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節
大意是說垂垂老矣,淚眼婆娑,竟將朱墻誤看作了碧瓦。 西華宮外,轎輦起行,又有一宮人追出宮來。 薛頌跪在轎輦跟前與我行了個大禮,道:“公主,太上皇叫老奴帶幾句話給公主?!?/br> “太上皇年邁,心中記掛的,已不再是江山社稷,而是一些尋?,嵤?。今召見公主,也不過如尋常人家的老父與長女,話些家常罷了,公主大可聽過就忘?!?/br> 我道:“昌平記住了?!?/br> 薛頌又道:“太上皇還道,他如今身體已十分不適,行不得遠路,既然公主除夕過后就要嫁去遠南,今次一見亦是最后一次,從今往后,大約是天人永隔了?!?/br> 我不由愣住。 小閣中沙沙的水風聲恍若又在耳畔響起,眼前浮現的,竟是方才父皇久站不支,扶著椅凳坐下的那一步蹣跚。 但還好,更令我銘記的是他始終挺拔的背脊。 我想他是拿他的一生的告訴我,一個人無論走到何種境地,遭遇何種不堪,都不可自輕自賤,都要這么驕傲地活著。 我道:“請薛先生幫我轉告父皇,就說無論阿碧在哪里,阿碧心中,都始終如一地記掛著父皇?!?/br> 夜色已濃,快入皇城時,小三登問我:“公主,眼下實在有些晚了,是否明日再去淮王府宣旨?” 我這才記起今日原該去淮王府宣旨的。 我不知要怎么應他,多年來的困苦與不甘都在見到父皇的這一刻盡數化去,如今的淮王妃,亦不過是一個老無所依的可憐人罷了。 我道:“再說罷?!?/br> 小三登便令輦夫往九乾城走,又嘆了一聲道:“說來心酸,原先淮王府也是榮華門第,如今淮王妃落罪,卻變得門可羅雀,聽聞也只有平西三郡主念及舊情,時常去探望淮王妃?!?/br> 我應道:“淮王妃是遠南家的人,李嫣兒原該嫁給于閑止為妃,她與淮王妃親厚一些也是——” 我忽然呆坐在轎輦上,話音嘎然止住。 “公主?”小三登在一旁喚了我一聲,但我卻沒功夫應他。 早先聽沈羽說遠南王本來想讓于閑止娶李嫣兒為妻時,我便覺得哪里不對,而今聽了父皇一席話,前因后果總算可以聯接連起來。 心底漸漸生出了一個模糊的,令我惶恐不已的念頭,我曲指抓緊紗簾,聽得自己啞聲道:“小三登,去煥王府,立刻去煥王府!” 作者有話要說: 要回個留言,真是要跟后臺搏斗好久 最近寫到關鍵劇情了,求碼字之神賜予我穩定的更新! 有妹子問這個所謂的輕松文到底輕松在哪里,姑娘們相信我,不久之后又會輕松一下了=33= 第50章 何夕兮 07 得到煥王府,已近子時時分了。 府里的小廝提著燈籠迎出來,又是吃驚又是不解地張大嘴巴:“公主,您怎么這個時辰來了?” 我扶著小三登的手下了轎輦:“二皇兄已睡了?” 小廝一邊將我往府里迎,一邊道:“回公主的話,煥王爺正在內廳與慕將軍議事,眼下還未曾歇息?!闭f著,略一遲疑又道:“王爺已連著幾晚沒好生睡過了,奴才斗膽,還請公主能勸王爺少cao勞一些?!?/br> 廳堂燈影幢幢,言語間,我已來到內廳門前。 慕央自燈色中抬頭,似乎愣了一下,點頭道:“昌平公主?!?/br> 我屈膝回了個禮:“慕將軍?!?/br> 二哥亦瞧見我了,舉步繞過廳堂中央丈長的沙盤,愕然道:“碧丫頭,怎么這個時辰過來?”又掃了小三登一眼,皺起眉頭:“是出什么事了?” 他大約果然是沒歇好,已近子時,身上的天青蟠龍朝服還未換下,眼底的黑暈很重。 我不知從何說起,搖了搖頭只道:“想起一些要緊的事,一時卻理不清頭緒,只好過來問一問二哥?!?/br> 二皇兄聽我這么說,愣了一愣,朝四周看了一眼,才拽了我的手道:“你過來?!北悴挥煞终f將我拉到椅凳上坐下,探手觸了觸我的額頭,直起身吩咐:“衛旻,拿碗參湯來?!?/br> 我剛想說什么,他又責備地看了我一眼,沉聲道:“你是越發不顧惜自己的身子了,寒疾才好了一點,就漏液奔走,便是真有什么事,也等喘口氣再說?!?