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節
李開濟只覺左臂都失了只覺,又不曾經過包扎,鮮血順著手臂流到手背,又“吧嗒吧嗒”的滴到了船板上,他勉強支撐起身體,扯下衣袖,艱難的幫自己包扎傷口,裴安見狀,強撐著近前幫忙。 “真叫人感動,”喬妍靜靜看著這一幕,微笑道:“我聽說蔣國公與圣上相交多年,感情深厚,不遜色于兄弟……” 裴安方才挨了她一腳,現下腹腔仍覺鈍痛,跌坐船頭,央求道:“秦王妃,得饒人處且饒人,圣上已經到了這境地,你又何必再提舊事?!?/br> “不提?憑什么不提?” 喬妍猝然冷笑,手扶刀柄,近前去道:“圣上,你可還記得我叔父?他枉死時,正當而立之年,豈不可憐?我叔母因此傷心染病,沒多久也隨丈夫而去,只留下一個幼女,難道她不可憐?” 李開濟神情疲倦,無甚精神,辯解道:“事發之后,朕也曾后悔過,可是……唉,朕當時也是不得已?!?/br> 喬妍不聽他這般推諉之詞,繼續道:“圣上,你可還記得劉文靜,可還記得聶良弼?” 她目光痛恨,眼中射出刀劍一般的鋒芒:“他們死了!你明知這二人無罪,卻還是先后將他們處死!” “我與良弼少年相識,親如兄弟,他死了,還是以那樣的罪名,被你私下處決,正如同一把匕首,緊緊插在我心口,每每想起,便覺心如刀絞!” 喬妍蹲下身去,用冰冷的眸子盯著他,一字字道:“現在你告訴我,當時你只是不得已?” 李開濟目光中的神采淡了,嘴唇動了動,似乎是想辯解一二,然而到最后,卻什么都沒說出來。 喬妍冷笑一聲,揪住他衣領,將他整個翻過身去,面朝海池。 李開濟見狀,不禁面露驚懼,未及說話,便被她按住脖頸,整個腦袋壓進了水中。 裴安見這一幕,想也不想,便近前去救,不想喬妍抬起一腳,將他踢進了海池。 裴安“撲通”一聲跌進水中,他不會水,不免格外狼狽,掙扎著向船中人求救,然而未經喬妍允許,卻無人肯相助。 李開濟整個腦袋都被按進水里,窒息與前途未卜的黑暗交織在一起所造成的恐懼,遠非言語所能形容。 他拼命的掙扎,卻身體卻使不上力,兩腿抽搐,卻無力反擊,池水像磚石一般,壓迫著他的眼睛,他第一次覺得,死亡竟有這般恐怖。 喬妍估量著時間,眼見李開濟快到極限,裴安也快沉下去了,終于松開手,一腳將他踢到船艙。 她吩咐道:“去把蔣國公撈上來吧?!?/br> 身后隨從應聲,跳下水中,將只剩下半條命的裴安拖拽到了船上。 “圣上,蔣國公,你們以后應該小心一點,走路的時候仔細腳下,不要像這次這樣不小心?!?/br> 喬妍目光依次在這二人身上掠過,淡淡道:“要知道,不是每一次都能這么好運,有幸逃出生天的?!?/br> 李開濟與裴安周身濕淋淋的,形容狼狽的躺在船上大口喘息,卻連與她說話的氣力都沒有了。 喬妍也不介意,人在船頭,遠遠望向北側的玄武門。 有馬蹄聲自東側傳來,她眉頭微跳,扭頭去看,卻見一行人騎馬而來,直達海池岸邊。 為首之人身體挺拔,目光威儀,察覺到她投過來的目光時,相視一笑。 正是李泓。 她心頭一直提著的那口氣,終于松了下去。 這場驚心動魄的宮變,就此宣告圓滿結束。 …… 武德九年六月初七,李開濟正式降旨,冊封長子李泓為皇太子,軍國庶事無大小,悉委太子處決。 李泓入主東宮,其后便冊妃喬氏為皇太子妃,又加封天策府中親信臣屬,諸多恩賜。 