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節
“三娘,你向來心胸寬廣,何必真鬧成這樣?等孩子生下來,打發七娘走便是了,”紀老夫人抑制住火氣,低三下四道:“我年輕時候,沒過過幾天好日子,這會兒老了,只想含飴弄孫,你就當是可憐可憐我這個老人家,好不好?” “不好!”韓國夫人毫不留情道:“你年輕時候沒過過好日子,是因為你男人沒本事,又不是我害的!你不樂意,下去找公公說,跟我說得著嗎?倚老賣老,簡直可憎!” 這話說的犀利,真比刀子捅進心口還要叫人痛苦,紀老夫人身子一歪,險些摔倒在地,虧得被平陽侯攙扶住,才沒有真的倒下去。 侍婢們送了十來把鎖頭來,韓國夫人走上前去,“咔嚓咔嚓”幾聲,將那狗籠鎖了個嚴嚴實實,聽七娘的哭聲愈加凄厲,這才冷笑道:“鑰匙呢?” 女婢忙將那十來把鎖頭的鑰匙遞了過去,韓國夫人令人去取了把錘頭來,當著七娘的面兒,把那十來把鑰匙砸的扭曲斷裂。 “你不想做人,我成全你,”她看著七娘,面籠寒霜,一字字道:“你既然自甘下賤,那就做一輩子狗吧!” 七娘哭聲愈加凄慘,紀老夫人固然不在乎她,卻也在乎她腹中的孩子,再則,那畢竟是自己的娘家侄女,這樣被人磋磨,自己臉上難道就過得去嗎? 只是她方才只說了一句,就被韓國夫人懟的遍體鱗傷,這會兒不敢再開口,只央求的看著自己兒子。 平陽侯也有些不忍,蹙眉道:“三娘,殺人不過頭點地,你這樣折辱她,未免太過了些……” “她就是愿意做狗,就是愿意吃屎,就是自甘下賤,我有什么辦法?” 韓國夫人嗤笑一聲,看著他道:“紀明,咱們倆的事兒我還沒跟你分說,你哪里來的臉面,對我指手畫腳?你也配!” 平陽侯目光倏然一痛,軟下聲音來,道:“三娘,我知道你惱我,氣我,也知道我該死,辜負了你,可咱們是多少年的夫妻了,別為這事傷了和氣,好嗎?你怎么罰我,我都認了,只是別說那些恩斷義絕的話……” 喬家世代武勛傳世,無論是老衛國公與榮國公,還是現在的衛國公與昌武郡公,哪一個不是英氣斐然,儀表堂堂。 或許正是因為見多了父兄的陽剛與英武,所以韓國夫人一遇上溫柔體貼的平陽侯,便生了傾慕之心,素日里也最愛他這般的深情款款。 可是現下,再聽他用這種語調言語,她真是一點兒波動都沒有了,除去惡心反胃,再沒有別的情緒。 “紀明,”韓國夫人看著丈夫,道:“事發之后,你為什么不告訴我呢?!?/br> 平陽侯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什么?” 韓國夫人便又一次重復道:“事發之后,你為什么沒有告訴我呢?” 她指了指籠子里哀哀苦求的七娘,定定的看著他,道:“你可以告訴我的。告訴我你認錯了人,告訴我這個女人悄悄出現在了我的房里,告訴我你的母親聯合外人,算計了你??墒悄闶裁炊紱]說。你信不過我,又或者,你心里早就有這樣的念頭,事情發生之后,便順水推舟的繼續了下去?!?/br> “你的母親淺薄愚蠢,忘恩負義,那個七娘自甘下賤,連臉都能不要,而你,自私而又虛偽,嘴上說的冠冕堂皇,心里邊兒算盤打得啪啪響。都說蛇鼠一窩,你們還真是般配!” 