躺在床上的這個人,不知道是否還能算是個人,他瘦得好像是一具只包了層皮的骨架,顫巍巍,軟塌塌,半邊身子勉強輕輕掙扎著,眼睛睜不開,只在喉嚨深處含糊發出微弱的呻/吟。 不像是不甘,更像是祈求。 其實他今年才四十六歲。 “老太爺!老太爺到了!” 屋外一陣sao動。 蕭如山披星戴月的來了,直接走到床邊坐下,毫不嫌棄的拉住那只瘦骨嶙峋的手: “我兒,我兒醒醒!” 趙醫生遺憾道:“老太爺,您節哀?!?/br> 蕭如山雙目通紅,厲聲質問:“怎么回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蕭子顯貼身伺候多年的小廝早就跪在旁邊,重重磕了幾個頭,一把鼻涕一把淚道: “小的該死!爺半夜突然醒了,嘴里嘟囔著月亮,還一個勁兒的看向窗外,小的就把爺連人帶椅搬到了窗邊,讓爺看月亮,沒想到沒多一會兒,爺就不行了?!?/br> “混賬東西!” 蕭如山一腳將那小廝踢到一邊,小廝連滾帶爬起來,頂著滿臉的血,繼續不住的磕頭。 屋里說話聲,哭泣聲,怒吼聲,求饒聲,就像一幕荒誕的鬧劇,又像是再尋常不過的一出生離死別。 俄傾,床上的蕭子顯突然劇烈掙扎了幾下,然后再也沒有了聲息。 他并沒能給任何人,留下任何只字片語。 蕭瑜深吸一口氣,轉身大步走出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