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窩邊草
卓靜言有點慌,咬著唇不說話。唐堯也難得地沒做聲,只靜靜地等著她的答案。他們之間稍有地出現前所未有的沉默,令人尷尬無措。 她心煩意亂想了半天,隨手拈出之前編造的借口:“……來送個朋友?!?/br> 唐堯看著她微紅的鼻尖,忽略心頭隱隱的不安:“你都多少年沒有回來了,倒還有朋友可以送的,誰?” 她搜腸刮肚也想不出可以拿來救急的名字,腦海里轉來轉去就只有那幾個兩人共同的舊友,情急之下便扯出許久不見的寧家公子哥兒來做了擋箭牌:“……皓子,是皓子。昨天遇到他,說車碰壞了前燈送修了,晚上他回英國,我就送他一下?!?/br> 記憶中的寧皓和唐堯一樣,也是個大院兒里長大的典型混不吝北京小爺,聽說前年開始正兒八經待英國留學,如今應該還沒畢業。卓靜言只能祈求他從花花紈绔轉型到求學青年,沒再成日和唐堯廝混在一起。如此她搬他出來做借口,才不會立馬被看破揭穿。 可是唐堯的表情非常古怪,那目光里一瞬之間掠過了太多內容,復雜得讓她覺得陌生。她吸吸鼻子,茫然看著他。 他似是看不過她懵懂樣子,別過頭嘆了口氣,又笑了一笑:“小言言,你說我們是不是心有靈犀?這會兒皓子應該在剛起飛的BA38次航班上,車倒沒壞,就丫打小兒沒抽懶筋,能蹭車絕不自己開,吃了晚飯拖著倆箱子直接就找上了我家門?!?/br> 卓靜言聽出他的意思——寧皓竟然真的就在今天回了英國,而且還是跑上門讓唐堯送過來的。這下巧而又巧,堪堪撞在槍口上,她只覺得嘴里發苦,心頭發涼。 雖然從小常和他沒皮沒臉地開著玩笑,但是那晚之后,到底有一些事情是真的不一樣了。捅破了那層窗戶紙,前方進無可進,更悲哀地是也絕了兩人之間的退路?,F下她扯了謊,他竟然會毫不留情地當面揭穿她,而她也做不到從前那樣油滑地和他抬杠,然后就能當做什么都沒發生過。 唐堯笑容淡淡的,又像自嘲,又像在諷刺著她蹩腳的欺騙。 事實上,他完全不在意她說了假話,只要她還健康而快樂地停留在他身邊不遠處,無傷大雅的惡作劇和小謊言他都全盤接受,甚至甘之如飴。他在意的不過是她大晚上的一個人出現在機場,一個人坐在車里,一個人趴在方向盤上掉眼淚。 而這一切,很可能是因為不久之前從這里離開的那個人。他雖極力想否認,潛意識里卻再清楚不過,因為他看到了蘇佑。 那樣漂亮的男人,自有他獨特的氣場,走到哪里都是目光焦點。從他出現在候機大廳開始,就被舉著燈牌禮物的粉絲團團圍住,簇擁著慢慢往電梯走。唐堯送完寧皓出來,半途就遠遠看到被人群擁住的蘇佑。他懷里抱著花束,笑容溫和,一路和粉絲們閑聊著往停車場去,偶爾還低頭看看手機,步態閑適而從容。 唐堯沒料到會在機場遇到他,而且還是上演這種被熱情粉絲迎接歸來的戲碼。他自恃是個有風度的爺們兒,哪怕總是不自覺地對蘇佑懷有敵意,這樣的情況下,也只是轉過身從另一側通道離開了。 兩個男人之間的戰爭已經開始,他的底氣全部都來源于過去的二十年,至于未來成算幾何,在他走出電梯看到卓靜言的車時,卻倏然失去把握。他一眼就看出趴在方向盤上那個身影是誰,但他仍舊抱著僥幸想法,直到她呆愣愣地說自己是來送寧皓的。 多么欲蓋彌彰。她必定是為蘇佑而來,即使他們之間也許剛發生過不愉快的事情——但那是什么,也已經不關他事了。 他近乎殘忍地戳破卓靜言的謊話,然后終于覺得自己被困在一個進退不得的地步,恐怕她已經不能再接受他了,無論以朋友,或者以別的身份。 他一直在作繭自縛。 她是他千辛萬苦守候著的一汪清泉,他干渴得整個人都要灼成灰燼也不舍得動她一分??墒沁@泓泉水現在只映著別人的影子,他掬得越來越緊,指尖都掐出了血,這水卻不過流散得越來越快罷了。 他目光沉沉地看著她,第一次生出一種真正無可奈何的心情。 還能說什么呢?逼得她成這畏縮不語的樣子,他看著也不過更覺添堵。 “不說了,”他更深地嘆氣,“坐旁邊兒去吧,我送你回?!?/br> 雖然他不再追問,卓靜言心里依舊很不是滋味兒,臉上也訕訕的:“你車……” “明天再叫人來取,”他眉頭蹙起,帶著不耐的神色,“你先讓一下?!?/br> 他開了門作勢要上車,她被他堵了出路,笨拙地從駕駛位上直接挪到副駕。他利落地坐進來,甩上門,系了安全帶,一手松開領口的風紀扣,然后轉動鑰匙,方向盤在手里一打,車子就疾風一樣竄出去了。 唐堯一言不發地開著車,兩條英挺的眉一直皺著,嘴唇緊抿,整個人都繃得如同拉起的弓弦,彌漫著從未有過的冷淡。 卓靜言覷眼看著他。她的紈绔竹馬唐小果,總是笑呵呵地露出一口大白牙,嘴里沒完沒了說著逗趣兒的話,常常聒噪得令她頭疼。她從來不知道,沉默的他是這樣令人感到壓迫的,說到底還是她錯,即使閉口不談實情,也不該用旁的理由胡亂搪塞。 她想了又想,自認充分全面地反省了錯誤,終于鼓起勇氣向他低頭:“對不起,你別氣了?!?/br> 他還是不說話。她幾乎縮得黏到椅背和車門夾角里去,聲音也越來越低:“唐小果,你不是這么小氣的人啊……我以后再不騙你了,你說句話吧……” 她這么拎不清重點,還怨他小氣,唐堯咬牙咬得腮幫子都酸了,恨不得想抽她一頓。余光往旁邊一掃,就發現她退得離他極遠,面目掩在暗處看不分明,他卻能精準捕捉到她那委委屈屈的神情。一定又是垂著腦袋,滿臉的悔不當初和痛心疾首。雖不見得有什么誠意,卻每每令他心軟。 真是天生的冤家克星。 “我今天……”他難得斟酌了一下用詞,“不大痛快,沒那閑心陪姑娘解悶兒。累就瞇會兒,到了叫你?!?/br> 他終于開了金口,她懸起的心放了下來,卻又立刻覺得鋪天蓋地的委屈涌過來。她并沒招誰惹誰,這一晚上,先是蘇佑無形中向她兜頭潑來一桶涼水,然后被唐堯撞破狼狽的時刻,這會兒他甚至還表示沒閑心陪她說話。 卓靜言也是有脾性的北京姑娘,一旦拗起來就是頭小牛犢子。唐堯既然擺明了不想搭理她,她也懶得再言語,扭過頭去看車窗外一片片飛快掠過的林子。 北方的樹木大多高而筆直,在初秋里被一陣兒一陣兒的冷風扯落了枯葉,深夜里路燈模糊的黃色光線照著它們,那些靜默的嶙峋的影子越發顯得灰暗蕭索起來。起初她還覺得憋屈,眼里包著兩汪淚水看著車外綿綿不絕閃過去的樹影,待緊繃了半天的神經逐漸在安靜中松懈,而后便是nongnong的倦意侵襲過來。唐堯默不作聲開著車,黑暗里的側臉輪廓冷硬如同雕塑。她不知如何是好,索性又往車門一側靠了靠,闔上雙目,在叫人發困的微微顛簸中迷糊睡去。 車子停到公寓樓下,卓靜言仍然睡著,唐堯看著她,這樣的場景已經是她回國之后不知道第幾次上演。沒心沒肺的姑娘,總是在不斷擾亂他的情緒之后再毫無防備地在他身邊睡得沉靜。 他有幾分確定她對蘇佑的態度已經開始變化,而蘇佑對她的心思也絕不簡單。兩個人有大把時間和空間可以獨處,如此在他毫不知情的狀況下碰出了火花,眼看不久或成燎原之勢,他卻卡在一個不上不下的尷尬位置。 明明他占了先機啊,卻在這關頭突然顯了頹勢。 想到這里唐堯就覺得一陣無端煩亂,滑下車窗,伸手從褲袋里摸索著掏出一盒黑色的Davidoff,將細長的香煙夾在指間,點燃了深吸一口,然后連著胸口的郁氣一起長長地吐出。 他得冷靜。 卓靜言在過去十年已經遭遇過其他女孩終其一生未必遇得上的痛苦,像蘇佑那種一舉一動都有大眾矚目的人,只會連累她一起被各種各樣的目光關注和糾纏。而那些圍追的人群里是否藏著惡意與殺機,又有誰能保證?即使當年的事情早已結束,他卻始終記得那些夢魘般的曾經。那些記憶鮮活得就像她左肩后蜿蜒的傷疤,這一生永遠都不會褪去。 唐堯側身看向卓靜言,她的臉在淡淡的煙霧繚繞里柔和而模糊。他如同過去的許多年那樣看著她,苦澀地下著決心——她要不要他,有什么所謂呢,他最后的底線不過是極力保她平安無虞。 