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
大太太瞪了她一眼,不咸不淡道:“他不過是年紀輕,心不定,娶了媳婦,再過幾年就好了。怎么,鳳姑你不同意這門親事?” 鳳姑臉色發白,到底還是恭敬笑道:“哪里會呀?能和太太攀上親事,是阿繡的福分,阿繡,還不快謝謝大太太?!?/br> 阿繡如木偶一樣被鳳姑按著跪下,磕了頭。 大太太臉色這才緩和了幾分,將手腕上金鑲玉的鐲子退下來,賞給了阿繡,囑咐道: “好了,這件事就這么定了,我叫他下個月來迎親。你嫁過去后,要勤快賢惠,幫他cao持家務,早早開枝散葉,懂了嗎?” 阿繡失魂落魄的被鳳姑拉回家,鳳姑的指甲幾乎嵌進rou里。 進屋大門一關,阿繡一直在眼眶打轉的淚水就唰的一下掉了下來。 鳳姑有些煩躁:“哭什么哭?真不知道大太太看中你哪點了,許是想找個膽小老實的,偏偏就留意了你?!?/br> “鳳姑,我不想嫁,求求你,我真的不想嫁…”阿繡拉著鳳姑的手抽泣。 “你不想有什么用?今天大太太發話,那就是事兒已經定下來了,沒有回旋余地,要是早幾天說不定還好說?!?/br> 鳳姑懊悔了一陣,跺了跺腳,在院子里走來走去。 好半天,她終是終于嘆了口氣,“算了,都是命。阿繡,你嫁吧?!?/br> 阿繡不可置信的抬起頭,“鳳姑——” “何老爺在笙溪只手遮天,得罪了大太太,我們如何在鎮上活下去?況且,你早晚要嫁人的,他家境殷實,總比家徒四壁強,你嫁過去不用吃苦?!?/br> “可、可是,你不是說以后會有很多后生來家里提親嗎?” 鳳姑苦笑了一下:“傻姑娘,那不過都是逗你玩的,你沒爹沒娘嫁妝不厚,我名聲又差,哪個正經人家愿意娶你?” 阿繡覺得腦袋里一片空白,好像這么久以來都被騙了一樣,心底里有什么東西在漸漸崩塌。 她咬唇,倔強道:“我不嫁,我一輩子不嫁,我要一直跟著鳳姑?!?/br> 往常這話也說過很多次,鳳姑都是笑著罵她傻,而這一次鳳姑卻有些不耐煩:“別像個小孩子一樣不懂事,我不可能一輩子帶著你,我——” 她一狠心:“過一陣我就要去廣州了!” 話終于說出口,鳳姑也就索性不瞞她了,直話直說道:“你記不記得桂花弄給我打梳妝臺的木匠李?我和他好上了,他兄弟在廣州十三行那邊跑生意,賺了不少錢,他也要過去,我決定和他一起下廣州?!?/br> 原來鳳姑這段日子遮遮掩掩的是這件事,前幾天她早出晚歸又說走親戚,也都是去了木匠李那里。 “那,那能不能帶著我?” 她小聲央求。 鳳姑火氣一下子涌上來:“你還嫌拖累我不夠嗎?你知不知道他愿意帶我走有多不容易?我養了你快十年,早就仁至義盡了,要不是阿姐臨死前反復求我,我一早就把你送人了!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根本不是阿姐的女兒,阿姐在京城嫁的那個男人早就死了!” 阿繡身子晃了晃,幾乎有些站不住,她惶恐的看著鳳姑,心里漸漸一片冰涼。 奶娘死后,她很害怕,她一直都很努力的干活,很小心的做工,很乖很乖的聽話,希望自己有那么一點點用,可原來鳳姑早就嫌棄她了。 她不要她了,她要和她的男人私奔了,她恨不得立刻甩了她,她甚至不惜把她嫁給一個吃喝嫖賭俱全的男人。 鳳姑看著阿繡臉色慘白,搖搖欲墜,有些后悔脫口而出的話,但仍是狠下心腸,冷冰冰道: “從今天起,你哪里也不要去,就留在家里等著嫁人吧?!?/br> 而后她又嘆了口氣:“阿繡,女人的命就是這樣的,你不要做無謂掙扎了?!?/br> 兩人相對僵持,院子里靜悄悄的。 這時,阿繡房間的門突然被人從里面打開。 鳳姑嚇了一跳,大叫道: “誰?誰在屋里?” 開門的是個年青男人,灰衣短打,板著個臉,他冷冷的看了鳳姑一眼,鳳姑一僵,喊了一半的話就噎在了嗓子里。 阿繡也沒見過他,可他一轉身露出身后那人,她就不自覺的松了一口氣。 霍錦寧緩緩從屋子里走了出來,站在院子里。 他還穿著那件白色襯衫,受了傷,沾了血,被阿繡洗干凈,穿了好幾天,已經皺皺巴巴的了,可是穿在他身上一點也不顯得狼狽。 旁人是人靠衣裝,可有的人即使風塵仆仆,一身污泥也掩不住骨子里的氣度。他站在那里,連阿繡家的小院子都顯得逼仄了起來。 他對鳳姑頷首,淡淡道:“之前遇上些麻煩,承蒙阿繡姑娘收留,未經主人同意,在這里借宿幾天,實在抱歉。如今我該走了?!?/br> 鳳姑驟然看見自己冒出來了兩個陌生男人,已經嚇得說不出來話,現在聽霍錦寧這么一說,又氣又急,差點昏過去。 “什么借宿?你到底是誰?你對阿繡做了什么?她還是清清白白的大姑娘,你從她的屋子里走出來,她還要不要嫁人了?” 