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節
話說到這兒,酒席間的氣氛便低迷下去,衛國公與陳國公都不言語,最后,還是鄭國公低聲道:“圣上還在,皇后也在,說這樣的話,可是太不應該了。咱們幾個聽聽也就罷了,若叫皇太子殿下與秦王、晉王兩位殿下知道父親疑心他們,心里該有多難過?” 皇帝道:“朕只是怕,將來……” 衛國公勸住了他,道:“那畢竟也只是將來?!?/br> 皇帝悶頭飲了口酒,半晌,方才道:“歷來派遣親王外戍,是為鎮守一方,初代時倒還太平,但再過幾代,地方藩王與長安天子的血緣遠了,兵禍也就來了?;屎笾耙苍尢徇^,想廢黜親王之官的舊例,榮養在長安,受封地供養,卻不許接觸軍權……” “這怎么行?”鄭國公當即便道:“皇太子既立,便該將諸皇子送往地方,這是幾朝沿襲的規制,不可輕改!” 他鄭重道:“皇太子與秦王、晉王親厚,圣上又春秋鼎盛,無易儲之心,所以朝臣們才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視而不見??珊笫雷訉O呢?皇后誕育太子,宮嬪誕育庶子,一旦諸王榮養京中,安知不會覬覦大位,有所謀劃?在內有生母策應,在外有外家景從,諸皇子為了奪位,必然各使手段,拉攏朝臣,朝局不知會亂成什么樣子!” 衛國公也道:“這法子固然有合理之處,卻也催化了皇太子與諸王的矛盾。人心都是rou長的,雖有嫡庶之分,但都是自己的骨rou,儲君與其余皇子們生了糾葛,一次兩次的話天子還能端平,但時日久了,難保不會生出不滿來,神器不穩,天下難安!” 皇帝也只是提出這么一個法子,不想迎頭就被念叨一通,擺擺手,無奈道:“先擱著吧,不提了,不提了!” 幾人見狀,也不好再說什么,只得道:“喝酒,喝酒!” 因這一席話,皇帝心里便不大安樂,跟幾個老伙計喝了大半宿的酒,心里仍覺悵然。 戰無不勝,無堅不摧的皇帝,也感知到了畏懼。 感情在權勢面前,往往會脆弱如一張白紙,他不敢想象來日自己的幾個兒子骨rou相殘的畫面,卻被太上皇那幾句話所挑動,止不住的去想。 一個爹,一個娘,再親近不過了??! 這晚皇帝沒能睡著,在床上翻來覆去半宿,終于還是坐起身來,輕輕嘆了口氣。 守夜的內侍聽見動靜,忙道:“圣上有何吩咐?” 皇帝擦了擦額頭不知何時冒出的冷汗,問道:“什么時候了?” 內侍答道:“已經過了三更?!?/br> “三更天了……” 皇帝心里亂糟糟的,說不出是何滋味,卻沒有半分睡意。 內侍見他久久不語,微覺心慌,近前兩步去看,卻見他正對著外室那盞幽微燈火出神。 內侍心里有些不安,正想著去請內侍監來,卻見皇帝忽然扯了衣袍上身,三兩下束好腰帶,蹬上靴子,大步走出門去。 深秋的夜風寒涼,直刮得人骨頭發冷,皇帝揚鞭催馬,直入崇仁坊,沒心思等人去開正門,直接從側門進了衛國公府。 喬毓這會兒睡得正香,冷不丁聽耳邊兒傳入什么動靜,下意識就摸出刀來了。 “阿毓,”皇帝早知道她這秉性,信手搭住她手腕,低聲道:“是我?!?/br> “你有毛病嗎?!”喬大錘從睡夢中驚醒,怒道:“自己不睡覺,還不叫別人睡!” 