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節
暮雨紛紛,二哥與慕央身著甲胄,沿著山道拾級而上。 方至此時,阿南才怯怯地喚我一聲:“娘親?!?/br> 他還小,尚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么,只知眼前的禍事大約因他而起,有些害怕。 我握緊他的手,輕聲道:“沒事?!?/br> 山下有兵戈火色,山道間侍衛列陣,二哥面帶慍色,進了亭子,冷聲問:“遠南王這是何意?大隨與遠南正值聯兵之際,你卻趁本王不備,為難起我大隨手無縛雞之力的婦孺來了?” 言語間打了個手勢,一行侍衛頃刻間圍住亭子,將閑雜人等擋在了亭外。 于閑止淡淡道:“煥王爺多慮了,本王不過是有些家事亟待解決,想要弄清其中內因罷了?!?/br> 二哥道:“依本王看,遠南王才是多慮了,這亭中皆是本王的家人、大隨的百姓,與遠南于家本沒什么干系,有何內因可言?” “是嗎?”于閑止環目一望,語氣涼了下來,“那王爺命這許多人圍住亭子做什么?是怕走漏什么風聲不成?” 二哥看著于閑止,一時沒有說話。 過得片刻,山間忽然傳來一陣動靜,像行軍聲,又像哪里起了紛爭。一名侍衛匆匆進得亭子,向二哥與慕央稟報:“煥王爺,慕將軍,遠南急調了兩千兵馬上山!” 二哥雙眉一鎖,頓時大怒:“于閑止!此處是我大隨駐軍之地,你可要想清楚了再動手!” 于閑止目色泠然:“本王無意與大隨動手,但該是本王的人,誰都別想從本王身邊奪走!” 隨著他話音落,只聽亭外傳來“噌噌”幾聲拔刀之音,刀鋒的雪刃映著火色在山間頻頻亮起,兵戈聲蔓延開,兩軍已是交鋒在即。 這時,慕央道:“而今遼東沈羽退守小河洲茍延殘喘,一旦尋準時機即會反撲,沈羽用兵之神實為大隨與遠南共同所忌憚,若不及時滅之,后患無窮,遠南王這幾日才與大隨定好聯兵事宜,眼下竟要為著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揣測,為著一樁私事,連大局都不顧了嗎?” 他說著,補了一句:“還望遠南王三思?!?/br> 我聽了慕央的話,不由看向于閑止。 他立在暮色與火光的交匯處,整個人晦明不清,可他的目色卻是灼然的,含雜著磅礴的怒意,凌厲的果決,與一絲幾不可查的惘然。 是了,這些年他一步一步走來,從一任藩王世子,到如今站在這江山之巔,從來都是冷心狠性,主次分明的,幾曾會如今日這般為了私情枉顧大局? 畢竟一個稚子罷了,哪里比得上天下江山重要? 又或許凡人皆有凡心,他乍見我與阿南,得知眼前稚子竟是自己骨rou,突生的舐犢之情與滿心悲歡無處宣泄,這才令他如此這般失了分寸。 我想我可以理解他此時此刻凌人的怒氣,以及因這盛怒妄動的兵戈,若沒有桓公主出現,我甚至是愿意讓阿南認他的。 拋開立場不提,阿南能有這樣一位父親,我一直覺得很好。 可我終究不能讓他就這么帶著阿南走,不是為了隨,不是為了我自己,只是為了阿南。 我對于閑止道:“你可想得清楚,你眼下與我二哥打一場,究竟為著什么?” 他沒有應我。 我又道:“你若打贏了,是要帶阿南走,還是要將我與阿南一起帶走?你該知道,大隨與遠南戰事未平,我無論如何都不會隨你走的?!?/br> “又或者,你可以來硬的,賠上幾百上千條性命,把阿南搶了去,但你且看看——”我看入他的眼,一字一句道:“阿南他認你嗎?他認得你嗎?” 于閑止渾身一震,有些茫然地朝我與阿南看來。 我在阿南面前蹲下身,輕聲道:“阿南,你阿爹是誰?” 阿南似乎不知當怎么答,有些無助地看著我,片刻,又仰頭去覷二哥與慕央的臉色。 事到如今,再隱瞞下去已沒有意義。 我道:“不必怕,照實說?!?/br> 阿南這才輕輕地點了一下頭,小聲道:“娘親說過的,阿南的爹爹是遠南王?!?/br> 我又問:“那你是哪里人士?” “阿南是隨人?!?/br> 我站起身,將阿南牽到于閑止身前,溫聲道:“阿南,這就是遠南王,是你阿爹,他想帶你走,想讓你回遠南,他今后會如娘親一般對你很好,你愿意跟著他去嗎?” 阿南定定地看著于閑止,片刻,微微搖了一下頭,往我身后躲去。 夜幕已至,雨勢未歇,亭中火聲獵獵。于閑止立在這晚山亭間,一身凌厲早已褪去,只余這夜雨無盡的霾,將他整個人染得落寞不堪。 我道:“你與阿南骨血至親,他今日初見你,原本是很喜歡你的,可是——”我一頓,“你方才,嚇到他了?!?/br> 于閑止的目光剎那失神。須臾,他垂眸朝阿南看去,唇角動了動,似想說什么,終究沉默下來。 我道:“誠如你所說,你我眼下都無法冷靜,所思所行所想所為都偏執難以周全,但遠南王明敏高智,見微知著,這些年天下紛爭,戰亂不休,遠南與大隨亦交鋒不斷,你我立場各異,阿南的出生,我為何要瞞著你,你稍一細想就該知道?!?/br> “今日之事,于你我而言或不是小事,但于大局而言,卻不值一提。大隨與遠南聯兵在即,我不想因為這一樁意外,損毀了大隨與遠南之間的信任,想必遠南王亦不想,既如此,這樁意外,遠南王權當沒發生過吧?!?