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節
冀州房的人進京,原本是為了自家子弟求情,哪成想會鬧成這個樣子,又是絕望,又是氣悶,最終,終于被人驅趕著,憤憤不平的回冀州去了。 這是群腦子里養魚的智障,完全沒看出更深一層的意思,但朝廷里邊兒自有能臣,將皇帝心思打量的一清二楚。 先行科舉,再動世家,接下來可不就是要清繳地方抱團的小勢力了? 不是所有人都有壯士斷腕的勇氣。 人本來就是貪婪的動物,喬毓對此毫不意外,想著考試剛結束,閱卷還需要幾日,便沒有急著回去,想著在府中住一夜,第二日再回萬年。 她是愛交朋友的性子,做喬妍時是這樣,做喬毓時也是這樣,問一問兩代中青年,誰不知喬大錘威名? 這會兒回了長安,她免不得要同親朋好友們聚一聚,蘇懷信、許樟、陳敬敏、高三郎,還有許許多多的人,少年郎君中穿插著幾個女郎,烏泱泱的一群,人聲鼎盛。 喝酒喝到最后,有人提議道:“大錘哥,你是要做大事的人,咱們最笨,說不出什么來,但心里是欽佩的,來一塊兒敬你一杯!” 眾人哄笑起來,卻真的舉杯,齊齊向她致敬。 喬毓喝的不少,面頰微紅,神態隱約醺然,含笑謝過眾人,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這日她回去的晚了,人又有些醉了,倒頭便睡,第二天日上三竿了,還摟著被子呼呼大睡。 喬老夫人心疼孩子,也舍不得叫她起床,吩咐人往冰甕里添了點兒冰,叫她舒舒服服的繼續睡,卻不知道這會兒,喬大錘的名字已經在朝堂上被御史彈成了篩子。 喬毓將冀州房的人打發回去,又因此奪官,直接牽扯到了省并地方冗官的事兒,也切實的觸碰到了部分朝臣的利益,被人捅到御史那兒去彈劾,當然也不奇怪。 這事兒是皇帝打算辦的,沒人敢直接提出非議,故而子彈都朝喬毓去了,彈劾她罔顧人倫,不敬尊長,巴拉巴拉的,又攻訐起女人為官,牝雞司晨的事兒來。 皇帝早就定了主意,自然不會更改,淡淡聽御史說完,便直接駁斥回去,半分情面都沒留,直接叫人回府靜修去了。 那御史姓張,人倒不壞,只是有些迂腐耿直,太將長幼尊卑掛在心上,但省并冗官的那些利益糾葛,卻真跟他沒關系。 被皇帝趕出宮時,他臉上還帶著些許悲憤,一甩衣袖,恨恨的回府去了。 張夫人正跟小兒子說話,見丈夫氣沖沖的回來,臉上的笑容便收斂起來,遞了一個眼神過去,小兒子便忙不迭端了茶過去,笑嘻嘻道:“阿爹,怎么這么大的火氣?” “簡直是不像話!”張御史氣的胡子直往臉上翻:“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 這話出自《論語》,講得便是親親相隱。 張三郎聽得莫名,同母親對視一眼,不免細問幾句,張御史便將前因后果細細說了,忍怒道:“畢竟根出同源,竟如此無情!” “他們不擅離職守,怎么會被撤職?家人往長安去鬧事,其余人會不知道?坐視事情發生,撤職也不冤枉,關大錘哥什么事兒?” 張三郎聽得眉頭緊皺,不滿道:“爹,你這么干,我以后沒臉見大哥了!” 張御史:喵喵喵??? 他擼起袖子,皮笑rou不笑道:“你再說一遍?” “本來就是,大錘哥又沒錯,你彈劾她干什么?” 張三郎梗著脖子,搖頭嘆道:“阿爹,你這事兒辦的是真不漂亮,我以后沒法兒再跟大哥一起喝酒了!” 第78章 預警 喬毓是在午膳時候, 得知自己被人彈成篩子這事兒的。 衛國公與昌武郡公還怕她因為這個不高興,再出去把幾個御史的府邸給砸了,哪成想她端著碗慢慢吃飯,一點兒生氣的樣子都沒有。 “辦這事兒之前, 就猜到會有人反對,彈劾幾句算什么, 不疼不癢的?!?/br> 喬毓滿不在意的說了句, 又將碗遞給侍立在一側的女婢,叫她幫著盛飯:“我要做的事情多了去了, 這會兒就受不住, 將來怎么辦?” 衛國公聽得失笑,常山王妃與昌武郡公對視一眼,也是忍俊不禁, 喬老夫人欣慰道:“你能想開就好,娘就怕你鉆牛角尖, 平白氣壞了身子?!?