/br> 我便將要問的話咽了下去。 煥王府是親王府邸,但就內廳來看,卻布置得像個將軍府,四角燭座燃得影影綽綽,正中擱著丈余長的沙盤,上作大隨兵圖。二哥方才大約是在與慕央商議分兵布陣,此刻慕央的手里還端著一個用來照亮沙盤的青瓷燭臺。 衛旻很快便將參湯送來,我不喜參湯的味,只飲了一半便遞給二哥。 二哥怪責地看了我一眼,一邊將參湯送到嘴邊,一邊道:“想問什么便問吧?!?/br> 我問:“二哥,二嫂呢?” 二哥嘴里的參湯“哧”一聲噴出來,嗆了半晌才道:“她自然在該她呆著的地方呆著,這么晚了,難不成還能在我府里么?”頓了一下,又忍不住問:“怎么了,碧丫頭,竟是阿瓔惹什么事了么?” 慕央看了我與二哥一眼,將燭臺擱在一邊,抱手道:“王爺既要與公主敘話,末將在此多有不便,先告辭了?!?/br> 我見他抬步要走,起身道:“慕將軍留步?!?/br> 慕央回過身來詫然地望著我。 我垂眸道:“今日之事,有慕將軍在場也好?!?/br> 二哥的眉頭微微一鎖,嘴上雖嫌棄地道:“神秘兮兮的,也不知究竟要作甚?!迸e手之間,卻已擯退了眾人。 夜深人靜,廳堂內燈色昏黃,我的目光凝結在正中的沙盤上,上頭的大隨兵圖將隨國分成四塊,卻又不盡然是本土與三塊藩地,南面遠南與西里江淩相接,西面荒涼,平西與北漠雁關唇齒相依。 我道:“二哥,今年開春,大皇兄命我隨于閑止南下江淩,召回二嫂與聶家三萬精兵,是為何?” 二哥怔了一怔,看了慕央一眼,才道:“駐守雁關?!?/br> “怕不是駐守雁關這么簡單罷?我道,“雁關早有大將蕭勇駐守,倘若燕國當真率兵從北漠雁關入侵大隨,有平西王與蕭勇聯手抗敵,聶家三萬精兵,當派不上用場才是?!?/br> 二哥皺眉道:“碧丫頭,你這是怎么了,你從前對這些兵務政務從不上心?!?/br> 我道:“燕國人驍勇善戰,其百姓更以游牧為生,自小便長在馬上,這一點倒是和平西很像,所以平西與北漠這些與燕國相接的地方,都一并稱為燕地。二哥,大哥召二嫂去駐守雁關,是否怕屆時燕兵入侵,平西王有二心,不肯助大隨退敵?” 二哥抿緊唇,沒有答我,這時,慕央卻道:“公主所言不虛,平西一直有心與遠南聯手,故此燕兵若入侵大隨,平西很可能會作壁上觀?!?/br> 我垂眸道:“若平西真的只是作壁上觀,卻要好些?!?/br> 二哥聞言,怔然看向我:“碧丫頭,你這話是何意?” 我轉頭望向沙盤,黃沙作圖,遼廣的北漠與平西之外盤踞著西國大燕,但遠南以南,越過西里越過靳河,亦有強國大桓。 我抬眸看著慕央:“昌平有幾個困惑,煩請慕將軍為我解惑?!?/br> 慕央抱手道:“公主請講?!?/br> 我道:“敢問將軍,當年將軍為何要一力為朝廷保住淮安,而如今,淮安為何又要以重兵駐守?” 慕央略一思索,言辭也不再有絲毫避諱:“淮安南有水路接遠南,向西沿京唐河道,一直通往平西腹地。一旦淮安落入遠南亦或平西之手,遠南與平西之間將再無阻隔。而遠南王,一直有與平西聯手,傾覆大隨江山之意?!?/br> 我又道:“那么將軍,當年淮安的爭亂是如何平息的?” 慕央道:“淮王歿了以后,淮安便成相爭之地,朝廷,遠南,平西,三方各持一地。末將不才,足足調了五萬精兵才穩住局勢,后……”他說著一頓,不由皺起眉頭,“后不知為何,遠南突然撤兵,平西隨之撤兵,這才保住了局面,只可惜淮安南面水路要道,卻落入了遠南王的手中?!?/br> 我道:“將軍有沒有想過,遠南撤兵,也許并非因為他們爭不過,而是因為,他們已經得到了想要得到的?!?/br> 慕央頓時愣住。 二哥沉聲問:“碧丫頭,你何以這么說?” 我背過身去,廳堂左側有一扇窗開著,這個冬夜沒有落雪,可刮進來的寒風,卻刺骨的冷。 我道:“因為我了解于閑止,他是一個勢在必得的人。無論是一件事物,一個人,一片皇土,只要是他想要的,就一定要得到?!?