皇帝也不做聲,只溫柔的看著她,由著她發完脾氣,這才伸臂將人摟住,埋臉在她發間。 喬大錘冷漠道:“別以為你這么賣萌,我就不生氣了!” 皇帝聽得笑了一下,低下頭去,親吻她耳畔,略頓了頓,聲音低不可聞道:“今天心情很不好?!?/br> 喬毓抬頭瞅了他一眼,惹得頭頂呆毛一翹,她悶悶的哼了聲,摟著他躺下去,催促道:“睡吧睡吧,別愁眉苦臉的,天底下沒有一錘子解決不了的事情?!?/br> 皇帝的心緒好了些,低聲問她:“要是一錘子不行呢?” 喬毓道:“那就兩錘子?!?/br> “……你啊?!被实郯l出一聲輕柔的喟嘆。 喬毓又瞅了他一眼,忽然湊過臉去,在他唇上親了一口。 “酒氣太重了,好在也不討厭?!彼騻€哈欠,拍拍他的背,迷迷糊糊道:“睡吧?!?/br> 皇帝親了親她發絲,輕輕應了聲:“好?!?/br> 第120章 開解 第二天清早,喬毓照常起的很早, 迷迷糊糊的睜開眼, 卻覺身邊似乎還有個人,猛地睜開眼一瞧,才想起來昨晚皇帝來了。 睡夢中被人喚醒之后的問答, 第二日再問, 頭腦中往往一片空白, 喬毓模糊記得昨夜他似乎有些落寞, 具體說了什么,卻記不清了。 大抵真的是累了, 皇帝此時仍舊睡著,眉峰微蹙, 有些愁緒的樣子。 喬毓坐起身來,伸了個懶腰,轉頭見他還在睡,就想起昨晚自己被吵醒的事兒了,一腳踹過去, 道:“什么時候了,還不起來!” 皇帝被她一腳踹醒,也不生氣,慢慢坐起身來, 伸臂摟住她,湊過去親了一口。 他輕輕喚了聲:“阿毓?!?/br> 喬毓不吃這糖衣炮彈,把他扒拉開, 自己下了床穿衣服,邊穿邊問他:“昨晚怎么了?失魂落魄的?!?/br> 皇帝懶洋洋的倚在床頭,將自己與陳國公幾人說的話講了,末了,又嘆道:“若叫親王留居地方,幾代之后,必然與中央興兵,可若是留在長安,不免又會有奪位之虞,咱們在的時候,幾個孩子翻不了天,可若是咱們都去了……” “別‘咱們’‘咱們’的,這種好事你說你自己,別牽連上我?!?/br> 白露和立夏聽見里邊兒動靜,端了溫水來叫他們洗漱,喬毓用柳枝香鹽凈了口,這才道:“管管管,你管得了這么多嗎?古往今來,哪有萬世一系的朝廷?周有八百年,漢有四百年,這都是響當當的朝代了,可你怎么就忘了,魏晉南北朝期間有多少政權,存在十幾年就被人顛覆了?沒有能永遠延續的王朝,你這會兒想著兒子骨rou相殘就難受,待會兒想想你的大唐要亡了,不是更難受?” 皇帝苦笑道:“可亡國是多少年之后的事情了,我見不到,兒子卻是親生的,我的骨血,怎么能相提并論呢?!?/br> 喬毓洗了臉,拿帕子擦了,道:“世間哪有兩全的辦法呢,你別鉆牛角尖。生了兒子,那就好好的教,盡到做父母的責任,問心無愧就好。至于剩下的,咱們無能為力,便交給孩子們自己處置吧?!?/br> 這原本就是個死結,皇帝還能說什么呢。 “沒兒子吧,覺得千辛萬苦打下來的江山都要交給別人,不甘心吶,有一個兒子,又怕這兒子有什么意外,也想著給他添個兄弟幫襯,三個兒子了,就怕他們自相殘殺……” 他嘆口氣,取了掛在一邊兒的衣袍穿上,道:“可憐天下父母心啊?!?/br> 喬毓聽得失笑,斜他一眼,道:“這話都是別人說的,自己講可就不是那么回事兒了??!” 