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節
在政治意味上,皇子跟公主是截然不同的。 按照舊例,冊立皇太子之后,成年皇子便要之官,往自己的封地去,除去長安傳召,不得再歸京城,這也是為了維護皇太子的威儀,減少權力交接過程中可能會出現的問題。 但皇帝沒有納妃,皇太子與秦王、晉王感情深厚,加之帝后也不忍心叫未成年的兒子離京,所以便漠視了那條規定,將兩個幼子留在身邊。 從法理上來講,這對皇太子而言是不公平的,現在還沒什么,但到了將來,或許就是兄弟決裂,拔刀相向的一個引子。 正因為這樣,皇帝一直很注意拿捏與兩個小兒子之間相處的分寸,盡量不叫他們干涉政務,秦王與晉王也極少會與朝臣產生瓜葛,一家人都努力維持住現在的和睦。 但對于昭和公主而言,這所有的問題都不存在。 她是女兒,前邊兒又有三個兄長,繼承大統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父母寵愛她,哥哥們也疼她,食邑萬戶,又有父親無限量的私庫供應,即便驕縱任性些,也沒人會加以苛責。 這才是真真正正的神仙日子。 “怨不得你不想成婚,”韓國夫人想到這一節,有些感慨的嘆道:“我若是你,一輩子不成婚也行?!?/br> 夜風穿透了身上薄紗衣衫,略有些涼,兩人便在身上搭了件薄披風,街道空曠,早無行人,她們起了興致,竟賽起馬來。 林縉等禁衛皆有些無奈,只得催馬跟上。 韓國夫人畢竟年長,年少時跟隨父親和伯父東奔西走,騎術的好壞,有時甚至關系到是否能成功逃命,較之昭和公主這樣從小泡在蜜罐子里邊兒,只拿這當好玩技藝的女郎來說,自然要精湛的多。 昭和公主追不上她不稀奇,可大半兒禁衛都追不上,這便讓人嘖嘖稱奇了,林縉怕會出事,留下其余禁衛,自己揚鞭追了上去。 已經到了平陽侯府所在的街道,韓國夫人飛馳到了府前,將將勒住馬,便見有人從偏門那兒出來,語氣既欣喜,又焦急道:“侯爺回來了?天一黑,七娘肚子便開始疼,想叫侯爺過去陪陪……” 韓國夫人端坐馬上,聽她說了這么一句話,心頭便是一個哆嗦,凝滯幾瞬,方才翻身下馬,走到了那女婢面前。 她圍著玄色披風,又是騎馬歸來,夜色深深,燈火寂寥,那女婢便認錯了人,這會兒見下馬的是女眷,面色霎時間變了,話說了半截,便跟舌頭被剪了似的,再說不出別的。 韓國夫人看著那女婢,將她方才說的那句話咂摸幾遍,臉上的顏色便退了大半,她有些木然的近前去,道:“把你方才說的話,再重復一遍?!?/br> 那女婢已經認出來人是誰,面色倉皇,瞧著比韓國夫人還要慘淡,話也不說,扭頭便跑。 若她肯留下,將事情說個清楚,興許還有可能是誤會了,可她做賊心虛,話都不敢說,便要逃走,韓國夫人哪里還有不明白的。 如同一盆冰水,從頭澆到腳,她的心都在冒涼氣。 林縉跟隨過來,原本是怕韓國夫人孤身在前出事,沒想到這頭沒出事,那頭卻出事了。 他是外人,又是男眷,出了這種事情,韓國夫人怕也不想叫外人知道,林縉略一遲疑,便向她頷首致禮,退到了街口處,等待昭和公主一行人來。 韓國夫人心頭發冷的時候,那女婢已經跑出去幾步遠,她回過神兒來,冷冷一哂,手中鞭子便靈活的甩出去,腕上用力,生生將人給拖回來了。 那女婢摔了一跤,好不狼狽,只是這時候,卻也顧不得別的,匆忙間爬起身來,口中道:“夫人實在是誤會了,我認錯了門,這才……” 韓國夫人心頭火起,一鞭子甩過去,嗤笑道:“你是從平陽侯府的旁門那兒出來的,哪有找錯門的道理?難道你年紀輕輕的,不僅眼瞎,腦子也傻?” 夏日里衣衫單薄,那女婢生生挨了一鞭子,疼的一個哆嗦,原本還想呼痛,只是聽到韓國夫人這幾句話,霎時間就啞巴了。 “七娘肚子疼,想叫侯爺去瞧瞧她,”韓國夫人也不再理會她,將這句話念了幾遍,只覺心頭酸楚難當,眼眶都在發燙:“好啊,真好!” 府門前鬧出這么一場,早就驚動了旁人,門子見這事要糟,匆忙跑進去,將紀老夫人給叫起來了。 “夫人回來,剛巧就撞上七娘那兒的婢女了,這會兒還在門前呢,您看,這可怎么辦?” 