/br> 天氣仍舊是熱, 喬毓卻也不急著返回萬年, 先往鄭國公府走了一趟, 同魏玄說起省并冗官之事,又提及前幾日本處置的魏家族親。 魏玄秉性剛直,并不將那點小事掛在心上,反倒向她致歉:“也是我沒有約束好族人,這才鬧出這等事來……” 喬毓喜歡跟明白人說話,聞言便笑道:“都過去了?!?/br> 說完, 又道:“等考試的結果出來了,還要請鄭國公去把關呢?!?/br> 魏玄自無不應,送她出門時,卻多提了一句:“幾位御史言辭過激,但也不是存了什么壞心,只是被人所惑,所以才會如此,秦國夫人不要見怪?!?/br> “我不至于為此動氣,但也不覺得他們適合在這官位上呆著,”喬毓知道他不是量小之人,心中有所異議,便坦然道:“御史的職責,便在于監察百官,忠言進諫,可他們呢?這次被別人煽動,上疏彈劾我,下一回會不會被人煽動,再彈劾別人?如同他們連思考的能力都沒有,只會被人利用,做了惡人手里的刀,那這所謂的御史,留著還有什么意思?” 魏玄被她說的一怔,靜默片刻,肅然道:“受教了?!?/br> “不敢當?!眴特共挥麑⒃掝^起的這么沉重,笑了一笑,上馬往常珪府上去了。 她到的也巧,常寧正將昨日的試題及回答默寫出來,叫父親幫著掌眼,常夫人做了酸梅湯,給那父子倆送去,見喬毓到了,忙叫人再去取了杯盞來,為她也添了一碗。 喬毓嘗了口,爽歪歪道:“好喝!” “綠豆湯雖也解暑,卻不如這個,”常夫人笑道:“我做的不少,你走的時候,帶回去些給老夫人嘗嘗?!?/br> 喬毓也不客氣,笑著應了聲“好”,又同常夫人寒暄起來,約莫說了一刻鐘話,那邊兒那父子倆卻始終沉默著,偷眼去瞧,便見常寧有些忐忑的站在書桌前,常珪眉頭皺的正緊。 常夫人沒拿喬毓當外人,便站起身來,到丈夫身邊去接了那答卷看,瞅了兩眼,也沒瞧出什么門道來,問:“答得不好嗎?” 常珪嘆口氣,道:“差強人意?!?/br> “既然還好,你擺這個臉色給誰看?不知道的,以為這不是你兒子呢!” 常夫人沒好氣道:“有話就說,跟個啞巴似的,晾著孩子算怎么回事?” 常寧有了依靠,立馬附和道:“阿娘說的是!” 常珪被妻子說了幾句,也不惱,剜了兒子一眼,又指著他交過去的那份答卷,悶聲道:“你看他這句,再看這句,明顯就是前言不搭后語……” 常夫人被說的動搖了:“有這么差勁兒嗎?” 以常珪此時的眼界來看,哪怕是科舉奪魁的狀元,怕也不過了了,他搖頭道:“還得雕琢……” 常寧弱弱的分辨道:“我跟其余人對了對,已經算是寫的不錯的了,搞不好,能進三甲呢……” “真的?”畢竟是親兒子,常珪哪有不盼著他好的道理,聞言欣慰道:“你要是真進了三甲,我就把小花烤了,專門犒勞你!” “……”喬毓悄悄問身邊兒嬤嬤:“小花是誰?” “舅老爺前幾日送來的一只鹿,”那嬤嬤笑道:“老爺原本是打算養著,宴客時再殺的?!?/br> 喬毓聽得失笑,卻提起正事來:“早先在萬年,被打發走的幾個人里,也有常家的族親……” “打發了便打發了吧,大錘哥,我得多謝你,要不是你幫著下了這個決心,我真未必能做得出來?!?/br> 常珪提及此事,神情悵惋,轉向喬毓,嘆道:“我幼年喪父,母親獨自將幾個孩子拉扯大,族親們幫扶甚多,底下弟妹也都留在地方,真找上門來,叫我怎么推拒?” 他是這樣,喬老夫人是這樣,其余人其實也是這樣。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誰家還沒幾個窮親戚,你們家是這樣,喬家是這樣,魏家想來也是如此,”喬毓道:“我都想好了,等將來省并地方冗官的時候,便將各自族親所在之地避開,你去查我的,我去查你的,沒法子攀關系,想來也還簡便些?!?/br> 常珪聽得頷首,又正色道:“不過,丑話得撂在前邊兒——若只是小錯,便削官罰俸,斟酌著來,若有人尸位素餐,魚rou鄉里,也決計不可輕縱!” 他嘆口氣,由衷感慨道:“圣上登基之后,一直都顧及著朝廷,顧及著太上皇黨羽,好容易騰出手來清繳地方,頭一仗必然要打的干脆利落,否則,日后誰會將這事兒放在心上?” 