平陽侯面色微變,低聲喚道:“三娘,我會給她和孩子一筆錢,叫她們走得遠遠的,從此再也不回長安,咱們好好過,好么?” “到了這個時候,你以為這只是平陽侯府的家事嗎?” 韓國夫人有些悲哀的看著他,道:“我見她肚子已經凸起,想來差不多四個月了?” 平陽侯見她如此,心里實在難過,合眼道:“是?!?/br> “現在是七月底,她有孕差不多四個月,那就是三月初懷上的,紀明啊……” 韓國夫人的心頭如同壓了一塊巨石,悶得她喘不過氣來,也叫她心口作痛,眼眶發酸:“明德皇后在二月底過世,她一去,我就病了。于公,明德皇后是國母,于私,那是我的堂姐,與親jiejie沒有什么兩樣。三月初,喪儀沒都沒有結束,我還病著,你怎么會覺得,我會在她的喪期之內跟你同房?如果你真的認錯了人,將她當成了我,那你對我真是半分尊重都沒有,如果你沒有認錯人——那你簡直就是該死了!” “還有這個玩意兒,”她指了指七娘,幾乎抑制不住心頭怒氣:“你真覺得這個孩子能生出來?這幾個月以來,你聽說誰家有喜,即將添???皇后辭世,那是國孝!納個妾都是大罪,你算什么東西,敢在熱孝里邊生孩子?!你把皇家的臉面放在哪兒?你腳底下嗎?!” 平陽侯一直以來,都只覺得最大的問題在韓國夫人那兒,只要過了這關,便能萬事無憂,卻忘了這最要命的一茬,霎時間變了臉色。 紀老夫人被孫兒沖昏了頭腦,這會兒被韓國夫人點破,終于驚懼起來:“這,這可不是有意的……實在是,實在是誤會了!” “國法堂堂,誰要跟你講誤會?你們但凡對明德皇后有半分敬重,就不至于趕在喪期里便做這事?!?/br> 韓國夫人瞧她一眼,冷冰冰道:“老夫人,你要珍惜別人這么叫你的機會,因為到了明天,御史彈劾平陽侯府孝期納妾生子,罪在不敬,你的誥命會不會繼續存在,平陽侯府會不會繼續存在,都還是個問題?!?/br> 紀老夫人哪知會有這般嚴重,心中惶然,聽完險些站不住身,勉強叫女婢攙扶著,嘴硬道:“你是紀家的媳婦,難道便能討到好嗎?” 說完,語氣又軟下來:“這事兒是我做的不好,以后不提了,好不好?至于七娘,她從來都沒有懷過孩子,當然也不會生下來,三娘,得饒人處且饒人……” “我真是受夠了你這張嘴,從此以后,也不想再聽見它說話了,”韓國夫人冷冷的打斷她,道:“公公曾經是荒王黨羽,后來事發,是我厚著臉皮歸家,求伯父相助,這才保住了所謂的平陽侯府,后來,你是怎么對我的?一天一副苦湯藥,我不喝就尋死覓活?老夫人,你的良心,難道都被狗吃了?” 紀老夫人面色漲紅,說不出話來了。 “你們紀家要垮,純粹是自己作的,與人無尤,”韓國夫人目光在這院落里轉了一圈,淡淡道:“不過,從今以后,這就跟我沒有關系了?!?/br> 平陽侯顫聲道:“三娘,你、你要與我和離?” “不是和離,是義絕?!?/br> 韓國夫人看著他,漠然道:“和離?到了這地步,咱們還‘和’得了嗎?你以為喬家是祖傳賣包子的,由著人欺負?你在我堂姐的喪儀里做出這種事來,可曾顧及到我半分?” 她笑了笑,斷然道:“夫妻之情到此為止,你我自此恩斷義絕!” “不行!”平陽侯面色漲紅,驚叫道:“我不同意,我絕對不同意……” “不同意?你有什么資格不同意?”