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些緊張，不知當怎么與他說明早離開的決定，微壓了壓被沿，借著燈火小心翼翼地覷他的臉色。

    過了會兒，反倒是他先道：“你晨間與我提的事，我已細想過了，你去你二哥軍中實在不妥，若當真要走，我讓莫恒護送你去淮安?！?/br>
    我愣了愣，撐著坐起：“你肯讓我走了？”

    于閑止別過臉來：“我若強留你，你會留下嗎？”

    我垂下眸，沒答他的話。

    他輕嘆一聲：“桓不日也要起兵，從西里過來，北境開戰在即，幾方勢力攪入其中，亂得很?！?/br>
    遠南與桓早締約盟約，于閑止知道桓的計劃，是意料中的事。

    遠南兵力雖強，卻不足以傾覆整個大隨，而今攻占了小河洲以北、雁山、岑嶺，以及平西一帶，自然要讓桓增兵來守。

    一念及此，我心中淤塞得厲害，想與他打聽桓的策略，卻知道他必不肯相告。思索半晌，只問：“我記得你一向與桓廉親王白朽交好，這回帶兵過來的，可正是他？”

    于閑止應道：“是?！?/br>
    我又道：“可我聽說這位廉親王一直與桓太子不睦，當年桓帝立太子，在他二人之間還擇選了許久?；傅凵眢w不好，大限之期不遠矣，倘廉親王帶兵過來，深入隨境，你就不怕身在桓都的桓太子為除心頭大患，在后面使什么伎倆，反迫得你戰事難行？”

    于閑止看我一眼，似是沒聽出來我的旁敲側擊，十分坦然地應道：“這一點桓確實比不上大隨。朱煊朱煥是兄弟情堅，互相扶持，桓太子白楨與廉親王白朽雖也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但自小互相猜忌，其實白朽能征善戰，文韜武略都在白楨之上，當年桓帝原打算廢嫡長制，立白朽為太子，后來白楨使了個絆子，叫白朽險些將西里以南的桓地敗給沈羽，桓帝這才將太子之位給了白楨?！?/br>
    這事我知道，那年沈羽雖勝了，卻是九死一生，二嫂拼著性命去救他，連肚子里已足六月的胎兒也沒了，二哥正是因為這個，才與二嫂和離。

    “白楨與白朽雖不睦，但桓厲來窮兵黷武，國土不大，一半男兒都從了軍，此前還能靠著掠奪周遭的小國來供給軍糧軍餉，周遭的小國掠奪得差不多了，拿什么來養這么多兵？除了增賦，只有靠擴張國土了。白楨再想除白朽，還要靠著他攻城掠地。何況中土大地上，勉強有力與沈羽一戰的帥才不多，除了慕央，便只一個白朽，白楨要動白朽，也得等他與沈羽慕央戰過之后，到那時，時局差不多已見分曉了?！?/br>
    我聽于閑止這么說，點頭道：“這我倒是聽父皇說過，桓雖強，根基不足，疆土只比平西大一些，卻有百萬兵?！?/br>
    于閑止道：“也不能這么比，平西多是荒涼之地，桓土氣候宜人，播下的稻子，一年能有兩回收成?！?/br>
    我問：“你說要送我去淮安，淮安便不會有戰事嗎？”

    “會?！庇陂e止道，“遼東已反，慕央已與遼東開戰，沈羽不日便會回濟州領兵，何況你皇兄應當給了慕央密令，讓他將沈羽牽制在遼東，只怕大隨與遼東這一戰打得長久?！?/br>
    “我皇兄給慕央的密令，你怎么會知道？”

    于閑止看著我，眸色漸沉：“兩年前，平西王李栟的接風宴上，你被人引去御花園桃花閣，撞見被下了藥的李賢。這樁事，沈瓊插了一手?！?/br>
    經他這么一提，我倒是想起來了，那時我與于閑止訂親在即，我身為隨公主，竟險些被人在隨宮里陷害，后來雖得知是平西李栟所為，但單憑他一人，還不足以手眼通天。我一直在想李栟背后會否還有旁人，原來竟是沈瓊。

    “你大皇兄那時便知道沈瓊沈羽兩兄弟有反意，八成連兵都養好分出去了。他們準備充分，隨自然要應對。沈羽領兵的本事實在太厲害，慕央雖能勉強與他一戰，若真要說對手，還談不上。你大皇兄是個極其明達睿智的人，深知慕央是個既對敵，就要一力破敵的實在脾氣，是以給他這么一道密令，讓他放寬心，慢慢與沈羽周旋，先把沈羽拖住，等北境戰事緩和，朱煥、聶瓔都能騰出手來，再圍剿沈羽不遲?！?/br>
    我愣?。骸吧蛴鹁惯@么厲害？要慕央，二哥、二嫂三人合力才能敵得過？”

    “還不一定敵得過?！庇陂e止笑了笑，“便說兩年前，你二哥朱煥要帶兵去月涼山突圍，手上只有五萬東拼西湊來的兵馬?！?/br>
    我道：“是，當時形勢危急，朝廷來不及從南調兵，還是……”