喬毓連連點頭:“正是這個道理?!?/br> 出了常家之后,喬毓又往其余幾家去走了走,無一例外都收獲了支持與勉勵。 返程的時候,時辰已經有些晚了,夕陽的余暉淡淡灑在街上,萬物都蒙著一層淺金色的光輝。 喬毓想著今日見過的那些人,心里忽然有些感慨。 或許正是因為經歷過戰亂,所以大家都更加珍惜和平,想要建設好這個國家。 或許是因為大唐新立,所以朝臣們絲毫不見頹唐之氣,都想著建功立業,開創盛世,英姿勃發如旭日的朝陽。 喬毓想到這兒,不覺微微笑了起來,轉過這條街,卻見崇仁坊門前站了兩個年輕郎君,蔫眉耷眼的,似乎有什么煩心事。 她還記得倆人,昨夜都與自己喝過酒,一個是張家的郎君,齒序行三,另一個卻是陳敬敏。 喬毓對于小弟,還是很關愛的,下了馬,笑道:“敬敏,三郎,你怎么在這兒?” 張三郎低著頭不敢吭聲,陳敬敏抬腿踢了他一腳:“說啊,這會兒怎么啞巴了?!?/br> “對不住啊大錘哥,”張三郎紅著臉道:“我也是剛知道這事兒,今天彈劾你的人里邊兒,其實就有我爹,你看這事鬧的……” 喬毓原以為是出什么事兒了,聽他這般言說,忍俊不禁道:“沒事兒。你爹是御史,監察百官也在情理之中,他只是做了他認為對的事情,職責所在,我有什么好生氣的?” “只是我還有另一句話,勞煩你問一問令尊,”她徐徐道:“冀州房的喬家族人玩忽職守,真的對嗎?喬四郎等人的所作所為,難道不該被判刑嗎?以他的觀念來看,我是有錯,但若是換成另一個人,這般對待喬家族人,是不是就是理所應當了?他在別人處聽到此事,上疏彈劾,又是否有偏聽偏信之嫌?” 張三郎原以為她會埋怨自己的,這會兒聽喬毓這般言說,不禁怔住,旋即臉頰便更燙了。 他們之所以喜歡跟喬毓相處,便是因為她骨子里有種坦坦蕩蕩的氣度,從不扭捏小氣,自己覺得她會因此置氣,疏遠自己,反倒是太小看人了。 “我記住了,”張三郎衷心道:“大錘哥,多謝你?!?/br> “幾句話而已,有什么干系,”喬毓笑了笑,又向陳敬敏道:“都是吃過酒的兄弟,別為了這點事鬧的不高興,他父親想說什么,他又管不到,因此埋怨他,便有些過了?!?/br> 陳敬敏能跟張三郎一道過來,顯然是與他親厚的,這會兒聽喬毓主動為后者開解,不禁笑道:“多謝大哥體諒!” 天色也不早了,空氣中似乎已經彌漫起淡淡的飯香味兒,幾人寒暄幾句,就此辭別,各自歸家去了。 張三郎進門的時候,張夫人正打算叫人去尋他,見兒子自己回來了,又催促著去凈手:“阿娘叫人燉了黃豆豬腳湯,你最喜歡喝的,快來嘗嘗……” 張御史哼了一聲,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道:“跑哪兒去野了?都沒跟家里說一聲,不像話!” 張三郎擦了手,道:“我跟敬敏一塊兒去見大錘哥了……” “她有什么好見的?你爹剛彈劾完她,人家能給你什么好臉?”張御史橫眉豎目道:“趁早斷了來往了事!” 張三郎瞅了自個兒爹一眼,再想想大錘哥說的那些話,不禁搖搖頭,給自己盛了個豬蹄兒,抱著哼哧哼哧的開始啃,權當是沒聽見自家老子念叨。 張御史見他這副情狀,愈發惱怒:“你這是什么態度?” “爹,”張三郎抬起頭來,油光滿面,含糊不清道:“我真替你覺得臉紅……” 張御史火冒三丈,抬手想要抽他,張夫人趕忙攔住,又勸兒子:“好好說話!” 張三郎哼了聲,便將喬毓前不久說的那些話講了:“都是人,我大錘哥還是你最看不上的女人,你瞅瞅人家的胸襟氣度,再瞅瞅你自己,嘖嘖嘖……” 張御史聽得默然,久久沒有做聲,直到張三郎啃完第四個豬蹄,才道:“秦國夫人她,真是這么說的?” 張三郎道:“我是你兒子,你知根知底,我是能編出來這種話的人嗎?” 張御史喟然長嘆,站起身道:“真是老了,不服輸不行啊?!闭f完,飯也沒吃,便離開了。 張夫人見丈夫如此,不免有些擔憂,想悄悄跟上去看著,卻聽兒子道:“別理他?!?/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