紀老夫人在宮宴上折騰了半宿,這會兒才剛睡下,一聽這事兒,騰的坐起身來,慌亂道:“大郎呢?” “郎君在宮里,這會兒還沒回來?!?/br> 紀老夫人若是有法子把七娘弄進府,就不會叫她在外邊兒縮著了,這會兒忽然被人撞破,自是心慌,一邊穿衣,一邊埋怨道:“怎么就碰上了?不是叫她沒事兒別過來嗎?” 送信的門子在簾外,賠著笑道:“七娘肚子疼,想請侯爺過去陪陪,誰想就撞上夫人了……” “這事兒鬧的,”紀老夫人嘆道:“委屈大郎媳婦了,我免不得向她賠罪?!?/br> 說完,又有些氣不過:“說來說去都要怨她自己,要不是她不能生,哪會有這檔子事?!?/br> 這事兒太大了,仆婢們沒人敢做聲,侍奉著紀老夫人更衣,這才攙扶著她往府門前去。 …… 昭和公主催馬到了平陽侯府所在的街道,便見林縉守在路口,目光往前一瞧,卻是韓國夫人站在府前,身邊還跌坐著個女婢。 她年紀小,卻也聰慧,知道怕是出了事,便去看林縉。 林縉三兩句將事情說了,又道:“外人不好過去,殿下去瞧瞧吧?!?/br> 昭和公主慣來與韓國夫人親厚,聽得火冒三丈,將坐騎丟給侍從,這才拎著馬鞭過去,有些擔憂的喚了聲:“姨母?!?/br> 韓國夫人見是她來了,勉強笑了下,道:“我沒事兒?!?/br> 怎么會沒事兒呢。 這么多年,即便是養條狗,也該養熟了,更別說是朝夕相處的丈夫。 冷不丁它跑出去吃屎,回家還沒事狗一樣的舔了你一手,你說這惡心不惡心? 昭和公主還沒出嫁,但也能猜到到韓國夫人此刻的悲涼,轉向那女婢,道:“你們家七娘在哪兒?” “她不是肚子疼嗎?平陽侯頂個什么用,我給她找最好的太醫治,”她向后擺了擺手,喚了幾個禁衛來:“跟著她,把那個什么七娘帶過來,養在外邊兒的女人,算什么東西,還等著我姨母去見她嗎?” 那女婢不認識昭和公主,但見她這做派與召之即來的禁衛,再想想那聲“姨母”,也猜出這是誰來了,忙央求道:“七娘體弱,又有身孕,怕是受不得驚嚇,懇請殿下開恩……” 昭和公主冷笑一聲,正待說話,卻被韓國夫人攔住了。 “帶那個七娘過來,馬上,”她語氣淡漠,道:“至于受不得驚嚇……不做虧心事,就嚇不到,真嚇到了,那是她活該?!?/br> 那女婢面白如紙:“七娘,七娘還懷著孩子呢?!?/br> 韓國夫人聽這句話,當真心如刀絞,喉頭發腥,牙根緊咬一會兒,忽然間又釋然了,輕飄飄道:“又不是我的孩子,跟我有什么關系?” 那女婢說不出話來了,禁衛便近前去,叫她前邊兒帶路,去尋那七娘來。 紀老夫人剛出門,便瞧見這幕,一口氣險些沒喘上來,氣道:“你這是要逼死我嗎?” 韓國夫人扭過頭去,目光冷漠的盯著她看,紀老夫人氣勢弱了三分,口氣也軟了些:“三娘,都是一家人,鬧成這樣,可太難看了,這事兒是我不對,可你也總得聽我解釋,不是么?” 說完,又向昭和公主賠笑,低聲下氣道:“些許家務事,驚擾到殿下了,實在是丟人現眼,時辰晚了,您再不回去,圣上怕是要擔心的……” 昭和公主斜她一眼,懶得理會,韓國夫人卻道:“什么叫‘都是一家人’?我怎么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添了個家人?” 她心頭一跳,目光更冷:“那個七娘,總不會是你的親眷吧?” 紀老夫人被韓國夫人看得有些不自在,低下頭去,避開了她的目光:“關系早就遠了,算不上什么親眷……” 了不得,原來還真叫我猜中了。 韓國夫人想笑,卻笑不出來,想哭,又不想哭給別人看。 她扭過頭去,深吸口氣,向自己的婢女道:“七娘有自家親戚撐腰,我難道沒有嗎?回衛國公府去,請兩位兄長過來,他們若是還沒回府,就去宮門口等著?!?/br> 紀老夫人聽得面色乍變,訕訕道:“你這脾氣,未免也太剛烈了些,真鬧大了,誰臉上都沒光……” “我不怕丟臉!我丈夫背著我在外邊兒養了外室,還弄出孩子來,我打落牙齒咽下去,難道就是增光添彩,祖墳冒煙的喜事嗎?!” 韓國夫人冷冷道:“別拿什么狗屁臉面說事兒,面子沒了,我還有里子,我娘家人還沒死光呢,難道就缺我一口飯?” 