    還是于閑止把借來的四萬遼東精兵給了大隨，湊足了九萬軍，否則此戰必敗。

    于閑止道：“這么說吧，若當時把這五萬隨兵交給沈羽，不必帶上我后來給的四萬，他必有辦法從月涼山突圍成功?！?/br>
    我聽了他的話，心中不由沉然：“照這么看，桓要入侵，北境亂局紛繁，慕央又要與沈羽周旋，這場仗不知還要打多久?！蔽胰滩蛔?，“你我明日一別，日后……便不知何時再見了?！?/br>
    于閑止道：“越是紛繁，越亦分出勝負，越是周旋，越亦力竭而亡?！?/br>
    他坐近了些，為我理了理拂在頰邊的發，輕聲喚：“阿碧，我與你定個日子吧？”

    我問：“什么日子？”

    于閑止目色灼灼，吐息中，竟含帶guntang而決絕的熱流：“三年。三年后，我必讓這場戰亂見分曉，誰勝誰敗，我必能予你一個答案。到那時，無論你在哪里，我都去見你一面?！?/br>
    亂世征伐，各方勢力割據，平西雖敗，尚有遼東、燕、桓、遠南與隨。

    我不知于閑止是帶著怎樣的魄力與決然才許下三年，古來兵戈亂世，短則數月乃或一年，可長久的，幾十上百年不止。

    但我看到他眸里莫名的，近乎破釜沉舟一般的灼光，便不由地信了他。

    我點頭道：“好，三年，我等著你?！?/br>
    于閑止輕聲又道：“阿碧，再留幾日，你臉色不好，在我身邊歇足精神養好身子再走好不好？”

    我道：“你也說了，桓要從西里北上，我再不走，只怕會與他們撞見?！币活D，又垂下眼瞼低聲道：“再說了，倘留在你身邊，我如何能歇好？”

    于閑止一愣，頃刻笑了，伸手攬過我，貼著我傾身而下：“說得也是?！?/br>
    作者有話要說：

    男女主年紀不算特別大啊，女主現在23，男主25，6

    第123章 今我來思 18

    翌日清晨，天尚未透亮，莫恒便將出行的車馬備好了。

    平西地處北疆，九月末，寒風冷得刺骨，莫恒對于閑止道：“世子大人，末將已按您的吩咐，八百里加急傳信給淮安的慕將軍，請他到小河洲來接應昌平公主?！庇謱ξ倚卸Y，“昌平公主，您此行往淮安，由張將軍帶兵護送，隨兵童十六隨行，路途迢迢，又逢寒冬，大約要走上三個月?！?/br>
    我舉目望去，只見近萬將士在城門外等候列陣，張涼策馬立在陣前。

    我問：“怎么派這么多人護送我？”

    于閑止道：“桓兵從西里入雁山，張涼本就要帶兵去小河洲一帶接應，讓這些兵馬順路送你去淮安，我也放心?！?/br>
    那頭張涼見了于閑止，亟亟迎了過來。

    他對我的態度已不似往日輕慢，向于閑止行了禮，說道：“世子大人放心，末將一定將阿茱姑娘平安送到慕將軍手上?！庇挚戳搜厶焐?，與莫恒一起對我拱手，“阿茱姑娘，事不宜遲，咱們該啟程了?！?/br>
    我點了點頭，剛抬步要走，心中又是遲疑。

    我看向于閑止：“我有話對你說?！?/br>
    繡姑、莫恒、張涼甚是乖覺，一聽此言，頓時退得遠遠的去了。

    晨風烈烈，天地間風沙漸起，我隔風望向于閑止，說道：“你讓我等你三年，我應了，所以你也當應我一事?！?/br>
    “你說?！?/br>
    “你我既相許，這三年間，你被迫也好，無奈也罷，你不得娶任何人為妻，不得納任何女子在身邊，你與那桓公主的婚約，能悔則悔，若礙于時局悔不了，那就往后拖，無論如何，絕不可與她成親。你可能答應我？”

    于閑止頷首：“我答應你?！?/br>
    我又道：“若有違此諾，你我從此瓜葛盡斷，一生絕不復見?！?/br>
    于閑止沉默片刻，應道：“好，我若負你，必將烈火焚心，兵刀挫骨，所求皆不得，所盼終將失，眾叛親離，一生不得善終?！?/br>
    大軍自臨岐起行，一路過明月關，越岑嶺，入雁山。時逢初冬，張涼唯恐走得慢了遇上大雪封山，直到抵達小河洲一帶，才放緩腳步。彼時已至十二月，天地間飄飄揚揚地灑著雪，遙遙一片原野上，除了錯落的村戶，還有驛站。

    這日正午，大軍正在驛站外歇腳，十六捧著一張油紙裹著的咸rou燒餅遞給我，說道：“公主，您這些日子胃口一直不好，這是小的跑去驛站為您買的，剛出鍋，您快嘗嘗?！?/br>
    那咸rou燒餅油味極重，伴著騰騰熱氣撲鼻而來，我只一聞胃里便翻江倒海，扶著馬車幾欲作嘔。然而早上在馬車里已吐過幾回，此刻胃里空空如也，嘔了半晌，只是將剛飲下不久的水吐了出來。