鳳姑不可置信的看向阿繡,簡直想象不出這怯生生的小姑娘敢做出這么膽大包天的事來,她死死抓住阿繡的手腕,質問她: “你說!你是不是被他占了便宜?是不是被他……你,你到底還知不知羞?要不要臉?” 阿繡眼淚又掉了下來,她委屈的說:“我沒有,鳳姑,我沒有…” 霍錦寧不輕不重的掃了她一眼,面色不渝:“別在她面前說這種難聽的話,她還只是個孩子?!?/br> 他看向霍吉,霍吉會意,從袖子里拿出兩根黃澄澄的金條,上前遞給鳳姑。 鳳姑有些傻眼:“這是……” “阿繡是個好孩子,她不愿意嫁人,你不要逼她,讓她跟你去廣州吧?!?/br> “霍少爺…” 阿繡淚眼朦朧的看向霍錦寧,淚水模糊了眼睛,可她還是固執的抬頭看他。 她看著霍錦寧走到她面前,輕輕的,溫柔的,摸了摸她的頭,告訴她: “別哭了,我不是告訴過你,要經常笑一笑嗎?我要走了,你好好保重?!?/br> 霍錦寧轉身向門外走去,阿繡在后面執拗的望著他,隨著他的腳步,她的心跳如雷,每一聲都重重的響在耳邊。 短短半天里,發生太多太多的事了,比她過去十幾年里發生的都要多。有人給她說親了,鳳姑不要她了,鳳姑要去廣州了,她也要離開笙溪了。 而他,要走了。 今生今世,來生來世,他們說不準都遇不見了。 她不想走,她好想一輩子都留在這個小鎮上,大街小巷,東家西家的跟著鳳姑給人梳頭,下午在橋邊幫啞婆婆賣花,一坐就是一下午,她看水流,看云舒,春天去采艾草,秋天去搖桂花,一年一年,日子就這樣過去。 可是,不行了,一切都回不去了。 金玉滿堂,也會零落成泥,瓊樓玉宇,也會大廈傾頹。 不知道從哪里生出來一股子勇氣,阿繡突然掙脫了鳳姑的手,跑出門去。 “霍少爺——” 霍錦寧還沒走遠,聞聲回首,只見阿繡從門里小跑出來,撲通一聲跪在他面前。 “霍少爺,求求您帶我一起走吧!” 既然都是離開,那么上海與廣州有什么分別?鳳姑說的對,她只會是累贅,即使去了廣州,她也終究會被拋棄,被嫁給不知道什么的人家,這樣的日子,她不想要。 她抬頭,逆著光,她看不清霍錦寧臉上的表情,只聽見他淡漠的聲音: “你跟著我,能做什么呢?” “我可以做丫鬟,做繡娘,我可以做女紅,做飯,洗衣服,我,我還可以,給您夫人梳頭……” 面前的人忽而輕笑了一聲: “我夫人,怕是不需要梳頭的……” 阿繡心中一緊,差點又要哭出來。 霍錦寧輕輕的嘆了口氣,看著跪在地上的女孩子,瘦小纖細的身子微微顫抖著,那樣膽小,卻又那樣倔強。 “我本來不想打擾你平靜的生活,現在看來,將后半生托付于旁人,果然不存在安穩……罷了,你去收拾收拾吧,我等你?!?/br> 阿繡走進門時,正對上鳳姑的目光,剛才的一切她已經都看見了。 鳳姑一言不發,轉身進了門。 “鳳姑——” 阿繡一急,趕緊追了上去。 只見鳳姑走進臥房,拿出了她的梳妝盒來。 “阿繡,你過來?!?/br> 鳳姑把這個從外婆傳給娘,娘傳給她,她出嫁抱著的漆木雕花梳妝盒,鄭重的交給了阿繡。 “鳳姑…” 阿繡覺得自己過去十幾年來流的眼淚,也沒有今天這一會兒多。 “傻姑娘,哭什么?你長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鳳姑很高興。我是寡婦,他是鰥夫,留在這里會被人指指點點到死。我求過他,他就是不答應帶著你,鳳姑也舍不得把你嫁給…” 鳳姑說著,抬手擦掉眼淚,笑了笑:“算了,說這些都沒用了。那個霍少爺看著很有錢,人也很好,你跟著他不會吃虧的?!?/br> “這個梳妝盒還是留給你做嫁妝,可惜鳳姑不能看著你出嫁。女大不中留,早晚有一天要跟人家走,別恨鳳姑??熳甙?,別讓人家等你久了?!?/br> 鳳姑抱了阿繡一下,不等她反應過來,又把她推出門。 “走吧,我也很快就走了,再也不回來了?!?/br> 阿繡出了門,一步三回頭,依依不舍。 又聽鳳姑在身后喊道:“阿繡,以后別來找我,聽到沒有?” 阿繡狠狠的點頭,然后抱緊了沉甸甸的梳妝盒,大步跑遠了。 鎮外的小路上停著一輛黑色的福特車,阿繡是第一次坐汽車,也是第一次見到汽車,她怯生生的看著霍吉替她打開的車門,不知所措。 霍錦寧好脾氣的告訴她:“抬腿邁進去,坐下就可以了?!?/br> “哦?!?/br> 阿繡愣愣的點頭,然后一下子又不知道該邁哪條腿。 這時候,突然有熟悉的貓叫聲傳來。 阿繡一抬頭,看見一只灰撲撲的小貓沖過來,嗖的一下跳上了她懷里的梳妝盒。 “阿魚,阿魚你怎么來了?”阿繡手忙腳亂,差點摔倒。 “阿魚?”霍錦寧笑了一下:“一只貓,為什么叫阿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