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節
因為無論是先帝那封遺詔,還是皇帝留下的真傳位詔書,都曾在他手中停留過不少時日,足夠他以此為藍本,做出這封假詔書來。 靖國公轉身看向身后的屏風。 漆金雕花繡百鳥朝鳳的屏風后面,是他從自己兒女手中奪回來的妻子。 此刻宮人正在給她梳妝,再過一會兒,他安排來勤王的兵馬就會將城內叛軍盡數鎮壓,她也能憑借著這一份遺詔,名正言順登上帝位。 林歇若還想翻盤,已是不可能的了,除非她要殺了慶陽。不然就算是把他殺了也無濟于事,但是林歇不會殺慶陽。 絕對不會。 一來,對林歇而言,是慶陽把她帶走,她才有機會進入長夜軍。 不然她只會和她的meimei林安寧一樣,空有一身極佳的根骨,卻因為被困在她大伯家中,連保護自己都做不到,就更別說之后救林淵,護北寧侯府。 所以,哪怕成為長夜軍的滋味并不好受,哪怕她因此過上了與林安寧截然不同的生活。 她對慶陽,始終都是感恩的。 凡事先記別人對自己的好——這是林歇的優點,也是林歇的弱點。 二來,他們是打算讓君葳兩個上位的。 靖國公知道自己的孩子有多憎惡自己。 最開始是因為他不喜歡別人分散慶陽的注意力,對那兩個孩子的惡意讓那兩個孩子從潛意識里就不親近自己甚至害怕自己。 之后自己又利用對他們而言十分親近的未央,所用的諸多手段也讓他們漸漸接受了別人要殺他們父親的事實。 最后,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太后的死與康王府的滅亡。 太后雖然不是慶陽的親生母親,卻是慶陽的嫡母,對慶陽的好遠超慶陽那個為了討好先帝,不許慶陽出頭的母妃。 慶陽能步入朝堂,也少不了太后的扶持,那兩個孩子也一直把太后當成親外祖。 康王府與長公主府雖然來往不多,但康王畢竟是他們的舅舅,君鶴陽作為他們的表哥,對他們更是照顧有加,君葳君蕤在御書院的時候,君鶴陽也沒少通過自己的關系幫助他們。 從小就缺愛的孩子,對善意與好感都是十分依戀的,他一口氣除掉了太后與康王府,那兩個孩子在得知內情之后已經恨毒了他,也從最開始的不會阻攔別人殺他,到恨不得親手將他殺死。 可慶陽不同,慶陽雖然也曾對他們不管不問,可僅僅只是比起他們更加在意公務,并不是不愛他們。 慶陽會因為君蕤在書院打架而頭痛,也會因為君葳仗勢欺人而反省自己,更會總結辦法,讓這兩個孩子成長起來。 也許方法并不好,但她也是在意他們的。 若林歇殺了慶陽,君葳姐弟的心里必定會埋下種子,說不定哪天就會生根發芽,長成名為仇恨的大樹。 所以林歇不會通過殺慶陽來阻止他,林歇身邊的人也不會。 宮人替慶陽梳妝完畢,行禮后安靜退下。 靖國公邁開腳步,繞過屏風走到了慶陽身后。 慶陽被打扮得很漂亮,一身皇室中人才能穿的杏黃色衣物,頭戴華美的金冠,精致的妝容一如既往的明艷,甚至比平時還要霸氣幾分。 慶陽,他的慶陽。 靖國公又靠近了幾步,怕弄皺衣物,所以他只是放下詔書,從背后輕輕抱住慶陽,說道:“開心嗎?” 慶陽透過鏡子看著他,沒有說話。 靖國公從對夏衍的父親夏啟燕下手開始就知道,慶陽一定會反對她,甚至是震驚他的所作所為。 靖國公無法接受來自自己妻子的反對與疏離,便先下手為強,把慶陽給囚禁了起來,并用藥讓她忘卻了前塵。 