她盯著紀老夫人,嗤笑道:“你們不想我好過,我憑什么叫你們舒舒服服?干脆撕破臉好了,誰怕誰?!” 第83章 手撕 韓國夫人性情爽利,但對于婆母, 一直都是敬重的, 現下這么說話, 大抵是真要跟紀家人撕扯開了。 昭和公主聽得痛快, 旋即又覺有些難過。 姨母十六歲出嫁, 今年二十有七, 她在紀家度過了人生最好的年華, 這會兒全都變成了一本爛賬。 甩開吧,有點惋惜, 留下呢,又覺得惡心, 怎么想怎么覺得憋屈。 禁衛們去請那七娘來,那女婢又往衛國公府去了,韓國夫人也不在外邊兒等候, 挽著昭和公主的手往府里邊兒走:“夜里風冷, 咱們別在這兒傻站著, 進去等吧?!?/br> 昭和公主見她已經冷靜下來,心底略微松了口氣, 猶豫著要不要叫人去給母親和哥哥送信,叫來這兒看看,有沒有什么能幫忙的。 可轉念一想, 姨母若是真想叫他們來,早就說了,只提及兩個舅父, 顯然是不欲再將母親等人牽扯進來。 昭和公主心思轉動時,已經被韓國夫人領著進了前廳,仆婢們送了茶熱茶來,她端起喝了一口,思緒卻仍有些亂。 紀老夫人被這二人甩在后邊兒,僵立了會兒,又悄悄吩咐身邊嬤嬤:“去宮門口守著,大郎一出宮,就叫他回府……” 那嬤嬤也知道今晚怕會有大事發生,不曾遲疑,應了一聲,便匆忙往宮門口兒去等。 紀老夫人心里不安,卻也沒什么主意,嘆口氣,叫女婢們攙扶著,同樣走進了前廳。 她進去的時候,韓國夫人已經傳了自己的陪嫁侍女與賬房來:“東西一時半刻是運不完的,只撿些輕便的,平日里用得著的就行,待會兒說完話,咱們就回家去住。再去把我的嫁妝單子找出來,明天便挨著清點,至于賬目,也仔細查看一遍,免得以后對不上號……” 紀老夫人看這架勢,竟是要一拍兩散,心頭暗跳,近前幾步,無奈道:“你這是做什么?就為了這么點事,攪弄的全家不安?” 說完,她又嘆口氣,搭住韓國夫人的手,嘆道:“好孩子,這事兒是我做的不對,我給你道歉,好不好?我老了,只想有個孩子陪在身邊,這有錯嗎?你就當是發發善心,也體諒一下我這老人家的苦楚……” “你的苦楚,跟我有什么關系?為什么要把你的圓滿,建立在我的痛苦之上?” 韓國夫人冷冷的撥開她,道:“你喜歡孩子?那你怎么不自己生?反正公公都已經過世了,你找個小廟,偷個情夫,生八百個都沒人管你!” “你!”紀老夫人被她這一通話給嗆得心口作痛,伸手指著她,哆嗦了半天,也沒能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韓國夫人也不理會,吩咐女婢去收拾衣物用具,便坐在椅上,有一下沒一下的拿茶蓋兒撥弄杯子里的茶水。 約莫過了一刻鐘,禁衛便來回稟:“殿下,已經將七娘帶到,這會兒正在廳外?!?/br> 昭和公主沒做聲,而是去看韓國夫人,見她輕輕頷首,這才道:“帶進來吧?!?/br> 七娘生的頗為秀美,柳葉眉,桃花面,嬌怯怯的,深夜被人帶到平陽侯府中,她臉上不免帶了三分局促,捂著微微凸顯的肚腹,神情不安。 她年紀不輕了,倒不是說老,而是時下律令規定女郎需于十五歲出嫁,否則便要繳納罰款,勛貴門楣不計較些許銀錢,往往會多留女兒些時日,但再遲,也不會超過十七。 面前的七娘,約莫有十八九歲的樣子,明顯已經超過了待嫁之年。 女婢送了團扇過去,韓國夫人接過,信手搖了幾下,才道:“你管老夫人叫什么?” 七娘看眼面色晦暗的紀老夫人,低下頭,小聲道:“叫表姑母?!?/br> “哦,關系還挺近的?!表n國夫人笑了一下,忽然冷下臉來,道:“你肚子里的孩子,是誰的?” 七娘怯怯的看眼韓國夫人,又去看紀老夫人,目光在兩人身上轉了幾圈兒,方才低聲道:“是表哥的?!?/br> 她似乎也覺得難堪,膝蓋一軟,便跪了下去:“我知道這事不甚光彩,惹了夫人煩心,只求夫人顧念這是紀家骨rou,給我們母子倆一個容身之地……” 韓國夫人神情漠然,只看著她,道:“你知道他有妻子嗎?” 七娘被她打斷,面色愈加倉皇:“知道?!?/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