    十六見狀，一時驚得不知所措，半晌，問：“公主，您病了？”又道，“我這就去告訴張將軍?！?/br>
    我欲叫住他，奈何一張口，胃里又是一陣不適，竟沒說出半個字來。

    繡姑從旁扶住我，勸道：“讓十六去跟那張涼說說也好，他們這一路上只知快行軍，也不問問公主的身子究竟吃不吃得消?！?/br>
    我道：“可是……”

    “公主不想讓那于世子知道您有身子的事，待會兒等張將軍過來，繡娘有的是法子搪塞他。公主原就體寒，前一個多月還好，這半月來，日日吐得這么厲害，便是您能撐得住，肚子里的孩子未必撐得住?！?/br>
    聽繡姑這么說，我心里一緊，順著她點了點頭。

    不一會兒，張涼急匆匆地趕過來：“聽聞阿茱姑娘病了？”又問，“姑娘的身子可還要緊？”

    繡姑道：“阿茱原就有寒疾，逢冬必犯，眼下趕了這么久的路，實是有些熬不住，不知張將軍可否讓大軍走得慢一些？”

    張涼聽了這話，一拍腦門道：“是了，起行前，世子大人還再三提醒張某阿茱姑娘身染寒疾的事，都怪張某，急著趕路，竟沒顧得上阿茱姑娘是否適應?！甭砸凰妓?，“此處離慕將軍接應阿茱姑娘的磬安縣已不遠了，這樣，今日大軍先在這里扎營歇上半日，明日起緩行軍，余下的兩百里，日行三四十里即可，走平穩些的官道，阿茱姑娘坐在馬車內，也能稍事歇息?！?/br>
    我應道：“多謝張將軍?！?/br>
    如此又走七日，總算到了磬安縣。

    磬安是淮安西北的軍事要塞，慕央與淮安太守劉寅幾日前已到縣上了。為不聲張，這日早，他與劉寅帶兵在磬安郊外等我，我作別了張涼，跟著慕央劉寅的車馬入了城，到得一處宅邸，與慕央與劉寅欠了欠身：“有勞慕將軍、劉大人?！?/br>
    劉寅道：“公主哪里的話，亂世戰伐，公主能到淮安落腳，是臣之幸事?！?/br>
    慕央道：“磬安到淮安尚有三日行程。公主一路舟車勞頓，先在磬安歇上兩日，等緩過來，再啟程不遲?！?/br>
    我道：“聽聞將軍已與遼東開戰，只要不要因我耽擱戰事就好?！?/br>
    “歲末寒冬，不是打仗的好日子，這些日子交手多為試探，真要打起來，也要等開春氣候回暖?！蹦窖氲?，又笑了笑，“公主勿要掛心?！?/br>
    他笑容很淡，卻難得疏闊。

    我曾聽父皇說，人若能常做擅長而喜歡的事，心境也會為之開闊。從前在宮里，慕央總是沉默寡言，而今在外領兵打仗，雖辛苦，看起來倒是豁然不少。

    我亦笑了笑：“這就好?！?/br>
    作者有話要說：

    這一卷還有一點點，最多最多一章，然后開下一卷，下一卷確實是兩三年后

    柿子并不知道小綠懷孕的事，這個真不是他能算計的

    快過年了這幾天有點忙，寫文的時間少，更新時間也不太穩定，大家見諒

    第124章 今我來思 19

    府內已備好膳食，繡姑向人打聽了膳房所在，對我道：“繡娘先去為公主熬藥，公主若實在餓了，用一點清淡的粥湯即可，午膳等服過藥再吃?！?/br>
    我點頭：“知道了?！?/br>
    我雖被廢了公主身份，到底是女眷，與慕央劉寅內外有別，繡姑走后，慕央劉寅也與我辭別，正這時，一名將領自外院趕來，朝慕央一拱手：“將軍，有急情?！彪S即將兩封軍函呈上。

    慕央打開其中一封看過，眉頭一蹙，對我道：“果如公主所說，桓兵已從西里入境了?！?/br>
    我問：“桓兵入境，對將軍這里戰事可有影響？”

    “這倒不會?！蹦窖氲?，“只是我原打算趁著遠南北伐軍在平西，將淮安西北失守的城池奪回來，眼下桓入境，只怕這個計劃要推后了?！?/br>
    劉寅道：“遠南既打的是與桓二分天下的主意，攻下小河洲及至平西一帶，自然要引桓兵過來守，我們大半兵力已被遼東牽制，將軍還是步步為營，切莫顧此失彼?！?/br>
    慕央頷首：“我知道?！庇执蜷_第二封信函，略掃了一眼，臉色大變。

    “煥王爺與燕爭邛樓，受了……重傷?！?/br>
    我腦中“嗡”的一鳴，急問：“燕此前與平西廝殺已近力竭，二哥手下有隨軍十余萬，怎么會受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