韓國夫人冷笑一聲,抬手一巴掌,重重扇在他的臉上:“若不是我,平陽侯府早就被廢黜了,你既然享受了娶權臣之女的方便,這會兒也要知道,萬事都是有利有弊的,喬家說一,紀家配說二嗎?!” 說完,又向衛國公道:“彈劾平陽侯府孝期失禮的事,還要請大哥多費心?!?/br> 衛國公道:“放心吧,都交給我?!?/br> 韓國夫人笑著道了聲謝,提起臂彎輕紗,道:“咱們回家去吧?!?/br> “不要走!”平陽侯面色倉皇,撲過去攔住她,乞求道:“三娘,你當真半點情分都不肯顧念?我那么喜歡孩子,你不能生,我也沒有埋怨過,更沒有聽母親的意思納妾,我的心意,你難道一點都看不出來嗎?” 韓國夫人像是被戳到了什么痛處似的,冷冷盯著他看了半晌,神情忽然譏誚起來。 “我本來不想說的,”她道:“夫妻多年,我想給你留點顏面,現在,是你自己丟掉不要的?!?/br> 平陽侯見她這般神情,不知怎么,忽然心慌起來:“什么?” “你不知道,我其實也喜歡孩子,我也想做母親。成婚之后,久久沒有消息,我便請名醫前來探脈,那大夫告訴我,我的身體沒問題?!?/br> “后來,我就叫他悄悄給你診脈,”韓國夫人憐憫的看著他,道:“他告訴我——你是沒有生育能力的?!?/br> “從前我不說,是因為你對我好,我怕你自尊心受挫,心里難過,我舍不得,可是現在……” 她語氣淡漠,冷冷道:“你算個什么東西!” 平陽侯聽得呆住,好半晌都沒做聲,直到韓國夫人走出一段距離,方才瘋了一樣的追出去:“你撒謊!明明是你不能生,卻誣賴到我身上……簡直,簡直可笑!” “那就拭目以待吧,”韓國夫人無所謂的笑道:“天下男人那么多,比你好的不知凡幾,我應該很快就會有下一春,你看我到時候會不會生咯?!?/br> 平陽侯面色鐵青,神情近乎瘋狂:“七娘她,她明明有了身孕……” “鬼知道那是誰的孩子,”韓國夫人攤了攤手,幸災樂禍道:“你娘只想著抱孫子,綠孫子也是孫子,叫她慢慢兒抱吧?!闭f完,便待轉身離去。 “你撒謊,對,你在撒謊!”平陽侯恍若失魂,忽然伸手,想要扯住韓國夫人衣袖,昌武郡公眼疾手快,一腳將他踹開老遠。 平陽侯癱倒在地,心亂如麻,回想著她方才說的那些話,又哭又笑:“騙子,騙子!你在騙我……” 韓國夫人方才說話的聲音不算大,但也不算小,紀老夫人雖也在告訴自己,說這都是假的,但心里邊兒卻有個聲音在提醒她:這或許并不是韓國夫人信口開河。 不能生的……其實是自己兒子? 那七娘肚子里邊兒那個,是怎么回事? 紀老夫人想起當初七娘異樣的殷勤,又想起兒子兒媳成婚多年都沒消息,但七娘只是一次,卻懷了身孕,心里隱約有了結果。 心口悶痛,簡直像是有一把刀在里邊兒攪,紀老夫人的喉頭漸漸涌上一股腥甜,“哇”的吐出一口血來,白眼一翻,就此昏死過去。 “老夫人!”女婢們驚慌失措,院子里亂成一團。 七娘還被關在籠子里,眼淚淌了一地,拍著鎖,哭求道:“快放我出去,快??!” 韓國夫人真有點不想走了:“這么好的戲,滿長安都找不到第二出……” 平陽侯神情崩潰,滿臉是淚,咬牙切齒道:“鬧成這樣,現在你滿意了?” 韓國夫人冷冷看他一眼,忽然向后伸手,女婢怔楞一下,旋即會意的遞上了馬鞭。 她起身走過去,手中馬鞭狠狠抽了過去:“這才一天,你就受不了了,可是,你們攪和了我整整十一年!