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是個下下簽。我納罕道:“你是惦記上了哪家姑娘,怎么這般坎坷?” 李閑淡淡看我一眼,若無其事道:“若是她,不坎坷反倒奇怪?!彪S手又拿了我的簽文,展開來看—— 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也是個下簽。 李閑漫不經心道:“莫說我,你也不大平順?!?/br> 我恍了恍神,擠出一絲笑來,“這月老祠的簽文,怕是不準吧?” 李閑悠悠地看著我,忽而也是一笑:“嗯,不準?!?/br> 將晚時分,我乘著李府的馬車回了九乾城。李閑這個人,皮相極好,才學極好,卻有一個破毛病——不分尊卑。 我下了馬車,他在后頭問道:“阿碧,你可仍住在天華宮?” 他一張臉襯在斜陽暮里,好看得不像話。 我默不作聲了許久,正色道:“阿碧這個名諱,慣來也就我父皇和兩個皇兄喚一喚,尋常的瞧見我,大都曉得稱一聲公主?!?/br> 李閑好笑地看我一眼,從車轅上卸了一匹馬,御著暮色走了。 我又默不作聲地盯著那簡約別致,雕工精細的馬車,俄頃,吩咐兩旁的侍衛:“將這馬車給本公主拖到天華宮后院子去?!?/br> 小三登大約早就候在咸池門口,站了一天,一臉欲語還休。 我問他:“想說什么?” 他支吾道:“還只是個揣測?!?/br> 他這副愁苦樣,我從前見多了去,那揣測了無新意,不外乎三種——父皇要整治我了,皇上要整治我了,二皇兄要整我了。 是以我淡然道:“那就憋著?!?/br> 等回了天華宮,小三登依舊躍躍欲試地要將他的揣測講給我聽,我不耐地打斷他,問:“今年殿試的輔臣,可有吏部董堂?” 他似乎沒想到我提這個,愣了一下,才道:“回公主,有?!?/br> 我痛心道:“去將我壓箱底的五百兩的銀票取出來?!?/br> 卻不是我想舍財,但有俗語叫“破財消災”。因我為趙良引路的把柄還在李閑手頭,只好將自己做成一只螞蚱,與他捆在同一根繩上。 我預備塞點銀子給董堂,叫他將前三甲的位子留一空給李閑。倘若李才子不幸真中了三甲,也好落個行賄的把柄在我手里。倘若日后我被他揭發,好歹有點底氣與他拼個你死我活。 嗯,明日又是一場硬仗要打。 這么想著,我撓了撓頭,洗洗便要睡了。 只在那半夢半醒間,恍然又想起一個關鍵——劉世濤并不知我的生辰八字,之前他為我求的簽文,是如何來的? 轉念又想起今日那條不吉利的姻緣簽文,心里頭又起了一個疙瘩。然而等兩個疙瘩擰在一塊兒,我也就睡死過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t_t今天賣不出萌了,你們看著情況發言,明天再想個辦法繼續賣。 第8章 長相望 07 吏部的董堂,是個剛直不阿的人。他早年供職于遠南于家,后被淮王相中,調來京城一路提拔,做到了吏部尚書。 因那位據說被本公主害死的離妃就出自淮王府,我與淮王的人一直有些齟齬。董堂性情黑白分明,早年又受過淮王提拔,是以他對本公主偏見頗深。 天未透亮,拂曉的風露灌進衣襟子里,微濕微涼。 董堂捏著我的五百兩銀票,振振有詞:“科考殿試,微臣不過是個輔議,倘若李貢士真有才能,如何能蒙了皇上的圣眼?” 我頗以為然地點頭,低聲道:“董大人說得甚是,李才子能否得到皇上的青睞,憑的是自身造化。