李昌既死,李開濟同樣被幽禁于太極宮,為免海內生亂,也為了避免事態進一步擴大,李泓招撫東宮舊臣,又揀選有能者加以重用,對昔日東宮舊黨既往不咎。 可實際上,即便他再三做了準備,地方上仍舊免不得有所暴動。 長久的年月里,秦王一系與皇太子一系,準確的說是與李開濟一系存在著巨大的矛盾,摩擦與紛爭更是難以避免。 現下李開濟倒臺,若能平安無事的達成過渡,這自然很好,可若是中間出現幾分錯漏,也不奇怪。 武德九年六月十六日,李開濟降下手詔與裴安:朕當加尊號為太上皇,有司擇日宜速聞奏。 李泓照例推辭,李開濟無奈再請,反復再三之后,后者終于點頭答允,并于六月二十九日,正式裁撤天策府。 同時,又厚賞親信屬臣,使其直入中樞,掌控大權。 武德九年八月八日,李開濟下令傳位于皇太子李泓。 八月九日,李泓于東宮顯德殿登基稱帝,不幾日,又改冊皇太子妃喬氏為皇后,嫡長子李琰為皇太子。 同時,又排定大唐十六衛,以荊州喬氏居于首尾,以彰其功。 第二年的正月,李泓正式改年號為貞觀。 一個前所未有的盛世,緩緩拉開了帷幕。 …… 李泓登基稱帝,再無后顧之憂,長子入主東宮,做了儲君,而娘家聲勢已極,更沒有好擔憂的地方。 丈夫登基不久,便為劉文靜與聶良弼平反,復其官職,又加恩其子嗣,喬妍心事已了,一直壓在心頭的那塊兒石頭,終于有所松動。 她孤身出宮去,往聶良弼墳前去哭了一場,再回宮后,人卻病倒了。 喬老夫人與常山王妃進宮去瞧她,又是心疼,又是生氣:“你只顧著死去的人,想著無愧于他們,可活著的人呢?我們便活該要為你擔驚受怕嗎?” 喬妍聽得失笑,道:“我只是病了,又不是不行了,阿娘,你不要多想?!?/br> 喬老夫人作勢打她的嘴:“不許說這些胡話!” “好好好,我不說了,我好好養病,行不行?”喬妍莞爾,神情雖有些倦怠,眼底卻仍舊裹挾著難掩的光彩。 喬老夫人見狀,勉強安心了些,叮囑一側的皇太子與秦王,道:“看好你母后,可別叫她胡鬧,別的事情也就罷了,怎么能拿自己身體開玩笑呢?!?/br> 皇太子與秦王頷首應聲,也將這事記在心里了,每日都去盯著母親吃藥,管的比誰都嚴。 喬妍一把年紀了,反倒被兒子們管教著,既覺好笑,又覺心中熨帖。 她這一病,李泓也跟著憂心,這日晚間,喂她吃了藥,忽然輕輕喚了聲:“阿妍?!?/br> 喬妍倚在隱囊上,道:“怎么了?” “我希望你能快樂些?!?/br> 李泓握住她手,道:“咱們不算年輕了,但也不老,將來的日子還很長。四個孩子已經足夠,以后也不必再生了?!?/br> 他神情溫煦,目光中有難以遮掩的心疼:“從前我無能為力,你也身不由己,但現在不一樣了?!?/br> 聶良弼的死,是她心頭難以愈合的傷疤,這徹底的改變了過去的喬妍,也使得她變成現在這樣端嫻沉穩,人人稱頌的皇后。 可這不是真正的她。 她不該用別人的過錯來懲罰自己。 喬妍看著他的眼睛,微微怔住了。 “你想做什么,那便去做吧,”李泓笑了笑,柔聲道:“只要你高興,怎么都好?!?/br> 他低頭親吻她額頭,伸手抱住了她,神情中有丈夫對妻子的包容,也有男人對女人的愛意:“我想讓你高興?!?/br> 喬妍埋臉在他寬闊的胸膛,忽然間眼眶發燙,她環住他腰身,哽咽著應了聲:“好?!?/br> 在這之后,喬妍的身體很快好了起來,并且恢復如初。 大唐新建,百廢待興,李泓銳意進取,意欲一掃沉疴,喬妍便做他的賢內助,在他身邊參詳政務,共商國是,夫妻二人攜手,齊頭并進。 