之后便是向慶陽灌輸虛假的記憶,讓她在一切結束后,理所當然地登上帝位。 只可惜中間出現了礙事的人,慶陽也被奪了回去。 不過沒關系,慶陽還是只依戀相信醒來后第一眼看到的他,對和她道明真相的君葳姐弟十分戒備警惕,也并不相信他們的話。 之后他不過稍加解釋,改了原先的說法,從她本就是皇帝,改成了她本就是順利成章的皇位繼承人,好讓她能親自參加登基儀式,而不是讓假貨替她。 什么都不記得的慶陽很輕易就相信了他。 “怎么不說話?”靖國公問。 慶陽挪了挪位置,轉過身來抱住靖國公,小小聲喚道:“明德……” “嗯?” 慶陽并沒有說什么,只是一味地喚著:“明德……” “我在?!?/br> “明德……” 靖國公有些想笑。 他太了解自己的妻子了,所以他知道慶陽現下的反應代表著什么—— 她在害怕。 畢竟她什么都不記得了,待會就要去面對全然陌生的朝臣。 靖國公安慰她,輕聲哄道:“不怕,就算你什么都忘了,不還有我在嗎?我一定會一直在你身邊……” 噗哧一聲突然響起,是利刃扎透衣服布料與皮rou的聲音。 靖國公抱著慶陽的手臂突然就收緊了,力道很大,直接將慶陽身上平整的衣服勒出了皺痕。 “……慶陽?” 靖國公的聲音染上了遲疑和困惑,他微微低下頭,正好對上慶陽長公主通紅的雙眼。 在他們之間,一把匕首被慶陽長公主握著,直直捅入了靖國公的腹部。 慶陽長公主仰著頭,問他:“你為什么會變成現在這樣……” 沙啞的聲音不復剛剛的清澈,帶著輕微的顫抖,一開口,便讓眼眶里滿滿的淚溢出,順著臉頰滑下。 靖國公始終都沒有放開長公主,哪怕剛剛被她捅了一刀,他的第一反應也是將長公主抱緊而非推開,此刻看到了長公主的眼淚,他更是沒有去管自己受傷的腹部,而是抬手拭去她臉上的淚,問她:“慶陽……你恢復記憶了?” 長公主沒有回答,靖國公卻自己想到了答案:“是尋醫閣對嗎?” 他用藥讓他的慶陽忘卻過往,尋醫閣又讓她回想起了一切。 果然—— “我當初不該因為尋醫閣無害,就對其放任不管的?!?/br> 秀隱山和長夜軍他都有插手左右,唯獨尋醫閣與世無爭,只專心治病救人,他就從沒管過,現在看來是他錯了。 長公主閉了閉眼,用力咽了咽,然后才道:“你到現在想的,還都只是這些嗎?” 靖國公:“我只是想讓你得到你想要的?!?/br> “我不想!”長公主嘶吼道。 “這是你想要的,你和我說過,我記得的?!本竾f著,有血從他唇角溢出,可他卻像是感覺不到,只低頭用自己的額頭抵住慶陽的額頭。 長公主猛地愣住,突然就想起那年自己難得因做錯事被太后責罰,安明德來找她,卻因無法幫她而向她承諾,以后一定要讓她做太后那樣尊貴的女人,絕不會再讓她受委屈。 當時的太后還是皇后,行事還是要看先帝的臉色,于是她便說,皇后沒有皇帝尊貴。 之后她便將此事忘了。 廢帝在位時,她也一心只想著救出當時還是三皇子的陛下,知道了詔書上是陛下的名字,也只想著讓陛下登位。 直到陛下瘋魔,不管不顧地對廢帝余黨甚至是與廢帝有關的人趕盡殺絕,就連不曾參與奪嫡的廢帝母族的外祖家都因此受到了株連,導致朝野上下人人自危,未央與長夜軍更是背負無數罵名,她才在無法接受中,起了要奪位以匡扶社稷的念頭。 可原來那并不是一切的開始,正真的開端,遠遠比她想象的還要早。 