皇帝也笑了,搖了搖頭,沒再接著這一茬說話。 二人都穿戴整齊,白露便推開窗透氣,深秋的凜冽寒霜侵入內室,叫人微覺冷意,頭腦卻也隨之清醒起來。 侍婢們送了早膳來,喬毓捏這個包子慢慢吃,卻聽皇帝道:“我把孔家給打發了……”說著,又將寧安侯自愿改姓,被賜姓李,名改新的事情講了。 “這是好事,經唐一代,此后孔家的影響會無限淡化,”喬毓先是一怔,旋即笑道:“孔圣人是好,但后世子孫未必都好,皇族尚且不能沿襲百代,孔家怎么能例外呢。再則……” 她飲一口米粥,徐徐道:“禮教對世人的束縛太大了,對女人的影響也太深了,后世有貞節牌坊,現在不也有?只是存在的形式不一樣罷了?!?/br> 皇帝畢竟是男人,在父權君權至高無上的時代,先天就占據優勢,也很難理解女人的想法,搖頭失笑道:“過猶不及。你看看你,看看永嘉,再看看武安大長公主,哪有個被束縛的樣子?!?/br> “那是因為我們出身高,家世好,有恣意妄為的資本,”喬毓坦然道:“你所看見的開放與包容,女郎男裝出行、打馬球和幾度改嫁,都是高門女郎,乃至于皇室公主?!?/br> 她神情中浮現出一抹嘆息:“我聽過一個故事,就在唐之后沒多久,有個姓李的婦人帶著兒子外出投宿,因為被店主人拉了一下手臂,便道‘我為婦人,不能守節,而此手為人執邪?不可以一手并污吾身!’,然后便用斧頭,斬掉了那條手臂,戰亂的年代,女人名節被看得最輕,尤且有這等事,可想而知后世又是如何光景?!?/br> 皇帝聽得默然,喬毓正以為他有所觸動時,卻聽他道:“大唐延續了多少年?” 喬毓啞了,瞪他一眼,便聽他又道:“我享壽多少?” 五十二歲。 按照后世的史書記載,歷史沒有變動之前的李泓,五十二歲崩逝。 不知怎么,喬毓心里忽然有些難過,略頓了頓,方才含糊道:“八十來歲吧,記不清了……” 皇帝抬眼看她,眼底似有笑意:“你前幾天不是還說,我是吃丹藥死的嗎?能活到八十多,還吃什么丹藥?” 喬毓給噎了一下,反駁道:“我可沒說你是吃丹藥死的,只是后世有這么個猜測,準不準可不一定?!?/br> 皇帝笑而不語,只是眉宇間有些淡淡傷感。 “你有什么好難受的?我比你死的還早呢!” 喬毓從碟子里拿了個rou包,摳了餡兒自己吃,又把皮塞到他嘴里:“一切都不一樣了,從我回來開始,就不一樣了,你也是馬上定乾坤的天子啊李大郎,怎么多愁善感見風流淚了!再愁眉苦臉做小兒女情態,我都看不起你!” “因為有了軟肋,”皇帝靜靜看著她,道:“無論多么強大的人,一旦有了軟肋,都會患得患失,心中畏懼?!?/br> “那你完蛋了,”喬毓道:“就這么下去,或許沒等到阿琰登基,大唐就亡國了?!?/br> “那倒也不會,”皇帝含笑看著她,道:“是軟肋,也是鎧甲,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br> “噫——惡心死了!” 喬毓一點兒面子都不給:“李大郎你沒事兒多看看奏疏,少看那些亂七八糟的話本子,咱們倆加起來都七十了,還說這些酸話,你別扭不別扭!” 白露忍著笑,遞過來一張帕子,喬毓隨手擦了擦嘴,站起身道:“走了?!?/br> “……這個混賬東西?!