最開始的時候,喬老夫人還有些憂心,過了大半年,見女兒是真的好了,終于松一口氣。 皇太子與秦王、晉王、昭和公主等人見她無恙,也是暗自歡欣。 …… 日子一天天過去,一切都在向著好的方向發展。 喬妍的長兄承襲衛國公勛爵,次兄便封了昌武郡公,膝下皆已兒女成行,闔家歡聚時,也是滿滿當當一屋子人了。 皇太子年歲漸長,便該準備冊立儲妃,李泓與喬毓在長安的女郎們中選了又選,最終才敲定了宋國公趙融的孫女,打算等再過些時候,兩個孩子大點兒了,再行婚儀。 臨近年關,韓國夫人進宮去看望堂姐,倒提起另一樁事來:“往常年這時候,高陽郡公都會親自登門拜會,今年卻不曾去?!?/br> 她神情中帶著傷感,低聲道:“他府上沒有女眷,我無事不好登門,這次覺得奇怪,方才與阿瀾jiejie一道前去拜會,這才知道剛進臘月,高陽縣公便病倒了……” 蕭世南病倒了? 喬妍聽得心頭一跳,擔憂道:“可嚴重嗎?太醫怎么說?” “我糊涂了,”韓國夫人還沒說話,喬妍便先一步反應過來:“世南哥哥自己便是良醫,何必再請太醫?!?/br> 韓國夫人面上憂色更重,嘆息道:“高陽縣公只說自己無礙,可我看他臉色,實在不好,后來悄悄問府上管家,才知道連后事都在準備了,想著沖喜一下,或許會……” 喬妍一顆心重重的墜了下去,像是有什么東西壓著似的,叫她喘不上氣來。 半晌,她才緩過來,站起身道:“不成,我得去看看他?!?/br> “明日吧,”韓國夫人看眼天色,勸道:“這個時候剛吃了藥,正靜養呢,你得趕在上午過去?!?/br> 喬妍心亂如麻,跌坐回去,重重的嘆了口氣。 她與蕭世南一起度過了少年時光,感情深厚,不比衛國公與昌武郡公遜色,更不必說后來他救治李昱,于她又有大恩,現下陡然得知他的生命或許已經走到盡頭,喬妍心里實在不是滋味。 “聽說祖母曾經為他開過藥,說是能調理好的,只是不知怎么,竟沒能起效,”韓國夫人亦是傷懷,惋惜道:“聽說剛開始時是有用的,只是不知怎么,后來又不頂用了……” 喬妍聽她這般言說,不禁提起幾分希望來:“剛開始是有用的?我怎么不知此事?” “我也只是聽老管家提過幾句,卻也知之不深,”韓國夫人嘆道:“大抵是因為藥效太弱,又或者是有別的原因,影響到了吧?!?/br> 喬妍知道祖母曾為蕭世南留下一道藥方,卻不知也曾起過作用,聞言不覺有些振奮:既然起過作用,便說明是對癥的,仔細修改一二,或許也能有用。 那藥方她也保留著,只是以為無用,卻不知是塞到哪兒去了,匆忙送別了韓國夫人,便去問谷雨:“我出嫁前帶著的書籍雜物,都放在哪兒了?” 谷雨“咦”了一聲,一時沒有想起,立夏則道:“都擱在箱子里,在庫房里鎖著呢,娘娘要瞧瞧嗎?奴婢叫人送過來?!?/br> “還是別了,擱在箱子里那么多年,不定有多少塵土呢,”喬妍起身往庫房去:“我自己去找吧?!?/br> 多年未曾打開過的箱子,驟然暴露在空氣之下,不免發散出淡淡的霉氣,喬妍抬手扇了幾下,又尋個蒲團坐下,挨著在諸多書籍中翻找。 她不喜歡四書五經,更不喜歡讀書寫字,卻很愛看雜書醫書,不時在上邊兒涂涂抹抹,寫些心得體會,多年之后回頭再看,倒也很有意思。 那張藥方不知被夾在哪兒了,喬妍翻了大半兒書籍都沒找到,冷不丁翻出一本詩集來,她自己也給驚住了。 她什么時候看過詩集? 不記得自己年輕時候有這種愛好啊。 喬妍心生詫異,隨意掀開扉頁,卻見上邊張牙舞爪的寫了行字:混世魔頭喬文琬到此一游。