滿意?我不滿意!不叫你們家雞飛狗跳,不得安寧,我心里邊兒那口氣就順不了!” 一鞭子打下去,身上就是一道血痕,更別說是這么多下了。 平陽侯文弱書生,哪里挨得了這種打,癱軟在地,白著臉道:“你竟如此蠻橫妄為……” “紀明,我也姓喬!你要是覺得我會替你納妾養孩子還甘之如飴,那就錯了!” 韓國夫人冷笑道:“你也不滿長安打聽打聽,我們喬家的女兒,有對人低過頭的嗎?也沒什么別的長處,就是骨頭硬,不吃虧!” 第85章 掃尾 平陽侯本就是文弱書生, 這會兒挨了一通毒打, 渾身作痛,癱在地上, 徹底爬不起來了。 紀老夫人昏死過去, 現下還沒醒,七娘更是哭叫不止,唯一一個能主事的平陽侯,也是狼狽不堪, 整個平陽侯府,都亂成了一鍋粥。 韓國夫人懶得再看, 與兩位兄長出了前院, 還能聽見里邊兒哭天搶地的聲音。 她有些嘲諷的笑了笑, 道:“咱們走吧?!?/br> 喬毓活著回來了,也沖散了喬家人對于喬妍過世的傷痛, 但這并不意味著, 他們對于別人對明德皇后的大不敬無動于衷。 “這是群什么人?那時候母后才剛過世,他們就……” 出了平陽侯府,昭和公主心中怒氣未消:“我要找父皇告狀去!” “去吧, ”韓國夫人摸了摸她的頭,笑道:“告的狠一點?!?/br> 昭和公主此刻的怒氣,一半是沖平陽侯府去的, 另一半卻是為了轉移話題,叫姨母不要沉浸在過去的傷痛里。 十來年的夫妻之情,不僅僅是感情, 也是韓國夫人生命中的一部分,現下生生割舍掉,那滋味未必比割rou好受,昭和公主沒有經歷過,但是可以想象。 衛國公與昌武郡公都已經成婚生子,反倒更能體諒堂妹,男女有別,有些貼己話,他們也沒法兒說,見堂妹有外甥女陪著,便借口先回府去叫人收拾院落,先一步避開了。 韓國夫人與昭和公主是騎馬回來的,這會兒仆婢們牽了馬來,她們卻沒了當時揚鞭競技的意趣,擺擺手,示意仆從退下,在這深夜的清風中,徐徐前行。 韓國夫人一直沒有做聲,昭和公主更不好說什么,如此無言半晌,終于還是沉不住氣,低聲關切道:“打定主意了嗎?” “都這樣了,我還有什么好留戀的?落子無悔?!?/br> 韓國夫人有些瑟縮的笑了一下,道:“我不是舍不得平陽侯府,更不是舍不得紀明,我只是替我自己惋惜,憑空虛耗了那么多的光陰……” 昭和公主聽得暗嘆口氣,卻也知道任何勸慰在一個女人青春正好的十一年時光面前,都太過淺薄無力。 再往前走幾步,便要離開平陽侯府所在的街道,拐角處有座涼亭,靜靜屹立在這夜色里。 韓國夫人輕輕道:“叫我自己待一會兒吧?!?/br> 昭和公主有些擔憂的看著她,后者見狀失笑:“我不會做傻事的,浪費了十一年,是有些可惜,但為此搭上后半輩子,就太不值當了?!?/br> “好,我在前邊兒等著?!?/br> 昭和公主柔聲說了一句,便走開了一段距離,到底放心不下,遲疑再三,還是叫林縉去守著:“要是沒什么事,你就不用出去了,也不必叫她知道你在。要是姨母她想不開,又或者是有什么意外,再過去也不遲?!?/br> 林縉輕輕應了一聲,悄無聲息的走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