/br> 我說到這里,看向二哥。 二哥點了一下頭,道:“走吧?!?/br> 亭外,將亭子圍住的大隨侍衛一一撤開。莫白看了于閑止一眼,大約見他沒言語,打了個手勢也讓山間的遠南兵讓出一條道來。 阿南抱起他的小魚簍子,跟在二哥與慕央身后走了幾步,忽又頓住。 他折回到于閑止身前,沉默一陣,將小魚簍子放在了他跟前。 他方才說過的,桃花流水鱖魚肥,要將自己捉來的鱖魚全都送給他。 他人小,善良而真摯,或許還不僅僅因為此——他是真的很喜歡他。 阿南過來牽了我的手,隨我一起步入雨間山道。 身后,忽地傳來于閑止的聲音。 “他叫……”他的聲音沙啞得厲害,“阿南他叫什么名字?!?/br> 我回過頭,只見于閑止獨自一人立在亭前風雨里,眸中神色被夜霾掩去,整個人蕭索而孤寂。 我道:“尚未起名?!?/br> 等著他的父親來為他起名。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卬否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 lokesome 30瓶;牛仔2008 27瓶;rameiiku、如歌xi、啊啊楊亞 10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134章 一念三千 10 或許是承了于閑止的天分,阿南生來就格外聰穎伶俐。 一歲便會說成段的句子,到兩歲,已能出口成章了。 劉府有個管家,會些說書的本事,戰時世道太亂,等閑不能出府門,劉府的仆從丫鬟們閑來無事便聚在后院的天井里,聽管家講些沙場風云。 彼時阿南兩歲,每每等到管家說書了,也搬著小杌子去聽。 當時恰逢慕央與沈羽在北道峽口殺得不可開交,阿南每回聽了書,便回來轉述給我,說他的慕世叔如何如何神勇,大隨兵將如何如何掠陣殺敵,又說那沈羽如何如何可惡,遼東反賊們如何燒殺擄掠無惡不作。 時而阿南仰頭問我:“娘親,他們都說遼東人個個長得奇形異態,尤其是那反賊頭子沈羽,聽說他眼如銅鈴,額生雙角,渾似一個活閻王。娘親,世間真有如此奇貌之人嗎?” 我不由失笑。 沈羽披甲征戰的樣子我沒見過,只記得那年他常住宮中,一身錦衣佩玉徒寫風流。 民間總是這樣,把對敵之人說成寇,說成匪,說成亂臣賊子,連帶著他們的樣貌也要惡化十分,好似這樣就能為隨軍增添一些威風。 阿南生在淮安,從小耳濡目染,亦覺得他的慕世叔與二舅舅帶的兵就是正義之師,是好的,反之他們的敵人就是反賊,是壞的,該當殺之。 自然他也曉得他的阿爹是遠南王,奈何府中甚少有人與他提及遠南與隨的戰事,他年幼,便不會推此即彼地想太多。 自從那日在霖山見過于閑止,阿南便安靜了許多。 白日里仍去學武,仍跟著劉寅念書,可閑下來,卻不再纏著武衛帶他外出獵物下水捉魚,有時甚至會見他獨自一個人搬著小杌子坐在院中發呆,一坐就是一兩個時辰。 我知道那日在霖山亭間的紛爭,在他心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創痕,看他這幅樣子,心中不是不心疼的。 可我仍吩咐旁人不去打擾。 這樣也好,有所思才有所得。 他身上畢竟流著于家與朱家的血,終有一天,他要獨自面對這一切。 這些日子于閑止為了聯兵的事,倒是來過淮安府幾回,每回皆是議罷正事就離開,沒提要來看我,更沒提想見一見阿南。 他到底是個狠得下心的脾氣,凡事都能想得透徹,明白眼下當以大局為重,更明白這三年他從未陪在阿南身邊,便是相見也于事無補。何況這些年遠南與大隨交戰不斷,他無力化去橫亙在我與他之間的天塹,若阿南問起爹爹與娘親為何不能在一起時,他又當怎么答? 倒是阿南,聽說遠南王來了淮安府,去劉府前廳張望了幾回,我問他可是想去見他阿爹了,他又搖頭說不想。 這日夜,我熄了燈,剛要入睡,忽聽床榻里側傳來一句細微的:“娘親?!?/br> 阿南往我身邊靠了靠,輕輕地問:“娘親,阿爹他不好嗎?” 過了會兒,他又問:“阿爹他是壞人嗎?” 我為他掖了掖被角:“你為何會這么想?” “因為……因為那日在亭子里,阿爹要與二舅舅和慕世叔打起來?!?/br> “只是這樣?” “還有……”阿南似猶豫了一陣,悶悶地道,“阿爹是遠南王,可是大隨與遠南在打仗,娘親,遠南也和遼東一樣,是大隨的逆臣,是敵寇、賊人嗎?” 我道:“若遠南是,你要怎么辦呢?” 阿南將半截臉掩在被子里,搖了搖頭:“阿南不知道?!?/br> 我又問:“你喜歡你阿爹嗎?” 阿南一時沒答,過了會兒,才頗是委屈地點了點頭,又補了句:“可阿南不希望他是壞人?!?/br> 我道:“你阿爹他不是壞人?!?/br> “果真?”阿南從被子里露出臉來,“那他為何要與慕世叔與二舅舅打起來?” “因為他也有他的為難之處?!?/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