/br> 屋內一時寂然無聲,二哥與慕央都沒有說話。 良久,我又道:“阿碧不懂兵法,但也知有句話叫伺機而動,遠南與平西聯手,未必是當下最好的抉擇?!?/br> 二哥沉了口氣,應道:“是,平西的兵力遠不比遠南,倘若當真與遠南聯手攻入大隨,最后的結果亦不過是弱rou強食。而如今燕地動亂,燕國更對大隨虎視眈眈,倘若平西轉而向燕國投誠,豈非令遠南落入進退維谷之地?” 我道:“我們幾個空有揣測就可看出的局勢,遠南王這個布局者豈會不知?時至今日,他再不可能與平西聯手?!?/br> “可是……”慕央道,“哪怕遠南落入進退維谷之地,亦不過是退守西里,如此并不算是一個壞的謀略?!彼f著,抬眸看我,“公主又是如何斷定遠南不會于平西結盟?” 我道:“于閑止有個勢在必得的性子,遠南王更甚之。平西與遠南一直有合盟之意,遠南王當年為表誠意,更是取了平西王之妹為妻,昌平聽說,其實于閑止與平西三郡主早有婚約,當年于閑止若肯娶李嫣兒,恐怕雙方的合盟早已促成了?!?/br> 二哥道:“可是,于閑止最后卻要娶你,而遠南王也默許他這么做。依他們的性子,必定另有謀劃?!?/br> 慕央道:“王爺的意思是,既然遠南另有謀劃,那么平西也早就找好別的出路,這個出路,就是我們方才所揣測的——向燕國投誠?!?/br> 二哥點頭:“所以,一旦燕兵入侵大隨,作壁上觀的不是平西,而是遠南?!闭f到這里,他又鎖緊眉頭,道:“但是遠南到底是藩地,以它的實力,倘若在燕國與隨國戰事焦灼之計孤軍深入企圖翻盤,未免太過鋌而走險?!?/br> 我道:“的確鋌而走險,可是,如果添上遼東的四萬精兵呢,如果,加上大桓的助力呢?” 今年春,我隨于閑止去江淩借兵的時候,我只召回了二嫂手下的三萬聶家軍,而于閑止卻要了沈羽手下的四萬精兵。 當時于閑止的說法是,怕一旦戰事起,南面腹地不保,這四萬精兵,是用來抵擋叛軍的。 但眼下看來,戰事自西起,平西如若不投誠燕國,何來叛軍之說?平西倘若投誠燕國,自會隨燕兵自西入侵,又何來叛軍繞去遠南之說? 原來他借的這四萬精兵,不是用作防,而是攻。 我移目看向沙盤,恍然間,竟似看到了黃沙滿眼,烽火連天,鐵蹄濺血踏著我的故土而過。 我道:“我隨于閑止去江淩時,他曾去見了桓國的廉親王的嫡子白朽一面,我當時未曾聽清他說的是甚,只記得他以大桓太子的把柄脅迫白朽不可對遠南用兵。我本以為他是幫我去與白朽協商的,如今看來,竟是合盟?!?/br> 我想了一想,又道:“雁關險要,燕兵一旦入侵,戰事必定陷入焦灼,鷸蚌相爭漁翁得利,遠南若在這個時候攻入,我們該,怎么辦?” 此話出,二哥亦端起燭臺,將目光移向沙盤上的大隨兵圖,良久不語。 這時候,慕央忽道:“王爺公主盡管放心,雁關有聶將軍與大獎蕭勇,京城更有煥王在,到那時,臣會自請前往淮安,誓死守住王土?!?/br> 我不由蹙緊眉頭:“將軍不可,昌平曉得將軍天縱英才,敵軍若只是遠南兵將倒也罷了,可如今于閑止卻有大桓與遼東為助力,將軍孤身一人,如何能敵?” 慕央聽了這話,不由笑道:“公主不必憂心,末將既為將士,守護王土,乃此生職責所在?!?/br> 我垂下眸子道:“阿碧或可有一個法子,不廢一兵一卒,暫不讓遠南動兵?!蓖A艘幌?,我抬眸看向慕央,“我曾聽聞,沈家三少的元帥之號,是父皇給他封的,他雖與于閑止交好,到底也是朝廷的人,我或可有辦法,令他將借與于閑止的四萬精兵收回?!?/br> 慕央愣了一愣,驀地怔住。 二哥已然面帶慍色,沉聲道:“碧丫頭,你不許胡來!” 我平靜道:“我不是胡來,阿碧不懂用兵之術,今日能揣測出這一切的布局,全憑……全憑我對于閑止的不信任?!?/br> 是的,徹底的不信任。 或者從一開始,我就從未真正地信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