長公主的眼淚流得更加兇了,她抓著安明德的衣襟:“我不想了,明德……我現在不想了,我錯了我不想了,你把母后還給我好嗎,你放過她的孩子好嗎?” 靖國公輕笑:“可是已經晚了,慶陽。太后死了,康王死了,陛下也死了,就連清河公主的丈夫也死了,他們都死了?!?/br> 長公主幾乎要被這個現實給逼瘋,她喉頭發出哽咽,眼淚不停地落下,揚起的脖頸如同被獵犬咬住的將死的白天鵝,脆弱而凄涼。 她爆發出一聲哭嚎,凄厲的哭聲中,句句泣血道:“我好恨!我好恨自己為什么要遇到你??!為什么要招惹你??!我恨??!我恨?。。?!” 長公主這副模樣終于嚇到了靖國公,他慌亂地想要擦掉她眼睛里不停溢出的眼淚,卻怎么也擦不完,嘴里甚至還依舊哄著:“不哭,慶陽不哭了,不要哭?!?/br> 長公主猛地將他推倒在地,撲在他身上,拔出他腹部的刀,舉起后用力落下,一刀一刀,插進她曾經依偎過無數次的胸膛。 濺到她臉上的血與淚混到了一塊,靖國公從頭到尾都不曾反抗過,只在意識即將遠去之時,費盡最后的力氣抬起手,拂去她臉上的眼淚,不停往外溢血的口中斷斷續續地說了一句—— “慶陽……不要哭啊……” 一瞬間,就像是回到了那個午后,被罰跪的慶陽倔強地覺得自己沒錯,就算哭得淚流滿面身體顫抖,也死死地梗著脖子不愿低頭。 從摘星樓密道偷偷跑進皇宮的安明德蹲在她身邊,一邊替她擦眼淚,一邊哄她:“慶陽,不要哭啊?!?/br> 慶陽的匕首落在了地上,她低著頭看著安明德漸漸失去光彩的雙眼,再一次,痛哭出聲。 門外君葳與君蕤背對著大門,握緊了對方的手。 許久之后,門被人從里面打開了。 君葳和君蕤一同轉身,看到了脫去杏黃色外袍,摘掉了身上頭上所有首飾,長發披肩,并用水將妝容全部洗去的母親。 洗去妝容的長公主其實有一張溫婉素凈的臉,只是不想在朝堂之上被人小看,自己本身走的也是激進的路線,這才會總是把妝畫得特別濃,讓自己看起來極具攻擊性。 如今洗凈鉛華,她不再介意自己真正的容貌,并等候許久的君葳和君蕤道:“在此處等我?!?/br> 君葳與君蕤:“是,母親?!?/br> 長公主去看了陛下。 她早就知道了夏衍與君鶴陽的籌謀,所以她知道陛下一定還活著,可她一想到安明德剛剛的話,還是不放心,就去了安置陛下的地方。 那是皇宮內一處及其偏僻的宮殿,沒有出入口,只能從泰安殿的密道進去,是太后曾經用來偷偷安置夏夙的地方。 她進去之后就見到了坐在屋外石椅上的陛下,畢竟那一劍其實并沒有看起來那么兇險,陛下不過是在被送入后殿之后就被迷暈掉包了,死的那個是假扮成皇帝,會用龜息功假裝自己沒了氣息的長夜軍。 陛下醒來后,長夜軍們不敢見他,就一個個都躲了起來,整個宮殿看起來只有皇帝一個人。 看到長公主,皇帝因失血過多變得慘白的臉上出現了笑容,勾起的嘴角滿是嘲諷:“皇妹好能耐?!?/br> 長公主微微低下頭,就像是做錯了事情的小孩,不敢辯駁。 皇帝卻沒這么輕易就放過她,而是問她:“皇妹接下來打算如何,是殺了我?還是要將我囚禁一輩子?” 慶陽飛快地抹了抹沒忍住掉下的眼淚,聲音有些沙啞地問:“你……你是怎么想的?” 皇帝像是聽到了什么笑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