今日殿試,大人能放水則放水,倘若放不了,也在情理之中。李才子說了,日后大家同朝為官,不分你我,區區五百兩銀子,擱在大人這,亦或擱在他那,都是一樣的?!?/br> 董堂涼涼瞟我一眼,冷笑道:“這李閑面子倒大,竟然請得動昌平公主?!闭f著,又抬高聲調,“公主怕是不知道吧?圣上為廣納賢才,特命了一位深諳兵法的大將軍在今秋貢士中挑選良將。待會兒殿試的輔臣,可不止微臣一人?!?/br> 我愣了。 大隨精通兵馬術的將軍有許多,可是我,只能想到其中一人。 董堂又瞟我一眼,往左跨出一步,拱手道:“慕將軍早?!?/br> 身后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董大人?!?/br> 然后他頓了頓,又道:“昌平公主?!闭Z氣之間波瀾不驚。 天穹還是方才的天穹,茫茫有風,可是霎時間,我卻覺得斗轉星移。 董堂將銀票塞入袖囊子,大張旗鼓地道:“既然公主親自交代,微臣定會對李貢士多加照拂?!闭f完,轉身折入金鑾殿中了。 巍峨的宮樓下,只留了兩個人。 我回轉身,勉力彎了彎嘴角:“慕將軍?!?/br> 慕央似乎在想什么,聽了這聲喚,才恍然回神。 他安靜地看著我,忽而問道:“董大人提的李貢士,可是指李閑?” 這是別后三年,我們第一次真正重逢。沒有鋪天蓋地的愁緒,沒有染就時光的喜悅,只提了一個不相干的名字。 我點了一下頭:“將軍認得他?” 慕央“嗯”了一聲,良久才續道:“難得的賢才?!?/br> 我立在原地,不知該接什么話,只好跟他施了個禮,轉身離開。 宮墻十里,足下秋草靜默無聲,慕央又在后頭喚我。 他說:“公主,未央宮東行十里,有一個偏堂,是供侍衛統領歇腳之所。今日幾個統領出行不在,公主如需等消息,可以去那里歇著?!?/br> 經他這么一提,我才想起自己因被克扣了用度,禁宮內不得乘輦。天華宮挨著西面的咸池門,離前宮路途迢迢,若來回奔波,便是一程跋山涉水。 其實也不必等殿試的消息,其實路途雖遠,我一個人慢慢走回去就好。 可我聽到他這么說,就忍不住要跟他道謝。 當我回轉身,慕央已經不在原地了,只余一片墨色衣角,折入金鑾殿中。 卯時三刻,天已大亮,我順著慕央指的路,來到擷暉堂。在椅凳上略坐一會兒,不覺就有點困頓,迷糊睡了過去。 前朝有一盛傳的段子,說有一個書生,坐在槐樹下喝醉了酒。酒后入眠,竟夢到自己娶了公主成了駙馬,一時顯赫無比。后來外族來犯,他領兵出征吃了敗仗。公主薨殞,一世榮華慘淡收場。書生隨后夢醒,發現夢中國度,竟是槐樹下的一個蟻xue。 后人常借這個段子喻意人生如夢,我卻覺得故事里的公主甚可悲,好端端成了他人富貴的墊腳石,事后又發覺自己無非是一場繁華大夢中的過客。大抵古來書者都以為富貴云煙,是以一生富貴的公主,比那些在凡塵中輾轉的女子更平庸。 我在擷暉堂睡了飽足一覺,夢里也有一段山遠水長。半丈紅塵,杳然無痕。 醒來將好是正午,我隨手抓了個宮女為我打水洗臉,還沒收拾完備,小三登便跌跌絆絆地找來了。 他迎頭和那打水宮女撞了滿懷,濕了一身卻渾然不覺,只慌張道:“公主,出事了!” 出的不是一樁小事,卻是一樁我早已料到的事,可我怎么都沒想到,它竟能出得這般雷厲風行。 說是今早殿試前,吏部的董堂將一張五百兩的銀票往大皇兄跟前一送,將本公主與貢士李閑一塊兒檢舉了。 