卓靜言在夢里被煙味兒刺激得鼻子喉嚨一齊發癢,迷糊著醒過來,卻發現唐堯的右手真的夾著一支白色香煙。她知道他偶爾壓力大了或心情不好都會抽上一兩支,只是從不在她面前這樣。 難道是還沒消氣? 她臉上立刻又是訕訕的神色:“……抽煙呢???” 唐堯看了她一眼,掐滅煙頭。她面色微窘,之前還要和他賭氣的心情早已消散,只能無話找話道:“誒,到了,那我下車了……你就開回家吧,我明兒讓奈奈接?!?/br> “不用,”他許是坐得太久,歪了歪脖子活動一下,便推開車門,“我打車回去,你早點休息?!?/br> 她終于沒忍住下車急追幾步:“唐堯!” 他腳步立時頓住了,回過身來看著她:“有事兒?” “我沒事兒,”她憋著股氣,咬牙切齒,“難道不是你有事兒?這一晚上甩臉子給誰看呢?!?/br> 她是撒了謊騙了他,可是她的事情又不是全部都得分享給他,誰沒點兒需要遮掩的秘密呢,值當他這么整晚擺個架子不痛快么。 唐堯聞言,朝她走近了,垂頭盯了她半晌。她撐著股勁兒,仰頭死命瞪他,不防他忽然伸手推了她腦袋一把:“小爺我大概是真失戀了,還不許我矯情一把?” 這都哪兒跟哪兒…… 她忽的反應過來,一下子燒透了臉。雖然唐堯不一定清楚她和蘇佑之間的情態,但是她對他的拒絕已經在那晚表露無疑。他宣泄的話語來得突然,她不及準備,下意識道:“……反射弧真長,難道是今天才失戀么……” 唐堯一口悶氣憋胸口,差點沒厥過去:“你有沒有良心!拋棄我不說,還能調侃兒上了?個小白眼兒狼?!?/br> 她怕他又推她腦袋,加上提到這種話題多少覺得尷尬,連連往后幾步,直退路邊樹影子里去,才大著膽子下了逐客令:“你這些年花名在外的,誰知道追過了多少姑娘。我這不起眼兒的窩邊草你就別惦記了,還‘失戀’呢,真替你臊得慌?!?/br> 唐堯被她搶白到無話可說,抬眼看她立在墻邊,氣咻咻的樣子,卻很鮮活。這么多年來,他一直都愛著她這種生動的模樣,嬌俏和驕傲兩種脾性糅合起來,活潑潑的很撩動人心。 而這樣的一個她,曾經差點就消失不見。 他沉默片晌,想起往事仿佛釋然許多,隔著遠遠一段距離對她夸張而帥氣地揮手,儼然又是那個玩世不恭的混小子:“臊什么,小爺我正大光明表真心,日月可鑒,有的人怎么就不信……不說這個,你趕緊上去休息嘍,年輕姑娘睡太晚皮膚不好,趕明兒掛著黑眼圈出門可別怨我?!?/br> 卓靜言見他又開始沒正形,終于松泛下來。一晚上跑來跑去,原來的打算落了空,還平白惹得唐堯不快,她自己也疲累得很,于是就和他道個別,刷過指紋進了公寓樓。 唐堯面上的輕松神色在她轉身后就已經沒了影兒,再怎么想堅決地放開,仍然是要時間去緩沖的。她這么淡定地抽身就走,哪管他心里早就一地荒蕪,左不過是從未對他有過那種心思罷了。 卓靜言進了電梯,心里各種各樣的情緒仍然糾結成一團。她三歲起認識唐堯,怎么會不熟悉他的做派,插科打諢的都是做樣子讓她不要太負擔而已。她知道自己實在對不住他,既未留意過他什么時候開始對她產生異樣的情愫,也未留意到那天他離開后是懷著何種心情將自己劃歸“失戀”階段的。 今晚的唐堯不是過去那只懶洋洋的大貓,他像一只受傷的獅子,一度讓她害怕得退縮??墒堑搅俗詈?,他依舊主動靠近她身邊,就像總在她面前逗樂的大貓,轉著圈兒地讓她安心踏實。 卓靜言想著想著,愈發覺得自己罪大惡極,千不該萬不該傷害善良的竹馬唐小果。電梯緩慢上行到頂層,“?!钡囊宦曢_了門。她垂頭喪氣地邁出幾步,目光觸及蘇佑家那扇門,更覺頭疼不已,心亂如麻。 然而,當命運要捉弄她的時候,總是會讓各種可恨的機緣巧合扎著堆兒地往她身上湊。她盯著自家對面緊閉的黑色大門,還沒挪動腳步,它居然慢慢打開了。澀重的“吱呀”一聲后,蘇佑那張漂亮至極的臉出現在她眼前。 言言修羅場。 卑微面再求珠。下一章請蘇總和言言開始首幕吻戲。鼓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