被实坌χR了一句,目送她離去,神情卻也不再抑抑,三兩下吃了早膳,拜見過喬老夫人之后,便回宮去了。 …… 一場動亂結束,長安上層勢力重新洗牌,曾經的大唐十六衛,也是名存實亡。 申國公作為章太后的嫡親侄子,當然無法從這場風暴中幸免,現在已經被下獄,家眷也被看押;蔣國公裴安作為太上皇的親信,早就被打壓下去,連參與這場風暴的資格都沒有;寧國公作為綠帽成精的非人生物,這會兒已經被削爵;新武侯府一個青銅硬杠黃金,是十六衛之中犧牲最早,也最為慘烈的一個…… 仔細數數,說好的大唐十六衛,這會兒也就剩了十二個,曾經的家門榮耀,似乎只在眨眼間,便灰飛煙滅。 比這幾家更加惶惶的,卻是曾經榮耀無限的五姓七望,世代相傳的光環被權位強行剝落,勢如虎狼的金吾衛們帶著天子圣旨闖進家門,查出涉事之人后,又將其余家眾遷往獻陵。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車隊載著家財積蓄,伴著一路哭聲,源源不斷的駛出門去,他們仍有聲望富貴,但世家高門最被看重的東西,卻悄無聲息的消失在了這年的寒風中。 舊博亭侯謀逆,論罪處死,從此之后朝廷再沒有孔姓人家,只是多了一位寧安侯。 士林也曾為此非議,只是舊博亭侯謀逆是真的,寧安侯身為曾經的世子,自愿改名也是真的,又有皇帝及一干重臣贊同,即便朝臣們有二話,也生生給壓下去了。 萬年的青瓷與白瓷燒制出來了,跟宣紙一樣,都是日進斗金的生意,報紙作為新興事物之一,也備受讀書人與士子們追捧,武安大長公主與韓國夫人正準備上疏皇帝,請求在上林苑中劃出個地方來建造屋舍,慈善總會代替朝廷出面,收養戰死將士們的遺孤,皇帝自無不應。 伴隨著一聲巨響,吐谷渾原本就不甚堅硬的城池徹底崩塌,守城之人但見異光閃現,尚未反應過來,便是地裂天崩,驚駭之下,甚至顧不得逃竄,戰戰兢兢的癱軟在地:“這是天罰!唐人是被上天眷顧的!” 邢國公目視那城墻坍塌,再見吐谷渾人的惶恐與不安,欣然之余,又不禁嘆息一聲:“戰爭有了捷徑,不知會改變多少事情……” 蘇懷信戎裝在身,英氣勃發,聞言笑道:“不管怎么說,上天總是庇護大唐的?!?/br> 吐谷渾國主開城乞降的時候,喬毓剛從印書作坊里走出去。 從前她從五姓七望那兒弄到了近千本書,只是顧慮良多,方才不曾大張旗鼓的加以宣揚,現下那幾家人都挪到獻陵去了,影響力也降到了最低,也就沒必要再加謹慎提防。 她跟皇帝商議之后,決定先將那些孤本絕本印刷出來,加以妥善保存,至于日后應當如何,卻要再慢慢思量了。 喬毓慢悠悠的思忖著,到了刑部的門前,叫人開了牢獄的大門,又從白露手中接過那只竹籃,腳步輕快的走了進去。 監獄里邊兒的氣味著實不怎么好聞,她也不露異樣,獄卒前邊兒引路,到了地方,就被她打發走了。 申國公躺在半舊的褥子上抓虱子,聽見有腳步聲傳過來也沒抬頭,察覺來人停在自己門前,這才坐起身來瞅了眼,見是喬毓,又躺下了。 喬毓拿鑰匙開了門,拎著竹籃進去,道:“沒什么想說的?” 申國公神情平靜,木然道:“我的行刑時間,是哪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