小三登道:“當時圣上的臉色極難看,公主怕是又要遭殃了?!?/br> 我有點難以置信,“不能吧,李閑好歹是平西王之子,董堂雖正直,也是個謹小慎微的人,怎會吃肥了膽去得罪平西王?” 小三登聽了這話,支吾半日,說了他昨日的揣測:“公主猜測李貢士是平西世子的時候,奴才便覺得不對勁。日前想到,平西李家這一輩是‘有’字輩,可李閑的姓名里頭并無‘有’字?!币活D,又說,“董堂縱然謹慎,畢竟是淮王的人,早年更供職于遠南王府。平西王的勢力,比之遠南于家,可謂九牛一毛?!?/br> 我心中咯噔一跳。 倘若李閑并非平西王之子,天底下,還有那座廟宇能裝得下這位金身菩薩? 我又問:“現今的狀況是怎樣了?” 小三登道:“皇上讓董大人指認罪人,誰知董大人一瞧見李閑,竟矢口否認先前的檢舉,說自己可能弄錯了?!庇值?,“殿試的考題是皇上出的,李貢士確實才華過人?;噬洗蠹s舍不得這個人才,不肯將他治罪,便叫來煥王爺鎮場子,預備請公主去對個峙?!?/br> 小三登話剛說完,太監總管劉成寶就來請人了。 我一路隨他去往永吉宮,心里又盤算起李閑的身份。 依照董堂看到李閑后的反應,必定是害怕了。董堂好歹是個吏部尚書,官拜正二品,天底下,還有哪幾個讓他怕的? 一個念頭在我腦子里飛快閃過,又飛快地掠了過去。 轉而又想,連權勢堪比皇家的世家都有幾個,天下的王孫公子更是多如牛毛。唔,我識得的人少,猜不出李閑的來歷卻也情有可原。 永吉宮中別有一番好風光。 金漆寶案上,龍誕香淡淡地焚著。二哥與李閑坐在旁側的紫檀椅上,中間擱了一張棋盤,黑白子殺得烽火連天。 少頃,二哥往我這頭掃了一眼,隨后往左一指,“碧丫頭,去抓兩把瓜子兒過來?!?/br> 我默了默,照做了。二哥順勢從我手里抓了一把,放在嘴里嗑起來。 我無言地望著他,預備也尋個角落嗑瓜子兒。正當此時,又有一只手伸過來,修長的手指隨意一撈,順走幾粒我剛好相中的肥大飽滿。 我立刻轉頭將李閑望著。 他似乎覺察到我的目光,抬起頭,似笑非笑地看我一眼。 我二哥好歹是個王爺,手里大權在握,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李閑這么怡然自得地跟他下棋,也忒有些膽肥了。 心里雖這么憤憤地想,奈何有把柄握在他手里,敢怒不敢言,只好憋著。 他二人廝殺半日,一局終了,棋局為和。 二哥夾了一卷圣旨在腋下,起身責備我:“昨兒個皇兄交予我一個宣讀圣旨的重任,讓我今日趕早,撤了趙良七品統領的賞封。誰知你又捅了簍子,害我半路跑回來為你收拾殘局,白白起了個大早?!?/br> 我將新抓的瓜子兒往前一送,賠著笑:“二哥您吃?!?/br> 他恨鐵不成鋼地看我一眼,接過瓜子兒嗑了嗑,續道:“你簍子雖捅得大,好在有人替你頂罪。我先走了,你好好跟閑止賠個不是,這事便這么算了?!?/br> 說罷這話,揚長而去。 永吉宮里,剩了我和李閑兩個人。 我在原處默立了一陣,挪去李閑跟前,切聲打聽:“將將我二哥稱呼你什么來著?” 李閑正將黑白子分收在棋簍子里。聽了這話,他“嗯?”了一聲別過臉來,“你沒聽清?” 我在他對面坐下,努力綻出一枚笑,“我能跟你打聽幾樁事兒不?” 李閑抬眸看我一眼,也淡淡回了個笑:“隨你?!?/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